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牢里强出头好悬被削 世间有贪墨定斩不饶
东北这个地方的人,都把黄鼠狼叫做黄皮子。 叫这个绰号的人应该也多了去了,所以,骆驼也就没想别的。 眼下的这个黄皮子,他提出来的这个蛮横无理的要求,骆驼当然不能接受。
“监狱里的规矩大不过天下的规矩,天下的规矩是,甭管在哪儿,都是强者为大,胜者为王。” 骆驼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惶恐,气息稳稳地说出这些话。 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对不了解的人或事物,都会有戒备心理,都会采取审慎的态度去触碰去试探。 窥探他的实力和底线,以决定自己相应的策略。 被关在这里边儿的人,更是如此。 而骆驼,早就悟出了这个道理。 这黄皮子的虚张声势,实则就是一场试探而已。 骆驼深谙拉大旗作虎皮,吓唬别人从而保护自己之术,而这恰恰是应付当前最适合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从骆驼回答的这几句话中,可以看出满满的自信和十足的威严,这让黄皮子猝不及防且无言以对,他看着骆驼,慢慢地就要站起身来。 似乎是黄皮子刚要发作,就被那个30多岁的戴镣人给拦下了。 哼,演!骆驼暗想。 戴镣人问骆驼:“听口音,你是北京人吧?是不是附近农场的知青?” “我不是农场的,我是兵团的。” “你是因为啥进来的?” “打架呗!” 看屋里气氛有所缓和,骆驼对他们简单的讲了讲白天发生的事情。 “嚯,这么热闹呢!” 尤其是听到那个做面食老头儿的惊慌举动时,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连黄皮子的脸色都缓和了一些。 经过自我介绍,骆驼知道,那个30多岁的叫李满仓,是县粮食局的干部。 那个小孩儿是一个小偷。
黄皮子没有说自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骆驼也不问。 他也没有再坚持让骆驼坐在马桶旁边。 骆驼和衣睡了一宿,枕着自己的鞋。 半夜里不知道谁,扔过来一个单子,被骆驼裹在了身上。
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听到外边叮叮当当的,小孩儿说,是发水了。 牢房门打开,小孩儿在门口儿一字排开摆了四个坑坑洼洼的小铝盆,可被外边儿人一脚踢回来一个,小孩儿赶紧捡回来道:“又新来了一个。” 那人伸进头来看看,没说话,把四个小盆儿装满水,关上了牢门。 “这是咱们喝的水,每人一天就这么一盆儿,省着点儿喝。” 这么小的盆儿,骆驼一口就能见底儿。 又过了一会儿,说是轮到放茅了。 见李满仓和那小孩儿都戴着脚镣呢,黄皮子好像身体有毛病,站起来晃晃悠悠的。 骆驼主动拎起马桶。 小孩儿说:“让我来吧,我没事都习惯了。” 把马桶抢了过去。 出了甬道,院子里有一个水台,在那儿用自来水洗把脸漱漱口,然后再进到旁边的厕所方便。 在明亮的阳光下,骆驼发现李满仓的脸上有着几块淤青,有一只眼睛还充满了血丝。 放完茅,就等着放饭了。 一天两顿,这是上午饭。 一个儿窝头,一块儿腌萝卜。 “怎么连菜都没有?” “这不有萝卜吗?” “稀的呢?” “早上不是发水了吗?” 无语! 见李满仓把窝头掰开,泡进水里按碎,然后用勺子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不见他嚼,就用力地咽了下去。 骆驼感到很奇怪,问道:“你是不是牙疼啊?” 黄皮子搭了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果然,不久就听到甬道里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哗啦一声,牢门上的小窗户被打开了。
