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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笺墨痕之五十六
啸赋 西晋 成公绥 逸群公子,体奇好异。傲世忘荣,绝弃人事。睎高慕古,长想远思。将登箕山以抗节,浮沧海以游志。于是延友生,集同好。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愍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狭世路之阨僻,仰天衢而高蹈。邈姱俗而遗身,乃慷慨而长啸。 于时曜灵俄景,流光濛汜。逍遥携手,踟跦步趾。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曲既终而响绝,遗余玩而未已。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 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大而不洿,细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收《激楚》之哀荒,节《北里》之奢淫。济洪灾于炎旱,反亢阳于重阴。唱引万变,曲用无方。和乐怡怿,悲伤摧藏。时幽散而将绝,中矫厉而慨慷。徐婉约而优游,纷繁骛而激扬。情既思而能反,心虽哀而不伤。总八音之至和,固极乐而无荒。 若乃登高台以临远,披文轩而骋望。喟仰抃而抗首,嘈长引而憀亮。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横郁鸣而滔涸,冽飘眇而清昶。逸气奋涌,缤纷交错。列列颷扬,啾啾响作。奏胡马之长思,向寒风乎北朔。又似鸿雁之将雏,群鸣号乎沙漠。故能因形创声,随事造曲。应物无穷,机发响速。怫郁冲流,参谭云属。若离若合,将绝复续。飞廉鼓于幽隧,猛虎应于中谷。南箕动于穹苍,清颷振乎乔木。散滞积而播扬,荡埃蔼之溷浊。变阴阳之至和,移淫风之秽俗。 若乃游崇岗,陵景山。临岩侧,望流川。坐盘石,漱清泉。藉皋兰之猗靡,荫修竹之婵娟。乃吟咏而发散,声骆驿而响连。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心涤荡而无累,志离俗而飘然。 若夫假象金革,拟则陶匏。众声繁奏,若笳若箫。磞硠震隐,訇磕口聊(左口右聊,合为一字)嘈。发徵则隆冬熙蒸,骋羽则严霜夏凋。动商则秋霖春降,奏角则谷风鸣条。音均不恒,曲无定制。行而不流,止而不滞。随口吻而发扬,假芳气而远逝。音要妙而流响,声激嚁而清厉。信自然之极丽,羌殊优而绝世。越韶、夏与咸池,何徒取异乎郑、卫。于时绵驹结舌而丧精,王豹杜口而失色。虞公辍声而止歌,宁子检手而叹息。钟期弃琴而改听,孔父忘味而不食。百兽率舞而抃足,凤皇来仪而拊翼。乃知长啸之奇妙,盖亦音声之至极。
作者简介 成公绥为西晋文学家。字子安。东郡白马(今河南滑县)人。他博涉经传,闲默自守,不求闻达。张华很看重他,“每见其文,叹伏以为绝伦”(《晋书·成公绥传》),举荐为太常博士。他擅长辞赋。梁代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将他与陆机并列,以为其赋“厎绩于流制”。他雅好音律,曾作《啸赋》、《琴赋》、《琵琶赋》等。其中《啸赋》以细致生动的笔法描绘了“声不假器,用不借物”的长啸,认为啸具有悠扬婉转的音韵之美和“因形创声,随事造曲,应物无穷”的自然神趣,此赋文辞清隽,被萧统《文选》收录。此外存诗数首。 《啸赋》白话译文 有一位超群脱俗的公子,喜爱体验奇异的事物。他傲立世俗忘却荣华富贵,主动放弃甚至谢绝人们渴慕的仕途腾达。十分仰慕远古高士的隐居生活,遐想追思与他们欢乐与共的情景。相传尧时拒受君位的许由隐居在箕山,始终保持着高尚的节操,他的思绪在沧海里自由漂浮,使自己的心志完全超脱于物外。