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巷留痕(83) 菱 歌
菱藕是水中佳果。吴越一带小船飘逸的河塘里,便是菱藕的居处。 中秋前后,正是菱角上市的时节。小时候见村姑们此时便呼朋引伴地上街卖菱。她们蓝印布兜头,腰间系条蓝围裙,把腰肢勾得细细的,挑副担子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那担嫩红的菱角在集市上一露面,便惹得孩子们围着担子不肯走开。“馋煞哉。”大人嘴里骂着,却没有多少犹豫地掏出钱来,买下几斤红菱,喜得孩子们一阵雀跃。卖菱女呢,眉眼笑成了月牙,捋袖露出浑圆的手臂,一捧一捧忙不迭往人家竹篮子里放菱角。明丽的秋阳在她们的脸上跳跃,映着细碎的汗珠闪烁着…… 外婆家老宅离胡桥镇很近,却很少去买菱,倒不是我们兄弟几个不爱吃,而是村边的池塘里,种着满塘的菱。菱是本家房头外公种的。春天水暖了,他从集市上买回菱种,拌着乌黑的烂泥种在篮子里,用草绳系着,沉到河底。从塘边的竹园里砍几根竹子,夯入塘底,搭成一个简易的棚架,长长的绳子便在棚架上打个结,使菱种相对固定,不至于被水冲走了。清明过后,清粼粼的水面上浮起一个个“梅花形”的菱盘,星星点点,每天不断向四周延伸,不久就盖满了池塘水面。立秋前后,密密匝匝的菱盘上开出一朵朵白莹莹、粉嘟嘟的花儿。 外公在种菱、搭架、牵绳的时候,我们照例是帮不上忙的,只能在塘边转悠撒欢。外公便吓唬我们:“还不走开,这里有淹煞鬼,当心拖你落水!” 外公此说并非子虚乌有。我们曾听大人说过一个凄美的故事。五十年代初,邻居家有个姑娘,与中学同窗自由恋爱了,两人信誓旦旦。可那时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姑娘的父母却执意要她成就由媒妁定下的姻缘。这个姑娘便在一个夜里投塘自尽了。这塘是外公种菱的地方。那时候,我会游水不信鬼怪。当菱叶飘满池塘,又开出白莹莹的菱花时,我常想着有一位美丽女子藏在菱蔓深处,操持着这满塘的碧绿。我甚至想象在月色朦胧的夜晚,这位菱花仙子会从塘底袅袅升起,踏着菱叶翩翩起舞。后来读了曹子建的《洛神赋》,便不由地把那神秘的洛神和我心中美丽的菱花仙子划了个等号。 菱花开了谢去。再过个把月,便到了采菱的时候了。家里洗澡的大木盆,此时便成了小巧可人的采菱舟。采菱女手作舟楫,荡漾在蓝天碧水之间,悠游于田田菱叶之中。随手翻开一丛菱蔓,便能采下五六个水灵灵嫩生生的鲜菱角。有四个角的小红菱,也有两个角的元宝菱。池塘上有脆生生菱歌唱响,和着清风细流,拉着悠悠的尾音,在清粼粼的水面上滑动,颇有“鱼戏莲叶间”的情趣。难怪有宋人柳永“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的佳句。 下塘采菱是外公的专利,他常是划着一条小船去采菱。难得一次,他才恩准我随同。可是随着一位老人家采菱,自然只能是循规蹈矩的,也因此失去了许多的浪漫。可菱角的滋味却永远是鲜美可口。生吃,满口生津;煮熟了吃,又满口甜香,颇有糖炒粟子的风味,而充还能充饥。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外婆的脸上便溢满慈祥的笑意。 又是一度秋风劲。菜场集市上偶或又见卖菱的担子。但这菱角已不见了当年的鲜嫩水灵,总是蔫蔫的。卖菱人也不再是当年丰润灵巧的村姑,而大多是神情散淡的老人。孩子们自然不再围着担子起哄,谁家的冰箱食品柜里不储着几样可口精美的食物供他们享用? 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的口味也随之变化,这本无可非议。可我总觉得失却了什么,尤其是当我望着漂浮着各种杂物的不再清澈的池塘时,常常怀念昔日那鲜嫩脆生的菱角,也忧虑那首人和塘共唱的菱歌会成为绝响。 我心中的菱歌,却永远美妙动人。 (原载于《丹阳日报》1995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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