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札记(36) 面对散文
爱上散文,使我常常经受精神上的风雨,喧嚣的内心反映在我的笔芯上,就是笔墨的浸润和张狂。 也许有一种蛰伏在我生命深处的梦幻,也许仅仅是我个人气质所致,每当我默对旷野,或是登高远眺,尤其在夜深人静之时,常常被卷入一种茫然的境地。这种情调似乎贯穿于我所感受到的整个大地命运之中,在我落笔的刹那,我紧紧地随着事物的内在节奏,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情感注入大自然的血脉中,与她一起流动,一起颤抖。 直到现在,我才感悟到自己要紧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散文写作中,必须有意无意地进行毁坏,毁坏一切压抑我真实感受的东西——这也许就是映照在我散文中的自我心态和人格。 散文,为我的一生奠定了基调。我想起很小的时候,静坐在生活面前,就像稚童坐在尚未拉开帷幕的舞台前一样,对即将上演的一切,充满了幸福的向往和热情的期待。 转山访水,乃人生一大快事,我早没有晚明文人那样的闲情逸致:“每岁见一绝代丽人,每月见一种异书,每日见几处山水。”但在现代生活之隙,暂入自然怀抱,让幽静清涧,静一静被困扰的神经;引清风明月,涤一涤被污染的心灵。尽管我们现代的“鸢飞戾天者”,不会“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也不会“窥谷忘返”,却可从中得到一些必要的轻松、超脱,乃至反思与启悟。“天人合一”、“返朴归真”成为中国文人追求的审美境界,山屋著述、古寺谈禅,人之性灵与山水之秀美,合同而化。 近几年,我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开阔了视野,拓展了胸怀。我在一篇散文中说:“一枝芦苇花,也会找到一份心灵的契约。”我热爱自然,亲山爱水,于我是一种淘洗。我尤其崇拜北大荒,那里的山、水和人组成了我的十年青春岁月。我无数次地走进那些深沟险径,无数次爬上那些崇山峻岭,看着它们沉寂无语中讲述北大荒的由来。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将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给予我的安慰和启蒙,让我受益终生。 一天,有位朋友问我:你认为,你的作品的风格是什么?在我踌躇之际,她又问:淡雅而有意味,是不是你在艺术上的追求?说来奇怪,我“爬格子”这些年,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作品的“风格”是什么。笼统地说,我同意朋友的判断。无论我对语言的追求,对生命的体语,以及我的生活状态,都造成了这样的一种审美指向。 人实际拥有的生活,与他可能获得的生活相比,实在是非常狭窄、单调甚至萎缩。当人抱怨生活的无聊烦闷时,他有没有想到生活其实蕴含了无限的可能性,是无限丰富的,人只是由于各种习见的社会的、私人的原因放弃了,或者没有看到它们?就在人的生活日益萎缩时,在另一边,没有发生却时刻都可能发生的事件,却已堆积如山,那个世界越来越膨胀,既在人的怀念之中,也在人的遗忘和无意里。 于是,当人回忆往事时,什么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呢?曾经发生过的单调的事件,不能不被淹没在愿望中的事件里,回忆成了一种似真似幻的虚构,然而真的又未必是真,因为它并非是人心之所愿,假的也未必是假,因为……在多重的生活中,淡雅而有意味,就被笼罩在深重的精神的困惑里了。 我越来越感到:高尚的生活是顺其自然,听从内心的呼唤。我注定是一个理想域内的流浪者,擎着手中的空杯去寻找梦境中才有的酒泉,我的行囊里只盛着淡水与干粮,而这些也是极有限的。我想,一个好作者,必须是一个时代的良心,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在人格层次上,追求一种精神的弥漫。对散文本身,我几乎无话可说,近来我常常感到,汉语的成熟把我和散文隔开了,最得意的作品付诸文字后就开始不尽人意。幸好我在散文中获得了不死的精神,散文使我领悟了生命亘久的光芒。 面对散文,我们是虔诚的信徒,是领取圣餐的孩子。 (原载于《哈尔滨日报》1995年10月28日) 注:补发原文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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