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知青骆驼
第三十三章 各路闲人团部大聚会 无羁狂徒脚踢马政委
所谓的“强奸案”在全团已人尽皆知,如今被卡在保卫股无法结案,当事人骆驼关押两个多月没有做出结论,继续关也不是,放也不是,弄得保卫股进退两难。
这个当口,哈尔滨寄来的这些证明文件和相关材料,对保卫股来讲,真是拨开云雾见日出,彻底解脱了困境。
真相大白,胡老三自己也供认不讳,并且因造谣诽谤和流氓骚扰,成了管制分子。他每天收工以后,除了吃饭睡觉,还要打扫连部、俱乐部、食堂等公共场所的卫生。 1
有人看见他在没人的时候,会偷偷地抹眼泪,不知他想的是什么,是在后悔一件事,还是想念一个人?
重大案件变成了捕风捉影的虚构故事,刘主任曾言之凿凿的“已抓获罪犯并将令其认罪服法”,成了好大的一场笑话。
但面对这样的事实,刘主任的态度依旧是没有丝毫的改变,他强调说,虽然强奸的事属于诬告,但是,这个人无法无天行凶伤人的行为,必须要坚决打击,严肃处理的。
所以,对骆驼的禁闭还是不能解除。
为了整肃军纪,尤其是对知青当中的目无法纪、自由散漫和不服从管理顶撞领导的歪风邪气,必须严厉打击,以儆效尤,决不可姑息放纵,。
在刘主任的建议下,团领导决定,等过了麦收,召开全团规模的批判大会。
没办法,只好继续等待,骆驼又重新开始了他的快乐生活。
狼爪子和蝎尾,“三恶”中的这两位,隔三岔五儿地就过来咳嗽一声,以示存在。
最初,骆驼以为他们是挂念自己呢,心里头还挺感激的,比剩下的那一“恶”蛇头可暖心多了。
日后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狼爪子是来接他妹妹下班。而那蝎尾则是巧立名目,以探望骆驼为借口,来和那个狼妹的“小情人儿”会面,也就是骆驼刚来那天,和狼妹一起的那个姑娘。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是唐朝诗人白居易《观刈麦》诗中的句子,可以说是对麦收时节,农民在烈日下辛勤劳作的真实写照。
现在是机械化作业,但是在地边儿地角儿,收割机转不开的地方,还是需要人工用镰刀来割麦子,不是很累,可毕竟大热天儿的,十分辛苦。
骆驼却过得很轻松,成天无所事事。
两个女孩经常送些硬菜过来,又不断有朋友来探望,生活上还过得去。
实在无聊了,就坐在靠窗那张床的上铺,耷拉着两条腿,大声唱歌儿,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窗外来往众人面部表情的不同反应,挺有意思。
这天,骆驼唱的是前两年北京社会上传唱的一首囚歌:七十五天大拘留!
“离别了战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是七十五天,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铁门和铁窗,回想往事如云飞泪水就流成了行,亲爱的朋友你我都一样,日盼夜又想!”
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大声歌唱,使得骆驼百感交集,勾起了心中的伤感,鼻子酸酸的,竟有些控制不住眼睛里的热泪。
只好停下来缓解一下情绪。
骆驼看到,窗外有人驻足不前,正靠近窗户在听呢。
发现骆驼不唱了,那人便对着窗户说:“这是囚歌吗?你唱的好悲凉!”
听口音是个上海知青。
骆驼跳下床来,靠近窗户说道:“因为有切身感受嘛!”
“我们上海的囚歌,就没有这么强烈的震撼力”
“是吗?你唱唱行吗”骆驼有了兴趣。
“好呀,一进红庙……,你晓得吗,我们上海人管拘留所叫做庙,虹口区拘留所叫红庙,黄浦区的叫黄庙。”
“一进红庙,两个两个排好,三顿饭顿顿不饱,四天一到生活检讨,五和六我记不起来了,还有,七尺方地来回跑跑,……哎呀脑子瓦特啦!” 1
“小家子气,不像你刚才唱的那么有力量。”
“我倒不是这么想的,这个歌虽然不全又好笑,但幽默的背后是酸楚和无奈,含着眼泪在笑,更让人心动。”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
紧张繁忙的麦收工作终于宣告结束。
盼望已久的全团批判大会,就要召开了!
