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就在脚下 贾宏图
文中主人公 : 哈尔滨知青赵翠娟,14团的新闻报道员, 风雪日行70里,和上海知青林泽荣的故事。“从风雪弥漫的黑暗中”走出的人,格外珍惜那阳光灿烂的大道。 她的简历上面写着她的十几个荣誉称号: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宋庆龄“樟树奖”奖获得者、黑龙江省省特级教师、黑龙江省专家型校长、哈尔滨市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
她是从北大荒崎岖的小路走到天安门广场的,这路很长,很远,很难,但是她还是走到了这里。 (原书图片 编辑 吴乃华)
北大荒的3月,天空依然阴霾,没有鸽子在飞翔。雪依然在下着,白杨树在风中抖动着,吃惊地望着正顶着风雪孤独行走的那个姑娘。
她叫赵翠娟,14团的新闻报道员。她要到70里外的24连去总结经验,团里就要开宣传工作会议,他们连报道组要在会上发言。天刚微亮,她就出发了。穿着厚重的黄棉袄和轻便的棉胶鞋,再背上帆布的黄书包――那是装着她的武器。她那挂满霜雪的红头巾,像在雪原上跳动的火焰,沿着伸向远方的路燃烧着,它点燃了天边的晨曦。太阳冲破了天际线终于上了天空,披挂着晨光的赵翠娟感到了一阵阵的温暖朴面而来。她脚下踏在雪地上的“咔咔”声响,如同进军的鼓点,她走得更有劲了。
赵翠娟特别愿意走路,大概是因为特别害怕晕车。1968年11月的那个冬天,她满怀豪情地登上了从哈尔滨到鹤岗的火车,本来她不在被动员下乡之列,可是她还是和弟弟一起报名到兵团了。在火车的16个小时旅程中,她吐空了胃肠。再换乘到14团的汽车上,她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在团部到连队的“嘣嘣车”上,已经不能站立的赵翠娟只能躺在结着薄冰的拖斗里流着和胆汁一样苦的泪。然而瘦弱的体质和晕车的毛病并没有影响她在战天斗地的劳动中一马当先,一年后她当上了副连长。她很要强,又能体贴别人。连里有许多能干的高中生,可是初中生的赵翠娟第一个当上了连里的干部。后来她写的一篇鼓吹积肥的小评论在团广播站广播,她又被调到团宣传股当了报道员。写文章是她的长项,初一时她的国庆征文在全校得了一等奖。到了报道组她的第一个上级是当年和郭沫若和过诗的转业军人徐宪国,她的同事有后来成了著名杂文作家的天津知青郭庆晨,还有诗人臧克家的女儿臧小平。他们的言传身教让她受益终生。
当报道员最经常的工作是下连队采访。无论多远的路,赵翠娟总是行单影孤地走路。对此她至今还充满美好的回忆:我非常喜欢北大荒的路,它蜿蜒向前伸展着,公路两旁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杨。当时北大荒淳厚的民风,使你压根就不会产生不安全感,谁也不能想到我一个人走路的感觉是那样的好,看到一望无边的黑土地、广阔的蓝天和朵朵白云,听到白杨树在风中摇曳作响,空中不时飘来的雁鸣以及自己沙沙的脚步声。于是我脑子里便涌出些美丽的诗句,有时我的心里还会升出一种莫名的自豪……
此刻,赵翠娟还在通往24连的路上走着。然而这一次她很难再产生诗句了,因为路太艰难了。雪不停下着,天色越来越朦胧,步伐越来越沉重,汗水湿透了她的棉衣,头上的霜雪化了又结。中午时分她走到了18连,看着满身霜雪的她,知青们都劝她明天雪停后再走。她说,团里还等着这份材料!简单吃了点饭,她又上路了。后面的30里路比走过的40里路不知要艰难多少倍!风雪袭面,她步履蹒跚;每迈出一步,她都要大汁淋漓,在跌跌撞撞中,她一往无前。在身体就要倒下时,她对着茫茫雪原大声呼喊!