与他交往密切的朋友,都是志趣相投的隐士。他们精通生命最细微的情感,共同探讨最玄奥的道理。他们为世间的流俗不知醒悟而感到哀怜,他们绝圣弃智超然自得并能先知先觉。他们认为世间的路实在狭窄僻陋,因而仰望天街而远行遁世。他们远离奢侈的世风并能遗忘自我,才会意气风发情绪激昂地用口哨来吹奏啸歌。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晚霞辉映着冉冉落日。公子和他的好友们逍遥自在地携手游玩,步履踟蹰徘徊。他们的嘴唇里发出美妙的音乐,洁白的牙齿里迸出急促哀伤的啸音。抑扬顿挫的曲调暗中转换,瞬间骤起的强劲气流冲口而出。啸声协合着黄钟宫清厉的角音,夹杂着流利的徵(zhi)声。啸声在茫茫云天飘游,仿佛万里长风在此会集。啸曲已经结束而回音袅袅不绝于耳,余音令人玩赏回味无穷。如此优美的自然天成之音,绝非丝竹管弦乐器所能比拟。 因此啸歌不用借助任何乐器,也无需借助他物的功用,啸歌所用都是取材自身,全靠啸者善于用心控制气流。嘴唇稍动即出啸歌,张口发音妙曲既成。触类旁通见物兴感,即兴而歌随口啸吟。大的啸声宏大并不散漫,小的啸声细微而不沉滞。清澈激越胜过笙竽一类管乐器,优美圆润谐和琴瑟一类弦乐器。啸歌的玄妙足可与鬼神互通思想感情,啸歌的精微足以穷尽表现人最隐秘的思绪。聆听啸声,可以去除《激楚》那种过度的凄清悲哀,聆听啸声,还可节制《北里》之类的靡靡之音。啸歌能使天降大雨缓解旱情,啸歌也能在阴雨绵绵时让太阳普照大地。啸歌的体裁千变万化,啸歌的曲度变幻无常。和悦的啸歌使人快乐无比,悲伤的啸歌令人肝肠寸断。啸歌时而清幽疏散而骤然断绝,时而声厉高扬中转为慷慨激昂。时而像婉约女子优雅漫步,时而像群鸟腾飞激越高亢。啸歌能使人情思翩翩而能迷途自返,心生哀楚却不沉溺自伤。啸歌总合了八音的谐调极致尽善尽美,能使人的感情快乐至极而不荒唐颓废。 如果啸者登上高台居高临远,走出彩绘雕饰的走廊极目远眺。啸者仰头鼓掌抒发感叹,长吟的啸声清悠嘹亮。有的啸声舒缓转而急促,有的啸声徘徊转为奔放。有的啸声象柔弱倩女柔情百媚,有的啸声象江水奔流声势浩壮。有的啸声气流浓烈如浪涛席卷令河流干涸,有的啸声清脆缥缈似凛冽寒风飞越茫茫草原。啸歌吹出的强烈气流喷薄而出,缤纷交错。列列暴风狂飙飞扬,犹闻啾啾鸟啼涡旋耳畔。啸声酷似胡马仰天嘶鸣,思绪飞向寒风呼呼的北方。又好像天际的鸿雁携带雏鸟比翼奋飞,成群的大雁彼此呼唤着飞过漫漫沙漠。啸者能够模仿各种形象创造出不同的音响,还能因时随事即兴编造旋律。各种各样的感触都可用啸歌来抒情,象回声应和弩机发射一样迅捷。有的啸声象气流对冲低沉抑郁,好似心情压抑愤懑不畅,连绵不绝的啸声,时而分离时而会和,好似断绝又巧妙续接。如同风神在深邃的山路上鼓唇呐喊,又像猛虎在山谷中应和长啸。感觉南方的箕星也在天空晃动,又像是清厉的飓风撼动着莽原大树。啸歌能使积滞之气散发开来,更能荡涤混沌尘埃一扫而空。啸歌能改变阴阳失调使其和谐,还能移风易俗改变淫秽不堪的世俗流风。 如果啸者漫游高岗,登临大山,临傍山岩,仰望瀑布,萁坐磐石,洗漱清泉,坐卧在兰草丛生的水泽湖畔,衣袂翩翩随风而动,胜似在挺拔的竹林浓荫下婵娟静思,啸者就在这里即兴吟咏啸歌四散,美妙的啸声连绵不断。尽情舒散忧思郁结,抒发积虑的缠绵惆怅。让心灵荡涤一清去除尘世的烦恼牵累,让离世脱俗的志趣随风飘荡。 至于说到啸声模仿钟、鼓,仿效陶埙、笙竽等等乐器众多繁杂的音响,既可以模仿胡笳,也可以仿效洞箫。可以模拟崖石崩飞巨响轰鸣,也可以摹状洞穴石滚震耳欲聋,隆冬季节演奏徵调之曲,会使人感到盛夏的热气腾腾,在盛夏吹奏羽调之曲,会感到严霜降临草木凋敝,在秋季吹奏商调之曲,会听到滂沱秋雨连绵不绝,在春季吹奏角调之曲,会听到杨柳枝条随风而鸣和悦动情。啸歌的啸音不是固定的,啸歌的曲调也无定式。啸声进行而不失控,静止而不凝滞。啸声随着嘴唇发声扬气,借助于啸者呼出的芳气而飘向远方。啸声细微曲折而回音流荡,啸声激越急促而激切高朗。确实是自然奇妙的唯美之音,真可谓冠绝当世的特技音乐。不仅超越了《箫韶》《大夏》《咸池》这类雅乐,又岂止是与郑卫之音那些民间俗乐略有不同?!因此,齐国歌唱家绵驹听了啸歌,结舌噤声,魂魄尽丧,齐国歌唱家王豹听了啸歌,掩口失色,不敢再唱歌。齐国歌唱家虞公听了啸歌,中断歌唱,凝神聆听,齐国大夫宁戚禁不住扼腕叹息。就连著名的音乐鉴赏家钟子期听了啸歌,也再不听伯牙弹琴,孔圣人听了啸歌三月不知肉滋味。林中百兽听了啸歌纷纷顿足起舞,天外的凤凰振动翅膀飞来起舞祥瑞的容仪。实在是知道了啸歌的奇妙,大概也就是因为啸声达到了音乐的美妙极点。