团政治处发出通知,各连队、各基层单位都要派人来参加,而且必须要有一定比例,把平时表现不好吊儿郎当的,调皮捣蛋打架斗殴的,自由散漫不守纪律的,思想落后发牢骚讲怪话的这类人等,都要统统薅过来,让他们受受教育。
当然了,每个连最少要有一个连级干部带队,还要派一个火力凶猛的,上台发言。
骆驼也在积极地准备他的检查稿,此时的他已经完全领悟了这个文体的精妙之处,轻车熟路,可信笔直书。
但是骆驼仍没有掉以轻心,而是很认真地进行准备,查阅资料,引经据典,虽然他手中的资料只有语录、字典和词典。
这几天,已经洋洋洒洒地一共写了有四十多页稿纸,通过预演,正常发言的时间大概才二十分钟左右,不过别忙,山人自有妙计。
大会召开的那天,一大早,招待所这里就逐渐地喧闹起来,从窗户的板缝中看出去,外面的人比平时明显多得多。
他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的,大声打着招呼,互相嬉闹叫骂,好不热闹。
关在屋里的骆驼想闲都闲不住,一会儿跑到门边,隔着门和人寒暄,一会儿又要到窗户这儿,和窗外的哥们儿打个镲,忙得不亦乐乎。
最后,保卫股派出了警通排一个班,经反复地劝说,这帮大爷们才一个儿一个儿骂骂咧咧地散去。
骆驼这才有时间收拾自己,准备出场。
遵照上级指示,从招待所出来走到对面儿的大礼堂,骆驼是要戴上手铐的,警通排的哥们儿很无奈,反倒是骆驼来安慰他们。
“没事儿哥们儿,我都不在乎你们还怕什么,别臊眉耷眼的,看着一点都不精神,跟我走!”
“要不然给你盖块毛巾?”
“别呀,那不就看不见手铐了吗!”
出了招待所,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儿来,骆驼环视了一下众人,蓦然想起那段著名的诗句: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
可惜没有脚镣!
“骆驼,你丫装什么孙子啊,还他妈走出许云峰的步伐来啦?”
闻此言骆驼怒目而视,一看是一帮自己的哥们儿在围着起哄,正要回他们几句,保卫股王股长带着几个人过来了,大声说:“在这儿围着干啥,都去礼堂,马上就开会了!”
大会由刘主任亲自主持。
“同志们,我们开会啦!”刘主任对着麦克风宣布,大会开始,并首先发言。
“前一阶段,在我们团广大干部职工、兵团战士的辛勤努力下,一年一度的麦收大会战,终于胜利结束了,在这场战役中,我们的各农业生产连队打了一个又一个大胜仗。为我们的边防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台上的刘主任郑重其事地发言,台下认真听的人却寥寥无几。大家都在忙着呼朋唤友,握手递烟,互相问候着。
很多老朋友老熟人已是多日不见,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自然要打打招呼叙叙旧,相互打听一下近况啥的。
“咳咳!”刘主任看着台下混乱的人群,提高了自己的嗓门。
“我们刚刚在生产上,已经打了一个大胜仗,我们还要在思想上再打一个大胜仗,我们要击溃来自我们队伍内部的错误思想和不良作风这个敌人,打败他并且还要批倒批臭他,让他在我们革命队伍中,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咳咳咳!”
会场里抽烟的人太多,又没有排风换气的设备,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了也没啥用,满场烟雾腾腾。
从台上往下看,缭绕的烟雾中依稀可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一片。
上千人啊,各连按政治处要求,选送的大都是不那么守规矩的一类货色,要他们踏踏实实地坐在那儿听讲话,简直就是煎熬,绝对不能容忍!
刘主任在上面讲,他们在台下聊,会场里聊天说话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嗡嗡地就像进了养蜂场。
直到刘主任的一声断喝,才让大家一下安静了。
“把他给我押上来!”
会场这才静了下来,好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团里费这么大劲,召开千人批判大会,这得犯了多大的罪恶呀!
当骆驼从侧幕走出来的时候,有些人更不淡定了。
这哪里像一个被批判对象啊?
骆驼今天穿了一身整洁的国防绿军装,脚上的三接头皮鞋擦得锃亮,手上戴着雪白的汗手套,显得格外精神。
上场后,他神色自若,脚步从容地走到台沿,面向台下站住。
两个持枪的警通排战士,紧跟在他的身后,却是心不在焉地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着顶棚,不像是看押犯人的守卫,倒像是随行出游的保镖。
台下边儿,聚了一群招人讨厌的家伙,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骆驼开始了调侃。
“露脸儿了嘿,都站台上了你倒是宣讲两句啊,来说两句听听哈哈哈!”
“安静,列宁同志开始演讲啦!”
“啥呀,哪儿是列宁,这是傻比骆驼夫斯基,哈哈哈!”
有人学起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台词:
“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
这几个人在舞台边儿上小范围的起哄,声音也不大,并没有影响到大会的流程。
刘主任正在宣布。“现在,就让他给大家做的深刻检查,看看他能不能触及灵魂,改邪归正!”
警通排战士过来,给骆驼打开手铐,退到侧幕后面。
原先只有最前边几排才能看清骆驼是戴着手铐的,直到这时,后边人才知道。
这全是让他那漂儿白的手套儿给晃的!
骆驼掸了掸袖口,走到讲台后面,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摞讲稿,放到讲台上看了看,稍微整理了下,然后双手抚着讲台,环视了一下会场。 1
一反刚才的嘈杂,会场里静静的,都等着听骆驼的发言。
“同志们,战友们,首长们!”
