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吴淑英
我的父亲出生在一九二五年,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还算殷实,养了几挂大车跑运输,人称大车吴家。我爷爷是大家族里的族长,不怒自威。在我妈妈嫁进吴家前,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人敢烫发,穿短袖衣服的。看见我妈妈烫长发,穿旗袍,她们才慢慢放开了。我家有一个大四合院,三间北房三间南房,还有东西厢房,院子里种满各种花草树木,笼子里养着许多鸟。每天大车回家前,大狗活蹦乱跳的先回家报信。
我父亲在天津最好的私立中学上学,我一个堂叔是他的陪读。中学毕业后找到一个事由,在市工商联做一个职员。然后是婚姻大事,娶了高挑白净的我妈妈。结婚时我妈妈凤冠霞帔,全套的金首饰,换装时是缎子旗袍绣花鞋。
婚后不久,我爷爷突发疾病去世了,家里的天塌了。我奶奶性格内向不管家,我爸爸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根本就挑不起一个家。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爷爷去世后,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全都枯萎死掉了,一个大院子显得空空荡荡,凄凄凉凉。卖掉三间南房,东西厢房陆陆续续搬来几家亲戚。孤儿寡母的免不了受人欺负,有人搬走几个古装人物的花盆,有人摘走带铜勾的鸟笼子,有人拿走几个上好的蛐蛐罐。今天借板凳,明天借桌子,借走的东西从来不还。我奶奶窝了一口气,不久就得病去世了。
我妈妈决定卖掉房子搬走,因为东西厢房住着人,只能卖掉三间北房。我姥姥帮着找房,她看好老城里一个独门独院的房子,我妈妈是一个好热闹的人,希望有几个邻居,所以决定买和平区柳州路的房子,离我爸爸工作的地点近,邻居们相当好,客气有素质。我爸爸工资挺高的,一个月九十四块多钱,生活富裕,过年我们都有新衣服新皮鞋穿。记得好像是一九五六年,有自动减薪运动,连主席总理都自动减薪,我爸爸也是热血青年,一下子减去一半,每月只剩下四十七块五,家里的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除了变卖我妈妈结婚时的首饰,还要经常跑当铺。最后我妈妈迫不得已,放下家里的孩子出去工作。
工商联解散后,我爸爸分配到和平区税务局。外面是轰轰烈烈的局面,他自己一个人守着一屋子的档案,他觉得应该到第一线去。正好有去农村的工作队,我爸爸报名参加。批准后到天津郊区的赤土镇,两年后回来,分配到和平区饮食公司,每天到各个门店检查食品质量。后来有一个门店缺一个经理,我爸爸就去补缺当了门店经理。他根本就不是当经理的材料,写写算算还可以,安排工作,协调人际关系根本不在行。不久自动辞职改当门店的会计。文革期间,他看不惯有人偷拿店里的东西,耿直的性格得罪了人,反被污蔑贪污,会计当不成了,就在店里打杂。内联外调查了一溜够,也没查出贪污的事儿,最后不了了之。
我爸爸一生过得挺憋屈的,别人都是从下往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攀登。他却像坐滑梯,从上一下子出溜到最底层。记得有一年我家门前有一个大酒楼开业剪彩,剪彩的领导就是我爸爸的老同事老陆,我爸爸根本没好意思前去打招呼,在人群后面悄悄的回家,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
退休后生活还可以,在花园找人下下象棋,他象棋下得好,几乎没有对手。在花园聊天时,有人替我爸爸鸣不平,说他解放前参加工作,工龄却从公私合营算起,不合理。我爸爸在几个老头的撺掇下,开始去找各个部门解决问题。各种推诿,有的说公私合营前你是给资本家打工,不能算工龄。有的说这么多年了,上哪给你找过去的档案。找了一溜够也没能解决问题。我爸爸闷闷不乐,精神恍惚。我们姐弟几人怕他想不开得病,纷纷给他做思想工作,我姐说,你和我妈都有退休工资,也不缺钱。我们姐弟五人家里日子过的都不错,没有下岗的没有得病的。我爸说不是钱的事,就是觉得冤屈。我说你是冤屈,但是比你冤屈的人有得是,那些右派哪个不是有文化有能耐的,文革中自杀的人冤屈不冤屈,刘少奇还是国家主席呢,不也斗死了。你至少还活着,他们却死了。我妈妈也劝他,你吃亏了我还占便宜呢,二十年工龄我拿了近四十年退休工资,咱俩一平均也不亏了。终于把我爸爸劝好了。随后的人生他活成了传奇,九十岁的高龄他自己买米买面,我们劝他买买菜就行了,买米买面由我们来,他不服气地说,自己能干找你们干嘛。家住四楼每天上下楼好几趟,在花园可以爬树,双脚勾住树杈做倒挂金钟,许多人向他询问长寿的秘诀,把他当成楷模。
九十一岁那年,转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我们都回家给我妈妈过生日,他特别高兴。说好我们准备一切,让他什么都不用管。我爸爸还是下了四趟楼,买水果,买饮料,买糕点,还买了一个青萝卜。可能是太累了,太兴奋了,凌晨突发脑溢血陷入昏迷,早晨我们去后马上送去医院,医生说年龄太大了,做不了开颅手术。我弟弟不甘心,拿着片子找著名的脑科专家,专家看后摇摇头说,没办法了。把他从医院接出来,让社区医院的大夫给输液,病情一天天好起来,能吃一些流食,虽然不能说话,但是我们说什么他都能明白,第四天能让我弟弟扶着去卫生间。我问大夫,都说我爸不能好,现在都能下地了。大夫说也不见得是好现象,再观察观察吧。大夫说得没错,两天后我们正在吃午饭,我爸爸悄悄的走了,很平静很安详。
如果我爸爸安心的在税务局上班,可能就不会遭到陷害,工资还会高很多。和我爸爸先后脚去世的一个干部,丧葬费拿到四十六万多,我爸爸才拿到一万多。话又说回来,我爸爸年轻时身体不好,有胃病,他坐在办公室里可能不会活这么长。他下乡两年回来胃病好了,身体也强壮了许多。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人的命运啊,谁知道呢。 20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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