这是交响音乐会演出的日子。
路小文把票全都交他哥手里了,给骆驼和兔子留了两张。
为看这场演出,骆驼家早早地就吃过了晚饭。
骆驼的爸爸妈妈,都是普通的职员,大概归属于小知识分子这个层面的,听骆驼说要去听交响音乐会,便啰里啰唆地反复叮嘱骆驼,言谈举止要注意些什么,如何欣赏和感受乐曲,怎样理解和融入到作品当中。
反正骆驼也听不明白,哼哼哈哈地应着,顺手抓了两把瓜子儿揣兜儿里,跑出家门儿。
跟兔子见了面,俩人儿也没别的事儿,挺早的就到剧场门口儿等着,刚开始检票就进了剧场,找到自己的座位。
在比较靠中间的位置上,骆驼看见了路小文,还有他哥哥路文。
紧挨着路文坐的那个人,看起来瘦瘦的,穿着件深绿色的夹克服,头上扣着一顶无檐帽。
大晚上的居然还戴着个墨镜。
这身穿戴,像极了电影里边儿的汉奸特务什么的,别说是在这个灯光明亮的剧场的中心位置了,就是随便走在大街上,也肯定是特别抢眼的存在。
这人也许就是路小文说的,他哥的那个朋友吧。
骆驼使劲挥手,跟路文打招呼,可是路文就跟没看见似的,根本不予理睬,只顾着跟那个小瘦子低头交谈。
明明隔的并不远啊,怎么会看不到?
没劲!
骆驼和兔子的俩座儿挨着,骆驼从兜儿里掏出瓜子儿,分给兔子一把,两个人一边儿咔咔地嗑瓜子儿,一边儿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篇儿。
演出开始了。
上半场,说白了就是用交响乐,给咱们传统戏曲的唱腔做伴奏。
这种尝试,是用实践证明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一伟大理论的正确性和实用性,以新的艺术方式丰富了文艺舞台,更好地做到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终极目的。
说实在话,那些个耳熟能详的京剧现代戏唱腔,配上交响乐团的伴奏,确实更显气势恢宏,感觉真是挺好听的。
尤其是唱京剧的那个女演员,长得还挺好看。
舞台两侧的合唱团那里边儿,也能挑出好几个长得不错的。
中场休息。
路文过来和骆驼打招呼,并相邀明天一起吃个饭。
骆驼大拇手指头一挑:“萃华楼……”
刚冒出半句,就被路文给打断了。
路文说,和他同来的那位朋友为了感谢骆驼和兔子起大早儿排队买票,已经在他们下榻的北京饭店预约好了座位。
我就日,北京饭店呐!
就在东长安街王府井口儿西边儿,小时候去天安门就老路过那儿。
这次回来,见那老楼东边儿又起了个新楼,豁老高豁老高的,站王府井口儿仰头往上看的话,能晕得你坐地下!
怎么着也得有十七八层呢。
听说那里边儿是专门接待外宾的,路文怎么就有资格住在那儿呢,还要在那儿请吃饭?
“和我一块儿来的那位是个外国人。”
看出骆驼心中的疑惑,路文解释。
“人家听说你们费挺大劲儿才买着的票,为买票骆驼还受了伤,心里挺不落忍的,非要请你们过来吃个饭。”
“客气什么呀,都自己哥们儿,扯这个就远了!”
骆驼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可心里头却琢磨,那里边儿什么样儿啊,会不会全是外国人,唧哩哇啦讲鸟儿语呀?
吃什么呀?要是请吃西餐可就抓瞎了,那都是有讲究的,以前跟哥们儿去过几次老莫儿,都是西餐中吃,可这次和外国人吃饭,要露了怯可让人外国哥们儿笑话。
突然,骆驼心生警惕,和外国人一块儿吃饭可不是小事,谁知道丫是什么人,万一要是特务呢,那可就崴了泥了。
看骆驼皱起眉头沉思的样子,路文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放心吧,这人是国际反帝反修阵线的同志,是咱们的革命战友。”
这才让骆驼放松下来。
路文笑了笑,又接着说:“提醒你一句,要按岁数,你跟他可不能论哥们儿,人家都四十多了。”
“那我管他叫什么?”
“我们那儿都管他叫弗兰德叔叔。”
“真洋气!”骆驼担心道:“可我不会说外语啊。”
“用不着说外语,中国话他能听懂几句。”
下半场马上就要开始了,骆驼和兔子回到了座位。
见路文走了,兔子才问骆驼:“明天吃饭,是不是也叫我了呀?”
