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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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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8 10: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路遇
十四连  宋宝安

     早听说,界比儿的莲花生产队有个车老板儿是抗美援朝时的神枪手。那时我已到农工班,耳食之言听武装排的知青讲,一次打靶,“神枪手”赶车路过,手心痒痒,小试身手。百步穿杨的枪法,令小伙子们喝彩之余,羡慕得五体投地。北大荒连队生活现实的困顿,蹉跎与无奈,更容易激起对英雄辉煌的自豪与神往……。

   孩提的时候,叨咕着“李承晚,不要脸,撅着屁股打朝鲜,朝鲜人民力量大,他管朝鲜人民叫干爸”的歌谣长成少年。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回家顺路经常和要好的同学毕广庆到地理李老师家玩,尤其是抓到蜻蜓或逮到小鸟的时候。李老师那个刚会满地跑的小儿子-王体强,忒招稀罕,小胖胳膊小胖腿儿,可好玩儿了。小体强的爸爸叫王睿,是一中的语文老师,老师挺喜欢我俩,一来二去我们跟王老师混熟了。王老师给我们讲朝鲜的事情,讲他亲身经历的抗美援朝战斗故事。志愿军孤注一掷出兵朝鲜,使美国总统杜鲁门改变了对台湾的不干预政策。把“一定要解放台湾”定格在了口号,大陆对台湾只能隔海兴叹。六年级已是自恃其高的年龄段,我和广庆其实是似懂非懂地装懂。 流光飞逝,毕广庆考上塘沽最好的一中,王睿成了他名副其实的老师。我考了档次偏低的五中。天知晓,好与坏会失去比较的意义,仅上一学年的课,文革开始了。

    一天,毕广庆突然告诉我,王睿老师死了,是自杀。他说,王老师不堪忍受终日折磨才走上的绝路。他还说,说王老师是叛徒,即抗美援朝战后与美国换回的战俘。我的脑袋当时就大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明摆着有不虐待俘虏的款项,优待美国战俘;把换回的自己人当叛徒,让他们今生一世提心吊胆,可着外国人的腚眼子灌铅就是中国人站起来了?在那个砸烂狗头的年月,像这样的话连嘴头都不能痛快,只能把“?”划在心里……。

    1974年的雪大。数日混沌,老天爷总算强打起精神,露出羞答答的日头。上午场院清雪,排座安排夜班扬场,惯例,第一个夜班要提前休息半天。连日憋闷在大宿舍,干啥好呢?宿舍人从肇兴买的棉皮鞋一直心怡。临渊羡鱼不如而今结网,想法好也要尝试,对,去肇兴买鞋。说走咱就走,赶回来还得上夜班。不通车,曷足殚虑,不信咱没有孙达德穿林海跨雪原的本事。机灵麻利快的另一种贬义是缺乏思考,北大荒最终没收留缺思短虑的人乃一万幸,窃窃感恩天相吧。

   公路已和雪野莽连做一片,凭借没有雪挂的两排护路林标出的暖色,辨出哪是国道。树木背风的地界儿壅起座座雪丘,延绵起伏,我在丘与丘的沟壑间穿行,像战士蛇行于坑道。走曲线浪费时间,试着踏一下雪丘,已冻出一指厚的雪壳,啊,在上面快一点走筋得住人。说是快走,其实是小跑,赶在雪壳塌架之前,不然会一失足成大马趴。裹在棉衣里的衬衣已被汗水沁湿,累了重新返回“坑道”继续前走……。1973年已经开始评议上工农兵大学,终朝每日与土坷垃打交道,烦了,腻了,累了。天天做梦,梦见回到天津,和家人团聚。没有政策没办法,只能盼着,等着,熬着。有了政策,谁不想拔腿就走,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越早越好,一天也不想多呆,一个小时也不想多呆,一分钟也不想多呆。有门路的紧着投靠,没门路的挖空心思拼命也要挤进连长指导员家的门缝。自知无望的嘴上虽言放弃,心里却长了草,既有第一次,难保没有第二次,第三次,未雨绸缪,早做准备。成与不成的起码要好好干,积极要求进步,把眼巴前的工作糊弄瓷实。话又说回来,咱心里透亮,咱要能走,估计是要出奇迹,不知几家欢乐,几家庆幸,几家关起门来吃炸酱面呢?