停顿了一下,会场上的反应是悄无声息,都在认真地等着骆驼的后文。
“首先,让我们重温一下最高指示。”
骆驼回头扫了一眼在身后坐着的一排领导们,然后回过头,对着台下那些望着自己的眼睛,淡淡一笑,开始展示自己的特长。
“红宝书的第十一页,第一段。”
并没有多少人随身带着语录本,包括骆驼身后,坐在主席台上的团首长们。
骆驼并没有真要等谁打开语录本,而视直接背诵: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最高指示第十三页第二段: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
“请翻到第 页,看第 段,”
“伟大领袖还教导我们……”
“第 页,第段,伟大领袖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十来段伟人的语录,骆驼都是面对着台下众人,没看讲稿一口气背下来的,并且都精确地报出了页码和段落。
背诵的时候,骆驼的眼睛始终目视全场,就像在注视着每一个人,语速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有时还会稍作停顿,观察下面的反馈,尽量形成互动的氛围。
骆驼做到了,起码现场很安静,焦点很集中。
能得到这样的效果,除了得益于过往多次的实践经验和张翻译、老地主那些人的传授外,主要还是因为骆驼无意中得到的一本“宝典”。
有一天被保卫股叫去谈话,中途王股长要出去办点儿事儿,就让骆驼在对面的宣传股办公室等一会儿,骆驼见角落里扔着一本没皮儿的破书,就拿起来瞎翻,觉着里边儿说的挺好玩儿的,随手就揣到了兜儿里。
回来仔细翻看,原来讲的是怎样当老师的,就放一边了。这次要当着全团的面儿做检查,忽然想起这本破书里有讲课和演讲的技巧,看了以后,觉得还真用得上。
所以骆驼的这个检查,是经过认真准备的。
开始引用语录和诗词开场,到叙述事情经过,因果关系和利害关系,分析事情的内因和外因起的作用,世界观的形成和改造,与国内外形势联系起来,要加上形容,然后一步一步的深化,剖析,不怕啰嗦。
在这期间要不时地变换语言风格,时而言简意赅,简洁明了,时而一语双关,暗藏玄机,言之有理又不乏幽默,语调抑扬顿挫,富有感染力。
书上说,人注意力的保持是有一定时间的,过了这个限度就会注意力不集中,疲劳、烦躁。
只有最大程度地消耗掉他们的精气神儿,烦死他们,让他们没精力再找事儿了。
到后半部分,改变风格,不断重复内容,说车轱辘话,内容冗长,语调平淡,最好能让人昏昏欲睡。有耐心的都会变成没耐心,没耐心的人听着更心烦。
这四十页的讲稿让他念的,超过了四十分钟。
在骆驼冗长而乏味的发言过程中,好多人都跑了出去,台下的人几乎少了一半。
女的跑出去躲烟,男的是跑出去抽烟提提神,都怕再这么坐着,就该睡着了。
台上就坐的那些团首长们,也忍不住呵欠连天昏昏欲睡,就连坐镇会场的最高首长马政委也受不了了,借口去厕所,便从后台溜了出去,打算到外边凉快凉快再回来。
马政委从后门绕出来,一看礼堂外到处都是一帮一伙儿的人,叽叽喳喳地聊天儿,甚至还有蹲一圈儿喝啤酒的。
这可把马政委给气坏了,也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原因出来的了,大声喊道:“正开会呢都出来干啥?都回去开会去!”
见大伙儿躲开了,但并不往礼堂里边去,马政委伸手抓住一个小青年问:“你干啥去?”
“我上茅楼,憋不住了!”
马政委又抓住一个问,还是要上茅楼的。
抓到谁,不是上厕所了,就是去茅楼儿了。
见那几个喝啤酒的,还在喝,根本就不理自己,马政委急了,对他们大吼:“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我命令你们进去开会,受教育去!不服从命令,我处分你们!”
那伙人站起来,却不是往礼堂里面走,而是向更远处走去。
马政委拉住一个人问:“你是几连的?”
那人假装听不清,甩开袖子就跑了。
马政委追不上他,只好作罢。一回身又抓住一个,这回不管他怎么挣扎,就是不撒手,问道:“告诉我,那几个喝酒的是几连的?”
那被抓的人不说话,只是使劲挣扎企图逃脱。
“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说着马政委冲礼堂那边儿喊了起来:“警通排!”
正当这时,就在马政委的身后,不知道是谁在他的腿弯处猛蹬了一脚,马政委站立不住一下趴倒在地上,赶紧爬起来一看,这些人一个不剩全都跑掉了。
气得马政委站在当地破口大骂!
保卫股王股长听到马政委的叫声跑了过来,唤过来警通排战士,将马政委扶回后台休息。
王股长说:“这些人都是各连挑出来的坏蛋,说是让他们来受教育的,这帮操蛋玩意儿,不在一块儿还好点儿,把他们聚到一堆儿,还不得翻了天,能有好儿吗!
一场严肃的批斗大会开成了这个份儿上,马政委一肚子气回到台上,见骆驼还在讲台那儿抑扬顿挫地宣讲,台下的人稀稀拉拉,只有凑到主席台跟前的几个人在跟随着骆驼的节奏鼓掌和叫好。
好不容易等骆驼讲完了,同场批判的另一个中年职工,上来做检查,他写的检查与骆驼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粗陋不堪,几分钟就发言完了,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各连代表上台发言,最后,应该是刘主任做总结后,马政委再作指示,这两个环节马政委发话全都省略了。
各连代表的发言完了后,直接宣布大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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