“那当然,你是我的人,当然得带着。”
骆驼摇头晃脑地在那儿臭美。
下半场的黄河大合唱和钢琴协奏曲什么的骆驼都没往心里去,只想着明天北京饭店吃什么的事儿了。
散场,骆驼和兔子刚随人流走到大门口儿,忽听到有人在喊:“兔子!
逆着散场的人流,一群人直奔这边儿冲了过来。
幸亏骆驼早有预料,喯儿头那帮人上次吃了亏,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知道这场演出的时间,肯定会来报复。
骆驼急忙把兔子挡在身后,从腰里扯出一根儿钢丝锁来。
为了防身,骆驼提前做了准备。
那伙儿人走近了,领头儿的果然是喯儿头,他身后跟着的是两个表情凶狠的青年男子,还有七八个人紧随其后。
这伙儿人走到跟前,骆驼注意到,喯儿头的表情好像是有点儿怪怪的。
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喯儿头身后的一个青年伸手一推,喯儿头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反倒把骆驼吓了一跳,手拿钢丝锁指向喯儿头。
“你丫想干什么!”
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脱身,却被身后的兔子拍拍肩膀,拉到一边儿。
“你们怎么来了?”兔子上前,问的是喯儿头身后的那两个人。
“听说你让这孙子给欺负了,我们当然得帮你出气了。”
“我让人欺负,你们怎么知道的?”兔子追问。
“我的傻妹妹,这一亩三分地儿,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咱哥们儿?你不说,自然有人跟我说。”
不用问骆驼也猜到,这就是兔子提到过的冯家兄弟,兔子的俩亲哥哥。
“你们想怎么着?”兔子问。
“那些人褒贬咱们老冯家,我们哥儿俩已经教育他们了。至于他跟你递葛(北京土语:没事找事的意思)这事儿,我们不能替你做主,反正把人给你带过来了,你自己掂量着办。”
听他们说话,骆驼怎么也觉不出是亲兄妹来,倒更像是江湖盘道的感觉。
兔子想了想回答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谢谢你们了,咱可先把话给说明白了,今儿个这事儿一完,咱们依旧是桥归桥路归路,彼此别再见面儿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你是咱家老疙瘩,你说了算。”冯家兄弟点头儿同意。
接着,一把三棱子递到兔子手中。
兔子手握利刃,蹲到坐在地上的喯儿头跟前。
“咱们呢,也是桥归桥路归路,你把捅我朋友的那小子交出来,我放过你,跟他单算。”
喯儿头抬起头来,看着兔子手里乌黑锃亮的家伙什儿,长叹了一口气。
“我那兄弟刚从少管出来没几天,岁数小不懂事儿,您多担待,说了归齐是我这当哥的不好,这一Dao,我替他接了。”
说罢,从兔子手里夺过那把锋利的三棱子,两眼一闭,朝自己的大腿扎了下去。
“等等!”
一直没有吱声的骆驼忽然喊了一声,走过去拉住了喯儿头的手,把他拽了起来。
能为自己兄弟扛这一Dao,仗义!
甭管他人怎么样,单凭这个就值得竖大拇哥。
“几个小逼崽儿没轻没重,教育教育得了,我这儿也没什么大碍,就这么着吧!”
喯儿头看看骆驼挂在胸前的手臂,然后转头看向冯家哥儿俩和兔子。
冯家哥儿俩不言语。
骆驼对兔子笑了笑,点下头。
兔子会意了。
“骆驼说算了那就算了吧,我听骆驼的。”
骆驼把三棱子接过来,递还给冯家那哥儿俩。
“那,我明天摆宴,带着我兄弟给哥儿几个赔罪?”喯儿头问道。
“不用,明天我们有饭局。”
骆驼故意很随意地说道:“北京饭店,跟外宾约好了的。”
切,摆什么宴?什么宴能比北京饭店的饭食更高级,更让人期待。
“要不然,你们找个日子?”喯儿头又问道。
“等下次吧,我们这次是回北京办事的,忙着呢,过不几天还得回东北。”
“是不是你们也是回来开诊断证明的啊?”喯儿头突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骆驼和兔子同时开口问道,都感到很诧异。
“我姐也是东北农场的,她就是回来开诊断来了,昨儿刚走。”
“门儿清啊兄弟。”
眼瞅着气氛逐渐缓和下来,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
“兔兔!”