   到了肇兴,天黯淡下来,稀稀落落又飘起雪花,街上不见行人,唯一的饭馆挂出歇业的告示,是大雪惹的祸。唯一的供销社更令我失望,柜台已经没有了那种棉皮鞋。供销员齐刷刷地看着我,像看着稀有动物。赶紧撤,黄棉袄已昭示出我是知青,而且是个有毛病的知青。十里八村没有知青,除了本乡本土缺盐少醋的实在没办法的人才会出来买东西。如我者,没有思想的虾米须子,白耽误一张矮凳的十足蠢货。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天已黑得彻底,雪已刮成烟炮儿。走出肇兴镇,脚下犹如灌了铅。迷蒙中尚可看见极远处诱人的灯光,根据方向确认,那是大宿舍!处在困厄中的人恍然明白,五肌六兽其实也是一种安逸和幸福。肠胃没得到给养,我感觉体力急剧地下降,透支;恐惧也趁火打劫般地降临。大雪天,狼和黑瞎子会出没;两条腿儿的老毛子特务更可怕,也会昼伏夜出越境抓俘虏。想到俘虏头皮发炸,刚来兵团时,车队一个司机夜晚驾车走江道,混浑中上了苏联的那边。回来后各连队轮番批判,被遣送回乡,毁了卿卿的一辈子。怕什么有时偏就来什么,前面必经的路上黑乎乎地有个大物件,凿实吓我一跳,啊? 高射炮,好家伙,连重武器都她奶奶过来了!悄悄地接近,听得“嘟,哒”的吆喝,和“哗啷,哗啷”的铃声,我长吁一口气,急剧地心跳稍有回落,原来是一挂卸套的马车。车上装着谷草,辕马离辕,压得车辕高高翘起,老板儿正连系着四匹牲口,那人斜背着一杆枪,从修长的枪身我能分辨出那不是制式枪,是猎枪。心想,遇上的也是个用屁股想问题的主儿。想悄悄走过去,车老板儿叫我,大兄弟,去哪呀?去十四连。不行,这大雪天危险!跟我回队吧。我停住,辨认出到了莲花生产队的道口,我还要上夜班呐。这雪天上哪门子的班呀,做豆腐?老板儿问。对呀,大雪天没场可扬,雪助我也,不然的话,走吧,帮我牵俩牲口,到我那喝两盅,没吃饭吧?大兄弟。没有,我心里有数,回答了没有,就是顺从同意。伸手接过老板儿递来的缰绳。里套这两匹好牵,能找好道儿,跟着它走就行,这雪天去哪啦?肇兴买鞋。买鞋?老板儿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到肇兴来回近六十里,这天,就是发鞋也不去呀!话不粗,理也不粗,含着讥讽。我像似回击,那您呢?嗨,牲口的嚼谷快断了,下午看天好去社里拉点儿,谁知道这样,里面实在是进不去了。

    道口到莲花小队也就剩下五六里,老板儿牵着两匹牲口在前面蹚路,我牵着两个在后紧跟,老马识途急于回家,是马在拽我。穿过庄子,一排低矮的草房前我们停下。老板儿开门,我拍打着身上的雪。大兄弟,我进去先点灯,你招呼着牲口,这里没拉电。您去,我能行。虽然点得是马灯,在历经黑暗磨难的人眼里已是迫不及待的光明。老板儿西间拴了牲口,拉我进了东屋。屋不大,没啥物件,倒也干净。值钱的恐怕要属挂在墙上正结着霜的猎枪和狍子,猱头,野兔等皮毛;沉积了累年油渍的炕桌,在同类称得上“骨灰级”;炕上一卷跑腿子行李,炕席在脱尽绿色的渲染之后,像年老女人的胸膛似的,裸露出铅华尽失后的狢黄。这是我熟知的颜色,而且我也一直深信这才是大荒生命的底色。老板儿忙活着酒菜让我脱衣脱鞋先歇会儿,我躺在土炕上,舒展开四肢,尽量让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享受温暖地惬意。老板儿特意在灶膛内又添加了一簸箕棒子轴,这东西耐着,火硬,最适宜暖炕。他就是让我好好体验体验北大荒的热炕,感觉一下到家的感觉。