【鉴赏】: 文字洒脱自然,“啸”是自然天成的生命乐章,更是质朴纯实的天然韵味…… 啸似乎是魏晋名士的专利。很难想象古人是如何个啸法,但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很潇洒自足的生命状态,而那啸音也一定是很优美动听的划然而出的生命音符。 西晋成公绥《啸赋》,把人为什么要啸,啸的意境,啸的表现力等等洋洋洒洒地尽情铺排。古人认为,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如人声,越是天然浑成的声音越美好。金石丝竹之器因有人工雕琢的成分,往往丧失了自然的本质。啸为人声,清新自然,所以《啸赋》中说:“曲既终而响绝,余遗玩而未已,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 可见,啸在古人眼里是那么质朴自然,更能张显个性,宣泄自我,更有生命的质感。 对于如何个“啸”法,古人也曾描述。啸类应似于今天的吹口哨。《说文》:“啸,吹声也。从口,肃声。”许慎认为啸是吹气之声。郑康成则认为“啸,蹙口而出声也。”“蹙口”,即双唇向前努起,作圆形,气流从舌尖吹出。东晋王嘉在《拾遗记》(卷五)中描述:“人舌尖处倒向喉内,亦曰两舌重沓,以爪徐刮之,则啸声清远。”是借助手指的作用,与一定的嘴形、舌位,共同完成的杰作。 许慎及郑康成的解说,似乎更切合“吟啸”(指且吟且啸,即在发啸之时,间以吟诗,以增加声韵的清雅和意境的优美,这种啸又称为“啸咏”)与“啸歌”(即以啸声模拟歌的曲调,又称作“歌啸”),而东晋王嘉的描述更像“长啸”(指蹙口长声发啸,在于宣泄激荡的情思)。因为阮籍的能让数百步远的人都能听到,而孙登的啸则能让山林传响,按两位东汉大儒的啸法很难做到的,非得借助手指的作用才能有划然而出的穿透力度。 啸,的确是魏晋风流的一种很难解读的行为符号,是一段难以逾越的生命高度。 大凡生逢乱世的高人们,都会找寻一套与世俗沟通的特殊行为方式。如追庄子“鼓盆而歌”的“歌”,表达对生命的超然态度。他远远避在社会人群的外围,冷眼旁观,唱自己的“歌”,心理里窃笑那些熙来攘往的蝇营苟且的无知人群。汉武帝时代的东方曼倩则以俳优方式避世金马门,当然我们有时不免怀疑与天子相处,是否能有完整版的人格。东汉徐孺子遁迹荒野,不言国事;吊友坟前,痛哭而返。“不言”与“哭”也是一种对无可救药的东汉王朝的无奈躲避。 魏晋时代的清醒的名士们,由于出身名门,走向山林不够现实,卷入政治风争更不情愿,只能处于形神游离的生命状态。他们自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啸”。 啸,不是语言,但同样起到语言的效果,更多的则是超越了语言的内涵。语言是一个个音节组成的语句,有明晰的内涵,是一个个有词汇意义的语言片段构成的。而啸声是连贯的,尤其是长啸,只是一个单纯的乐音划然而出的有一定长度的悦耳音符。宛如夜幕上流星划出的一道美丽的弧线,给人美的质感,给人美妙的联想。 啸,不仅比片段语言有美感,更有难以参透的丰富的解读。你可以尝试种种的解读,但很难尽意,或者全不相干。因为啸本身可能有意义,也可能毫无内涵。你也可以当作一个美妙的音符去品咋质感,不必去做劳精费神的推想,企图像语言那样寻找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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