不远处,又一声呼唤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是一个看着有四五十多岁的女人,跑过来一把拉住兔子的手。
“你这孩子,看完演出不赶紧回家,这么晚了怎么这么让人不放心。”
“妈,您怎么来了?”
原来是兔子的妈妈。
“这不是来接你来了吗,大半夜的你遇见坏人怎么办?”
听这话,骆驼乐了。
遇见坏人怎么办?
应该问,坏人遇见她该怎么办?
“刚才就看见这儿围了一大圈人,不知道是干嘛呢,我外边儿转了一圈儿没瞧见你,敢情你还真在里边儿凑热闹啊。”
“妈,我朋友在这儿呢,一会儿他送我回家,没事儿。”
“你朋友?”
兔子妈目光顺着兔子所指,回头上下打量着骆驼。
“这就是你那同事?你天天跟他泡一块堆儿的那个?”
“是呀,妈你看他怎么样?”兔子搂着妈妈的肩膀,用撒娇似的口吻问道。
兔子妈端详过来,突然发现骆驼挂着的胳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受伤了?”
兔子正要张口替骆驼回答,却被妈妈抬手拦住:“让他自己说。”
一道犀利又充满警惕的目光直逼骆驼,就像在审视一个心怀叵测的小人,抑或是一个作恶多端的歹徒。
“这是,前几天让人攮了一叉子。”骆驼老实地回答。
“跟人打架了?”
“是。”
听到骆驼的回答,兔子妈二话不说,拉起了兔子的手。
“咱们走,回家!”
兔子甩开妈妈的手,急着要解释。
“哎呀妈,您听我说!”
可是,兔子妈根本不听,拉紧兔子道:“以后不许跟他再来往了,你能不能做到?”
兔子心急火燎地说:“妈,这事儿根本就不赖骆驼,您怎么不听我解释呢。”
没等兔子妈出声,有人阴阳怪气地搭话茬儿:“妈要是能听你解释,咱们这个家就不会散伙了。”
这话,是从冯家哥儿俩的嘴里边儿说出来的。
这哥儿俩就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那帮一看就不是善茬儿的社会混混儿。
看见他们,兔子妈气得浑身颤抖,转脸质问兔子。
“你怎么跟他们扯上连连儿了?”
“我没有!”
兔子双脚直蹦。
“我告诉你,明天就买票回东北去,以后不许再回来了!”
“妈,你干嘛呀你?干嘛就那么不愿意我回北京,我不见他们了还不行吗。”兔子已经快哭出来了。
“不管,你要是敢回来,你就别认我这个妈!”兔子妈态度坚决。
她的喉咙里好像是堵了个什么东西,声音也有些哽咽。
“伯母,您这么逼她,也忒霸道了吧!”
看到兔子妈不顾兔子的苦苦哀求,咄咄逼人的态度,骆驼终于忍不住了。
“您不喜欢我没有关系,我以后离她远一点儿就是了,可您不能不许她回北京啊,您知道兔子为了办这个病退,费了多大劲,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吗?”
“为了得一个能病退的病,她到处求人出主意,想尽了办法;为让身体能出现异常状况,她吃过各种乱七八糟的药;为了能发烧住上院,她在看病之前冲完凉水澡再出去吹风。”
“好不容易住进了医院,每天中药汤子打进肉里疼得路都走不了,得忍着;挂吊瓶十几个小时不能下床,忍着。为应付各样的抽查,她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跟特么孙子似的讨好各科的大夫。”
“她这么糟践自己,不就是想回北京,想跟你们这些亲人们团聚吗?”
“我们才十六岁就离开家,离开爸妈跑几千里外,去北大荒当农民修理地球,那儿就是再苦我们也都能忍,因为那是我们当时自己的选择,我们不后悔。”
“可是,我们离开家太久了,离开亲人太久了,我们太想家太想亲人了。”
“难道你们就不想我们,就这么盼着我们离开吗?”
“你这么当妈的我真是头一回看见!”
骆驼气得声音都有些变调儿了。
“兔子,别哭,咱妈不要你,哥哥要你。”
“是啊,回北京,哥养着你。”
冯家哥儿俩不失时机地插上两句,惹来兔子妈妈一记恶狠狠地眼Dao,连忙闭嘴。
“妈!”