     不一会儿,老板儿把酒菜搞定,唤我起来,“骨灰级”摆在炕中央,放上菜肴,都是现成的,有野味儿,野兔腿儿,今儿,咱一醉方休。象打过滚儿的毛驴浑身轻松来了精神,与老板儿干了第一盅初次见面的酒。我自报了家门。哈,我琢磨着这几天要有贵客来,看得出老板儿发自肺腑地高兴,咱是一家子,我也姓宋,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知青说的,神枪手啊,您就是神枪手,太巧了。 碰,接茬与一家子又一个一盅而尽。大荒的熏陶,染上东北人的粗犷,加我这人原就是直肠子,话一向直来直去,大哥,就您一人过?一人过,我的话像似触到神大哥心中的芥蒂,不想连累旁人,没等我问,神大哥兀自说了,像竹筒倒豆儿,咱这事儿,公社人都知道,咱是解放兵,1950年抗美援朝去了朝鲜,大小仗打了不少,最终落个战俘的命。出于理性,我劝神大哥别介意,胜仗造英雄败仗多战俘,胜败乃翻云覆雨的事儿,谁不想打胜仗当旌表英雄?大兄弟有见的,来,咱喝着,神大哥先干为敬,话不乏稍许絮叨,但依旧不失条理,沦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在二战日本战败后,沿着北纬三十八度线一分为二,南边驻扎美国军队,李承晚先成立政府称韩国;北边驻扎苏联军队,金日成后成立朝鲜。北朝鲜首相金日成看见中共夺取了全中国,犯了红眼病,打响了韩战的第一枪,这是违反联合国宪章的。联合国安理会很快通过决议派联合国军队支援南韩。是这样?当谎言的历史大白的时候,人们回应的“噢--”早已丧失了历史的意义,即便拍大腿也只是在感叹时过境迁。

    “柴扉闻犬吠,风雪夜来人”我的脑子里突然闪出这句淳古,和平的诗;接着又像放电影,一幕幕映出了另一组画面:十月底,没有棉衣,没有棉帽,没有耍花活的老大哥空中的支援,在肆无忌惮的敌机狂轰滥炸,疯狂扫射下,志愿军强渡鸭绿江……。
    屋外的雪尽兴地下,屋内的酒尽情地喝。我与神大哥都喝了很多,相逢相识,知己千杯。神大哥摘下猎枪开始擦拭,看得出他是懂枪爱枪的人。看着神大哥擦枪,借机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敏感的问题,大哥,战俘到底是咋回事儿?神大哥并不避讳,简单,一颗炮弹过来,醒来就成了俘虏。神大哥把抢重新挂在墙上,回到炕上捏过酒盅一饮而尽,当时联合国军手上有两万中国战俘,大部分是原国民党官兵,大多不愿意回到大陆。美国坚持自愿遗返,基于二战结束后战俘遣返带来的悲剧,当时西方送归斯大林的许多战俘,后来被斯大林杀害或监禁。从人道或从政治考虑,美国都决不接受强迫遣返。咱的谈判命令,坚持一个也不能放。就这样,谈谈打打战争延续了一年多。早就耳闻斯大林不是什么好鸟儿,二战,虽然雅尔塔会议决定苏联出兵中国东北,给日本关东军强力的一击,但是斯大林是有“附加条款”的。这每一“条款”中国人若是知道,都会激起像“五.四”一样的游行。这些丧权辱国的“条款”后来被赫鲁晓夫凭良心修正了。因此,中国人大多不骂斯大林,而骂赫鲁晓夫修正主义。

   大兄弟,我还算是有幸的,最倒霉的是当了俘虏,又在战斗中被解救出来的。他们大多选择自杀,有的跳山;有的夺枪,不是自戕就是被打死。

   我知道。知道其一,其他的,谁都会慢慢地推演。
   大兄弟,你是天津人,打听一个人知道吗?
   谁?
   王睿。
   不,不太知道。
   那是我的排长,好人,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
   老神哥,咱还是为‘既无内债,又无外债’喝酒吧。
啥债,也添不了咱酒桌上的一个菜。

   我和神大哥都不知何时睡着的,临睡时我反复叨咕着像魔障的一句话:雪里埋不住死孩子。

                  2011/8/12  于北京亦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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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8 18: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吴卫东 于 2013-4-18 18:24 编辑

       打仗当俘虏是指挥员的责任,关战士什么事。在战俘营里忍受折磨,苦熬岁月,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接受没完没了的审查。还要终身忍受不公正待遇。真为那些志愿军战士叫屈。好像在家园看过有关交换战俘的视频,我方志愿军战俘回来时都把战俘营发的衣服脱掉扔还给美方,光着身子回来。这难道还不够爱国吗?即使不把它们当英雄,也不能把他们叫叛徒啊。
       再看宝安的《路遇》还是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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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19 09:36:3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卫东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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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7 10: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文章写得真好,有深度有内涵,可读性强。关于朝鲜战争看过一些文章,是金日成首先越过三八线,儿歌唱的李承晚撅着屁股打朝鲜,看来李承晚背了黑锅,哪个庙里都有冤死的鬼。关于当战俘的老兵,下场都不太好,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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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7 15: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此文,也是在看历史。文章写得真好,也真够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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