有必要介绍一下牢门上的这个装置。 这是专为巡察的狱警观察牢房里的动态而设置的,大概有二十公分见方的样子,平时关着,打开的时候横着一拉这小门,就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这样设计的,这个方孔正好能探出一个人的脑袋来,脑袋探出来后,小门一推正好卡住脖子,这个人就别想把头缩回去了,只能任凭外边的人处治。 “李满仓,头出来!”外面有人命令道。 李满仓很平静地走到门前,把自己的头伸了出去,紧接着啪的一声,脖子被卡住了。 “今天考虑的怎么样了?” 没有回答。 “又给我来死鱼不张嘴这一套!” 骆驼看不到外面在做什么,只看得见李满仓用手死死地撑着牢门的门框,身体抖动了一下,双脚不停地在地上跺着,戴着的脚镣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小猴儿剔牙,挺舒服的吧?” 李满仓的身体不再紧绷,而是瘫软下来,只是两腿还在微微地颤抖,但他还必须努力地站立,因为脑袋还卡在外边。 “啪!” 李满仓身子一抖。 “啪!” 李满仓的身子又一抖。 随着啪啪的抽打声,李满仓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抖动着。 从他的身体里传出一种沉闷的类似于牛叫的声音,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的身体也随之松软下来。 他的双手已经不再撑着门框了,而是无力地耷拉下来,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被挂在卡在窗口的脖子上。 忍了好久了,骆驼实在忍不下去了,冲过去抱起李满仓的身体,对外边叫喊。 “赶紧打开!快死人了都!” “哗啦!”小门被打开了,李满仓的身体滑落下来被骆驼接住,躺到地板上。
“这是哪位大能耐,敢搁这儿叫号儿呀?” 小窗口露出一对三角眼,看着骆驼。 “甭管他犯了什么罪,你这么打人对吗?符合党的政策吗?”骆驼准备开始斗嘴模式。 “跟我讲政策?我就是政策,怎么啦?” “你就是政策?刑讯逼供是你的政策?你中美合作所的吗?刚才我还以为进了渣滓洞了呢!” “你他妈谁呀,进来了还不老实,欠收拾!” “把头伸出来!”旁边还有别人。 看样子斗嘴模式不灵,应该宣告失败了。 骆驼没有动,谁不怕挨打呀? 见骆驼怂了,那人更加嚣张地叫道:“我叫你把头伸出来,让我看看你,你要是不伸,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没辙了,骆驼只好把头探出去,刚探到一半,就被人拉住头发把脑袋拽了出去,接着被卡住了脖子。 想往后退,被卡住退不回来,想用手去推卡板,手也够不着呀! 站在面前的有三个人,三角眼是个警察,另两个不是。 三角眼仔细地看了看骆驼。 “我还寻思哪儿来的大领导呢,跟我讲政策,你吓死我了!” 说完这句话,骆驼看到他从身后的窗台上,拿过来一只鞋。 这在北京叫“懒鞋”,鞋底是塑料的,有红底的有白底的,鞋面儿一般都是黑色灯芯绒,也有春风呢面儿的。 完了,他拿这只鞋要干嘛,不用说骆驼也知道,刚才抽李满仓的,就是这只。 “你敢动我一下,我就叫你脱警服!”骆驼脱口而出! 急了,甭管多大的牛逼,也得先吹出去! “什么?” 果然,三角眼愣住了:“你干啥的?” “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你要是不信,打我一下试试!” 三角眼想了想,说了句:“你等着!”就走了,把骆驼就这么卡在门上。 另外两个人也离开得远远的。 “哎你们别走啊,把我放开!” 骆驼正在大喊大叫,耳边传来李满仓微弱的声音:“他这是被你唬住,到前边查你的材料去了。” “查完了又能怎么样?”骆驼低声问。 “你不是农场的职工吗,用不了几天你们单位就会来接你,所以他们不敢太过分,打几下就完了,别跟他们硬抗,能少挨几下。” 心里有了底,骆驼只好认命。