当黑幕笼罩了雪原,循着依稀可见的灯光,赵翠娟像白色的幽灵一样走进24连时,看着她满身皆白,眉毛和头发上都挂着冰雪时,全连的人都惊呆了!
赵翠娟回忆,我硬撑着用笑脸面对大家,草草地吃了几口饭便和连队报道组见面。当我坐在点了只煤油灯的连部时,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所有的意念正如童话中所描述的那样,被飘在空气里,朦胧中绳系意识的只有那跳跃的烛火。烛光映照下,我艰难地和他们进行着对话,那时在我的眼里,他们每一张面孔都恍惚,包括一个戴着眼镜、有浓重上海口音的主要发言人。
这次赵翠娟的风雪日行70里,是她人生的最重要里程,不仅因为她出色完成了一次重要的公务,而且她还打动了一个上海优秀的男知青的心――那个戴眼镜的俊秀的发言人。五年以后,他成了她的丈夫。多年以后林泽荣回忆这次历史性见面时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在傍晚风雪弥漫的黑暗中,竟走来一个跋涉了70里路的女青年,疲劳至极,还能清晰地和我们谈材料。从那时起,我便对这个女青年蒙生了深深的敬意。”
第二天,赵翠娟和林泽荣一起在连部整理他们的经验材料。她发现墙报上有一首《念奴娇》工整规范,遗词造句都很讲究,便问:“这是你填的吗?”从这一个“填”字上,林泽荣知道了她很内行,便含糊地说:“是他们写的。”但从那漂亮的字迹让赵翠娟已明白了,那首词就是他的作品。他的才华和真诚也让她“蒙生了深深的敬意”。转天,赵翠娟又走回了团部,那天阳光灿烂,她一路上唱着歌。在第二天的全团宣传会上,林泽荣按着他们一起准备的材料做了精彩的发言。过不久他接到了团里的调令,让他到16连学校当老师。
那一天,林泽荣到团里来看赵翠娟。她从食堂打来饭,他们坐在办公室边吃边谈。他问,是你推荐我当老师的吗?她说,不是。他问,我应该去吗?她说,这是个机会。我看你很适合当老师。他说,我舍不得连队火热的生活。她说,去不去还是你自己定吧!几天后,林泽荣到16连的学校报到了,赵翠娟的意见对他很重要。又是几天后,赵翠娟也被调到了团部中学当语文老师了。这两次调动都发生在1971年9月,冥冥中他们都感觉一只无型的手正把他们拉近。16连离团部并不远,但是他们很少见面,老林这位上海延安中学的高材生很腼腆,一说话就脸红,写信是他最好的表达方式。从此开始了他们历时四年多的咫尺天涯的“两地书”。每封信上,他总要为她填一首词,开始是“念奴娇”,后来是“卜算子”、“蝶恋花”,再后来就是“沁园春”了,感情越来越热烈,可那最想说的话总也说不出口。1975年老林也调到了团部中学,这时人们才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他们越走越近了。
赵翠娟对过去的回忆总是温情脉脉,她很珍惜八年的兵团教师的生活。她常想起,在北大荒的漫长冬夜里,这帮年的教师,经常把炉火拔旺。他们之中的兄长、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刘耀庭拉起小提琴。这时室外暴风雪沉闷地呼号,室内《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如诉如泣。听着风声,伴着琴声,有人在写日记,有人在演算数学题,有人在拿着半导体学外语。赵翠娟对我说:“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想起我们一起渡过的冬日黄昏,仍禁不住一阵激动,也许就是在我们这些飘零在狂风恶雪之中的兵团老师身上,体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对智慧对科学理性尊严的追求和向往,恰恰是这种追求和向往,照亮了我们那段独特的历史道路。”
浪漫的知青教师的生活还是被知青大返城的动荡打乱了。这时,赵翠娟已经和老林结婚,他们住进了专门为知青教师新盖的红砖房,儿子林晨也降生了,他们做好了为北大荒献完青春献子孙的准备。然而在狂潮中,他们也只能选择返城,按当时的政策,老林可以随赵翠娟回哈尔滨,可她不能跟老林回上海。为了不耽误老林的前途,赵翠娟提出要和他离婚,当时许多知青走了这条路!老林坚决不干,赵翠娟说我们假离婚。老林说,搞不好就弄假成真了。小赵说,如果真的离婚了,说明我们经不起考验的爱情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无论怎么说,老林就是不离婚,宁可回哈尔滨打小工! 最后,赵翠娟做出了一个决定:让老林参加当年(1979年)的高考,如果考上了,全家在哈尔滨团聚,如果考不上坚决离婚!老林说:你这是逼我往花岗岩的门上撞!因为这一年的高考条件规定,考生年龄不能超过28岁,而且要未婚。而老林已是30岁的已婚青年了!
