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33—36） 变动的茶香

颜逸卿

叶青苔痕（33）

人淡如菊

  茶坊里没有服务生，也没有精心调制得像糖水一样的时髦茶。一些古旧的竹木桌椅，柜台上放着一些茶叶和茶杯，炉子上热着开水。客来，在柜台上放一把零钱，自己挑了茶叶泡了水，挑一个地方，只管坐着，一个人或者几个人，随便你。

  茶坊的主人是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总是一个人泡着一壶菊花茶，独自坐在柜台的一角，保持一个似乎不变的姿势。从不在意客人放在柜台上的钱是否和取的茶叶成正比，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波澜。他的生意并不好，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他的老地方，看着外面的艳阳或冷雨。

  有一天下雨的黄昏，一位女孩闯进来，转了一圈，问他这儿有没有酒，他摇摇头。女孩要走，从不和客人搭讪的他说，为何不喝杯茶再走。女孩坐下来，他第一次亲手泡了茶给她，然后又坐回他的老地方，喝他的菊花茶。两个陌生人沉默地坐着，只有窗外的雨声。女孩喝着茶突然哭了，他不问她为什么，任由她哭。

  过了好长时间，他看着外面说，天总是要下雨的，下完了雨太阳就会出来的。他给她倒了一杯菊花茶，说人活着好比这菊花茶，你要觉得它香，它就真的是香，你要觉得它苦，它就真的是苦。女孩停止了哭，问他到底是觉得香还是苦。他笑笑说，有一天，香过也苦过的人，会觉得香还是苦都不重要了。

  以后，女孩常常在午后一个人自己去泡一壶菊花茶喝，和他各管各坐着，不再交谈，始终都是陌生人。几年后，那个茶坊被动迁掉了。已经长大的女孩很喜欢石光华的一句诗：“落泪为酒，一朵菊花摇曳。”

（原载于《北京日报》2002年12月6日）     

颜逸卿

叶青苔痕（34）

清茗人生

　　现在年轻人，喜欢喝茶的越来越少了。

　　我攀上茶缘，是在7年前的那个冬天。当时刚到报社做记者，经常熬夜赶稿子。每每夜深的时候，写得累了，便会泡上一壶清茶。这淡绿色的澄净之水，似乎具有一种温和无边的法力，把思绪从纷乱喧嚣的世事中解脱出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浪漫主义开始在都市大行其道，我也迷上了那篇颇有情调的《下午茶》，热衷于满街疯跑买一个印有“缘”字的茶杯，或是十几元一袋的玫瑰香茶。

　　一位长者知道后，对我说：年轻人，不要急着想拥有一个丰富多彩的人生，水满则溢，到头来你会发现，拥有的丰富只是生活的表面，人生是需要慢慢去体味的。我过40岁生日的时候，他送了我一个深竭色的紫砂茶杯，说：尝试在生活中，做一个清淡雅致的茗客。

　　朋友中有个叫阿文的。他向女友阿琴求婚的礼物，不是昂贵的玫瑰，而是非常普通的３元一包的菊花茶。朋友们都为阿琴忿忿不平：人生此等大事怎么可以轻描淡写。阿琴却珍藏起这包菊花茶，说：我从不奢望天天如玫瑰般浓艳，只求真的能像菊花茶一样平淡而弥久。

　　一个春日，我与同仁到杭州走访，在龙井村附近偶遇一位茶农的妻子。她邀请我去他家喝新茶。那时新茶刚采摘完，她的丈夫在路边的家里炒茶。我们一边喝着碧清的龙井茶，一边听茶农讲些采茶之道，他的妻子静静地倚坐在旁边，爱恋的目光看着丈夫，脸上有种安详的满足感。我被深深触动了，在这简陋的农舍里，却包容着宽广的情感。

　　我突然明白了阿文的深情，那是怎样一种清茗人生。

（原载于《长沙晚报》1997年3月9日）   

颜逸卿

叶青苔痕（35）

喜欢本色

  香片，也称之茉莉花茶。记得小时候就喝过，扑鼻的香气至今还能隐隐记起，那时我认为凡茶叶都是香的。

  后来，我才发现北方人喜欢喝香片，南方人并不太喜欢喝香片，他们更爱喝绿茶，诸如：龙井、毛峰、旗枪、银针、碧螺春等等。有一次，我去一家专门生产香片的茶厂参观，我这才知道香片原来是茉莉花和茶叶的混血儿，茶叶本身并不香。

  真正会喝茶的人，大多喝的是绿茶，那是茶叶自身，一经水泡，自由地伸展开绿绿的嫩芽，仿佛它们没有离开茶树，只是换了个地方歇息。香片就不同了，它是用一些做绿茶剩下来的大叶，切碎，再和茉莉茶一起窨制，用茉莉花芳香馥郁的香味，掩盖了茶叶本身的内在特性，因为喝香片的人，关注的是香味浓不浓，对用的是大叶，还是嫩芽，并不在意。

  其实人生也是如此，在漫长的旅途上，用名誉、权力、地位、金钱窨制成的香味，正是许许多多人一生的苦苦追求，凡能得到的，也能失去，就像香片，香味总会散去，留下实实在在的本身。

  我喜欢喝绿茶，喜欢茶叶的本色。

    （原载《沿海经济信息报》1996年5月9日）   

颜逸卿

叶青苔痕（36）

变动的茶香

   “饮茶”是个雅词儿，因为写文章，我就用着它。

  饮茶的功用很多，解渴助消化那是老话了。日本人近年的研究，说这还是养颜防衰老的妙方。所以他们那儿不仅饮茶成风，还“吃茶”——把茶叶掺进食物。不过，这般“吃茶”是败坏“茶趣”的。

  茶趣，要从无用中去体会才好，譬如，它用来消磨时间的。家里来个客人，礼仪上这交往很有必要，而情绪上缺乏说话兴头，有好茶便佳。慢慢啜一口，体会它的香醇，然后便有些可交流的感想。

  这仍是兼带着实用。我自己觉得喝茶入味时，大抵是在深夜里。如果第二天没有什么令人牵挂的事，眼下翻着的书里也不曾指望有什么发现，心里松散而飘浮，茶便不知不觉地成为关注的中心。茶有香气，但它是怕闹的，浮嚣的声音会把它冲走；茶有妙色，但它藏于素淡，你要用心看它，它才有生气，便会流动。

  由香由色而入味，那个过程的人生是平静的空虚，感觉到人从时间里脱出了。时间无非是个因果，成败得失，荣辱毁誉，一环环地连接着便成了时间。而茶之香色味，只现于隐隐地生动着；你放下你的因果，才得着它的生动。

  日本旧传的“茶道”，以前不知它的道理，只觉其繁琐。后来看一位日本老太太演示茶道并作讲解。茶道讲究非常之多，十分重视每一个细节，不容稍稍轻忽。她说：在佛教的道理里，人生只是个当下，当下是在又是不在。粗糙的生活里，人漫不经心，一切就过去了。而像茶道那样严格而繁琐的程式，可以让人体验生命的变动，感觉它一点一滴地“在”与“不在”——这又是一种对时间的理解。

  把茶叶放进食物里大嚼，与旧式茶道，在日本盛行。在我，仍是觉得独坐静夜，捧一杯茶而于人生无所思是好的，当然要有好茶。

（原载于《合肥晚报》2003年3月15日）   

刘宝华

颜兄的散文，如醇厚的香茗，回味无穷。

颜逸卿

刘宝华 发表于 2019-6-20 20:38
颜兄的散文，如醇厚的香茗，回味无穷。

   刘兄拨冗鼓励，在下深感荣幸。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