正说着,骆驼看见甬道那头儿,三角眼回来了,旁边还跟来了另一个警察。 “以为啥天兵天将呢,就是个打架斗殴的小青年儿啊,自己屁股没擦干净呢,还想多管闲事?” 三角眼又拿起了那只鞋。 “别忙,让我看看他,怎么有点儿眼熟啊?”旁边的那个警察说:“抬起脸来!” 骆驼正等着挨揍,把头垂得低低的,听这话便抬起头来看了看,并不认识。
“你不是江山农场那北京来的青年吗?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外号叫骆驼!是不是你?” “你谁呀,我真的忘了咱们在哪儿见过了?” 关键时刻遇见了熟人,骆驼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这顿打是挨不上了。 “小高,这个人你认识?”三角眼问道。 “认识,去年我抓他,被他们那儿的领导给轰出来了,弄得我是灰头土脸。”小高回答说。 这么一说骆驼才想起来,刚来的时候,学校委托县公安局把自己抓回北京,被曾指以手续不符为由给拒绝了,当时来的是两个警察,估计这个小高,就是其中的一位。 “抓你的时候抓不来,今天自投罗网你自己来了,那我可要好好的招待你了!” “小高,这到底咋回事呀?”三角眼不住地问。 “这小子在北京惹了祸……”小高跟三角眼说起去年抓骆驼遇到的窘况。 还被卡在门上的骆驼心想,这回是彻底完蛋了,原以为遇见了熟人,没想到碰到个对头,命怎么这么不好呢! 这时耳边又听到了李满仓压得极低的声音。 “这个姓高的可不好糊弄,他亲叔叔就是佳木斯公安局的局长,你要是骗他,可得悠着点儿。” “什么!”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要不是脑袋被卡在了门上,骆驼简直要兴奋得跳起来了! 小高正对着三角眼说话,眼睛一瞟,发现骆驼竟然面露喜色,不由心中疑惑,便过来问道:“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你在这儿美啥呢?” “当然不耐烦了,你说把我卡在这儿半天,你们俩聊天儿去了,这么做合适吗?” “嘿,油嘴滑舌,那老子就让你痛快痛快,完事儿还把你卡在这儿,一直卡到下午放饭,再不服就卡你一夜!” 骆驼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人紧紧抱住了。 这是屋里人怕自己挨打的时候乱动受伤,才这样做的。 骆驼明白,也有些感动。 门外,三角眼又要举起鞋子。 “等等!” 小高见骆驼真的面无惧色,便再一次拦住三角眼,问骆驼道:“听说你认识我们这儿的人,谁呀?说出来也许能给你点儿面子。” “吹牛逼呢,要是认识人他还能进来?”三角眼表示不信。 “我刚才说了,我认识的那个朋友在上边,你们不认识。” “巧了,这位高同志在上边儿也有人,准能找的着,你敢说出名儿来吗?” “你认识的是谁呀?”骆驼问小高道。 小高扑哧一声笑了:“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倒反问起我来了。” 就像一只猫玩弄着抓到手的老鼠,小高轻轻拍了下骆驼的脸颊,又捏了捏。 “我三叔是市局的局长,全局上下,凡是有名字的都查得出来。” “看你还能怎么编!”三角眼插话道。 “市局的?”骆驼假装仔细地回忆着:“你说的是高副局长吗?抗美援朝回来的那个?” “不可能!”小高立刻收起那得意洋洋的表情,一脸惊诧地看着骆驼。 “我三叔去年就提局了,你说错了!” “去年年底提的吧?”骆驼随口说道。 去年快到年底的时候,骆驼路过佳木斯,遇到那场冲突的时候,高还是副局长,既然小高说是去年提的局,那当然就是年底提的喽! “你给我说出来,你到底认识谁,我会去核实,真是自己人那没得说,可要是你骗我,那,你就等着吧!” “那你就跟高局提我吧,骆驼。” “提你?提你的外号?” “对,说我外号就行。” “行,你等着!” 二人把骆驼放开,匆匆离开。