听骆驼说起自己受的那些委屈,兔子再也忍不住,趴到妈妈的肩膀上痛哭失声。
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有点儿玩世不恭,但内心坚强,从不轻易认输的女子,骆驼没见到过她哭。
可是在她强悍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脆弱的心。
当有人站出来为她讲话,诉说出她心中的苦楚时,便会觉得自己好委屈,于是悲从中来。
兔子妈的情绪也因骆驼所说的话而沉静下来,她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兔子的后背,另一只手从兜儿里掏出手绢,为兔子擦掉眼泪。
兔子像个小女孩那样,在妈妈的耳边喃喃地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对喽,这才像个慈母应有的样子嘛。
仅仅是片刻的温存,兔子妈又瞬间变脸。
“你们两个!”
冯家哥儿俩被吓了一跳,他们已经把身后的兄弟们以及喯儿头等人都轰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乖乖地站在一旁。
“妈,有话您说。”
“谁让你们来找我女儿的?”兔子妈的脸冷得像一块冰。
“我们是听人说我妹妹让人欺负了,这才出面儿帮忙的,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兔子回来了,不也是一直忍着没招她吗。”
一个说完,另一个又赶忙补充道:“我爸可不知道今天这个事儿,兔子这次回来我们都没告诉他。”
看哥儿俩这般讨好甚至有些谄媚的神情,他们真的是很敬畏他们的母亲。
“行了你们走吧,以后不许在我女儿面前出现听见没有?”
“听见了,妈,那我们走了。”
两个人如逢大赦般迅速转身,逃也似地离开。
只剩下骆驼和兔子母女了,兔子妈对于刚才误解了骆驼没有一丝愧疚,只是对兔子低声叮嘱。
“既然你有人送,那我先回家了,你别太晚啊!”
说罢,也不看骆驼一眼,悻然离去。
长安街上,行人已经稀少。
那条寂寥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们家的那点儿破事儿,想不想听听?”兔子碰了下骆驼的胳膊。
骆驼点了点头,兔子便开始讲述起来。
兔子在家里行四,上面有三个哥哥,她是爸妈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女孩。
夫妻俩辛辛苦苦地抚养这些孩子们,经过了多年的艰辛操劳,孩子们逐渐长大了。
老大高中毕业以后,到工厂上班,虽然只有十几块钱的工资,毕竟也能帮家里一把。
老二老三也上了初中,连最小的兔子,也都快小学毕业了。
和睦美满的六口之家。
本来,日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谁想到老大在厂子里突然被人诬陷,说他偷拿了厂里的贵金属出去卖钱,被保卫科看管起来。
精神上的压力,使性格懦怯的老大不堪重负,终于在被关押的第三天夜里,偷偷爬上厂子里那根几十米高的大烟囱,一跃而下。
厂里死了人,公安机关介入,很快就查出这是一起栽赃陷害的案件。
起因是,车间里的同事喜欢上了一个青年女工,而那个女工心里爱的却是老大,为诋毁老大的声誉,那个同事便捏造出一段偷盗贵金属的谣言。
真相大白,而造谣者却只是被开除而已,并没有受到什么刑事上的处罚。
保卫科那些人,更像没事人儿是的,浮皮潦草地向死者家属道了个歉了事。
兔子爸爸犯了犟脾气,拎起大棒找到造谣那人的家,把那人双腿给打断了,结果,被判了两年徒刑。
爸爸进去后,对方欺负冯家一个弱女子带着仨小孩儿,经常找上门来寻衅滋事。
老二老三两兄弟,为了能与对方抗衡,最终走上了社会。
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没两年,哥儿俩在社会圈儿里就混得风生水起,打出了名号。
兔子妈根本管不了他们。
等到兔子的爸爸刑满释放回来,已经失去了公职,见两个儿子成天混迹于街头,俨然一副社会大哥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家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失子之痛已经让兔子妈妈万分悲痛,两兄弟的离经叛道放纵不羁更是使她精疲力竭。
好不容易盼到兔子爸爸回来,又见他对兄弟俩如此放任,弄得家不像家。
兔子妈愤而提出离婚,带着兔子另起炉灶。
为了摆脱那爷儿仨的阴影,兔子初中毕业那年,东北兵团来北京招人,兔子妈就麻利儿报了名,急急忙忙把兔子送到了数千里外的北大荒,
离那爷儿几个远远儿的。
同时还与三个男人定下了关于兔子的约法三章:不许见!不许联系!不许打听!
就怕兔子走上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