1979年春天,赵翠娟抱着儿子要回哈尔滨接母亲的班,到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临行前,她找到了已当了农场教育科长刘耀庭。她说:“你帮帮老林吧!今年高考是他惟一的希望了!”刘耀庭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放心地走吧!我一定会尽力的,就是因此被追究了,也是因为帮助了一个好学的年轻人!” 那一年“28岁的未婚青年”林泽荣在老同事的帮助下,以高分考入哈尔滨师范学院历史系。应该全家团聚了,可老林不敢去看望妻子和儿子,因为他怕暴露已婚的身份。这样他只好当了好几年的“隐形丈夫”和“隐形父亲”。那时,赵翠娟母子住在母亲20平米的房子外搭起的棚厦里,冬天被褥常被冻在墙上。他们和弟弟一家三口同时返城,她把里屋让给了弟弟一家。赵翠娟以每月43元的工资收入供着上大学的丈夫和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上幼儿园的儿子对妈妈说:“等我爸大学毕业,我也能吃上火腿肠吗?”她对儿子点头,眼里含着泪。为了每月增加10元的工资,赵翠娟又调到了聋哑学校当老师。在经济最拮据的日子里,她又做出一个决定,每月拿出5元钱全年共60元,为儿子的买书专款。如今,赵翠娟对已获得南开大学中文系博士学位的儿子提起往事,不禁潸然泪下,她心疼儿子跟他们吃了许多苦。林晨却说自己的童年很幸福。他常回忆起母子俩手牵手去逛书店,路上给他买个雪糕,妈妈看着他吃。买书回到家,他会把购书的时间、书名和钱数记下来,然后迫不急待地读起新书来。
四年后老林从哈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哈师专当老师,后来又到考上哈师大的研究生,现在已是哈尔滨学院的著名的历史教授了。而他的“导师”赵翠娟一直到1984年才以全市最高分的成绩通过“转干”考试,成为一名正式的小学教师,当时她35岁了,已经有了14年的教龄!现在老林再看这位“从风雪弥漫的黑暗中走来”的女青年,就不仅是“深深的敬意”了吧! “从风雪弥漫的黑暗中”走出的人,格外珍惜那阳光灿烂的大道。赵翠娟高速前进,1986年她被调到南马路小学当班主任,1989年任校教导主任,1991年任副校长,1993年兼任校党支部书记,1994年任校长,2003年任道外区教育局副局长兼南马路小校长。我来到南马路小学采访赵校长时,正赶上学校放假,校园里静悄悄的,但在堂皇的教学大楼和优雅的环境中,我看到了她轰轰烈烈的事业。陪同我的副校长李冬蕾为我提供了一份赵校长的简历,那上面写着她的十几个荣誉称号: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宋庆龄“樟树奖”奖获得者、黑龙江省省特级教师、黑龙江省专家型校长、哈尔滨市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这每一个称号都如一颗闪亮的珍珠,需要多少年海水和砂石的磨砺!
赵翠娟的故事也许一部长篇也写不完。但北大荒那最初的风雪之行是最珍贵的。她是从那里出发一直走到北京的人民大会堂的。她说,谁的脚下都有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坚忍不拔地坚持着,一路上都是好风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