“你是真敢吹牛逼,比我们东北人还能吹呀!”黄皮子感叹道。 “太能忽悠了,刚听说有个高局长,就往自己身上扯,你就不怕一个电话就穿帮了?” “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反正刚才没挨着打。”骆驼满不在乎地说。 “哼,等他们整明白了,攒一块儿打得更狠!”黄皮子回道。 今天发生的事,让骆驼感到很迷惑。 听黄皮子和戴镣小孩儿讲,每天准时准点儿,都会有几个人过来,把李满仓狠狠打一顿。 为什么打得那么狠?他们目的是什么,是想要得到什么?李满仓又在坚持着什么? 看骆驼疑惑不解地样子,李满仓满是淤青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慢慢道出事情的原委。
去年,县粮库储存的战备粮因管理不善发生霉变,当他去处理这个责任事故时,却发现有粮库被盗的迹象,于是便顺着线索追查下去。 粮食局的有关领导给他带话,暗示他不要再往下查了,但他仍是坚持自己的做法。 可就在他已经掌握了相关的证据以后,却被人栽赃盗卖国库战备粮,被抓了进来,不久,就被判死刑。 李满仓不服,要求重审!现在正在等待上一级的裁定。他坚信自己会被平反昭雪。 这一段时间里,经常有人把李满仓提出去,打得鼻青脸肿的回来,或者就像今天一样把头卡在方洞里,用鞋底抽嘴巴,打得满嘴是血,牙齿松动。 他们逼迫李满仓交出手里的证据,或者承认自己偷盗粮库,盗卖粮食。 盗卖战备粮,那是枪毙的罪过。李满仓当然不会承认。 如若交出证据,便无法自证清白,还是会被定罪,仍死路一条。 那些人放话:“你不是重审吗?不是想平反吗?告诉你这是铁案,重审不了!你就等着被枪毙吧!” 李满仓对骆驼说,他们越是疯狂,越能说明他们穷途末路,狗急跳墙,应该是是好兆头。 可是再这样苦熬下去,每天生不如死不说,不定哪天人就不在了,还会被说是畏罪自杀。
骆驼又上头了! 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竟然会有这种危害国家,陷害忠良的事情,简直是无法无天! 骆驼决心,必须要插一杠子!
转天一早,正是洗漱时间,小高匆匆赶到,一把拉起骆驼的手:“跟我过来!” 直接出了看守所,进了旁边的一个院子,拐弯抹角到了一间办公室。 小高搬过一张椅子让骆驼坐下。 “我三叔以前就跟我说起过你,要不是你,他不可能提局这么快。” “他以为你回北京就没回来,谁想到让我给遇到了。” “不知道这回到这儿,是有啥事儿吗?” 小高给骆驼倒了一杯水,过了一会儿,见骆驼没说话便接着说:“那我就不问了,需要我干啥你说话。” 骆驼正想着怎么跟他提李满仓的事,又听他说道:“你住的那间条件太差了,我让他们给你换一个单间儿?” “不用了,我就住那间。”骆驼很肯定地说。 “那间?” 小高略一过脑子,心里便已有数儿了:“我那个兄弟小焦,就是昨天要跟你动手的那个,他其实就是一个实心眼儿,是被粮食局那些人所托……” “那些人跟李满仓也并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被人拿住把柄,挑拨离间。他们怕的是,要是李满仓不彻底完蛋,出来后会疯狂报复,自己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看这样子,小高已经把事情了解得很透了,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才来找骆驼的。 明白人,敞亮!
骆驼带了一大袋包子回到了牢房里,几个人吃得满嘴油腻。 与李满仓开诚布公地聊了一会儿,李满仓同意化解仇恨,不再追究。 从这天起,无人再找李满仓麻烦。 他们还传话过来,愿意提供证据,协助揪出暗中作祟之人。 并且还会出面帮助李满仓作证翻案。 说到做到,这些材料不几天就被整理成档,放到了上级机关有关领导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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