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抒写人生 --读阮海彪《死是容易的》和《老虎春秋》 刘宝华
一、机缘巧合初遇阮海彪的小说
初次读阮海彪的作品,是在1988年的春天。那时,我在市读书办工作,制定读书活动的推荐书目和开展书评活动,是我承担的日常工作之一。一日,时任《文学角》杂志主编,常驻上海作协的青年评论家程德培先生来访,他给我送来了阮海彪的长篇小说《死是容易的》。我一看,1987年12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程德培先生告诉我,长篇小说《死是容易的》在《收获》杂志1987年第二期刊出后,引起了广泛而热烈的社会反响。
程德培先生知我常喜欢看陈村写死亡题材的作品,因此,他建议我好好读一读这本《死是容易的》,同样是写死亡题材的作品,阮海彪“扎劲”多了。当然,程德培先生的书也不是白送的,伊强烈建议我,把阮海彪的长篇小说《死是容易的》放进当年读书活动推荐书目的备选行列。对此,我淡然一笑道:待我拜读了以后再说。话虽这么说,心里却甚是窃喜。这倒不是因为自己有过三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恰是时下脱离生活、虚假荒诞、无病呻吟、胡编乱造 、拳头枕头之类的书实在太多,而真正能够触及现实社会生活的好作品实在是凤毛麟角。程德培先生是沪上评论名家,他的推荐,使我对阮海彪的《死是容易的》充满期待。
二、《死是容易的》:用生命抒写人生
夜阑人静,我靠在床上捧读这本《死是容易的》,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以至夜不能寐。读这本用作者的血写成的书,使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艰涩凝重与美丽灿烂。这是一位时时受到死亡威胁的青年(当时阮海彪才32岁),以亲身经历和生命为代价写成的长篇小说。阮海彪患有先天性血友病,多灾多难的身体和家境贫寒,使他比常人更多地体验到生活的艰辛,同时也造就了他超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小说《死是容易的》通篇贯穿了“死亡”的主题 。其中包括死了多次没有死成的“我”,以及周围那些因为“做人苦”等缘故,提前去天堂报到“放松”的人们。这本书告诉人们,活着是件不容易的事。《死是容易的》写了一个青年从小就得了一种病,经历了种种的病痛折磨,每当挣扎在生死边缘时,总会产生一种生不如死的念头,而最后终于战胜自己,坚强地活了下来。
小说主人公的生存史,就是与死神的搏斗史。“我”目睹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的死亡,而早该死的“我”却偏偏活着。阮海彪的这部小说带有很强的写实色彩,“我”一次次地出血,一次次地住院、输血,有几次甚至已经可以听到死神的脚步声了,却又鬼使神差般地活了下来。有人说,因为我们要死很久很久,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阮海彪说,来人生走一趟不容易。在他的笔下,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是多么不容易。小说写主人公病痛发作时的情景:“不能平躺 ,不躺又睏得要死 , 因此便忽而躺下,忽而坐起 ,一分钟更换一个姿态”。《死是容易的》浓墨重彩地表现了对死亡的搏斗,对现实和人生的思索;小说中关于生与死的鲜明对比,反映出作者对“死亡”主题的独特而深刻的体验。
阮海彪的写作是很困难的。他的病经常发。发病厉害的话,每次要躺两三个月,有时发病时,手关节腕关节出血,就不能拿笔。但是凭着一种信念,仍然坚持写作。阮海彪曾对登门拜访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如是说:“我写作条件比较艰苦。我的居室大约有十个平方米,沿街的,非常嘈杂。马路上车来人往,还有小贩的叫卖声,喇叭声。为使自己安心下来,就整天把门窗关着。哪怕六月骄阳似火,我也把门窗紧紧关着,拉上窗帘,躲在台灯下一个字一个宇写。有几年我身体很不好,由于写作长期伏案,病情有所恶化,甚至住了整整一年医院。我的房间朝北,冬天的时候非常阴冷,热天的时候非常闷热。由于我身体情况,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吹电风扇。电风扇一扇,我的关节就要出血,就要疼痛。所以电风扇只能对着墙上,用墙上的回风来使自己凉快一点。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写了两部长篇《死是容易的》和《欲是不灭的》,以及其他中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散文、特写什么的”。
阮海彪在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欲是不灭的》的结尾这样写道:“我深谙人类,更了解自己:只要一息尚存,生命之火将永远不死不灭,任何人都这样,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我也同样这样。纵然燃烧是痛苦的,但正因为痛苦,才形成生命。因为生命本来就是痛苦的,只有痛苦才创造了人生,丰富了人生。人类就是在痛苦和不幸中走向美好和幸福的。对于阮海彪,这样一位用生命来写作的作家,我深深地感到,除了表示由衷的敬意之外,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在我的提议下,由专家评审组全票通过,《死是容易的》一书,登上了1988年上海读书活动的推荐书目。
后来,我记得《死是容易的》获得了许多奖项。 获奖之际,阮海彪如是说:“我没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我唯一就是喜欢写写东西。当写到比较好的句子时,我感到很得意,很满足,很开心了。这生没有多的要求,希望自己能多写点东西。死亡的利剑悬挂在我头上,什么时候掉下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很珍惜每一天的生活,尽可能活得有意义”。
三、《老虎春秋》: 别具一格的老城厢市民生活浮世画
2004年, 一直生活在老城厢的阮海彪,刚刚完成了32万字的以上海南市市民生活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老虎春秋》。说实话,写上海是需要有点勇气的,因为写上海的作家不少,且名气都不小。
写上海的小说,比较有名气的,建国前,有茅盾写三十年代初期上海民族资本家和买办金融资本家的矛盾斗争的恢弘巨著《子夜》; 有张爱玲的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上海和香港两地的一段华丽而苍凉的传奇爱情故事《倾城之恋》;三十年代旧上海的一个悲凉的爱情故事《半生缘》等;有徐訏的以上海租界为背景,构思怪诞,充满神秘色彩和感伤情调《鬼恋》、《赌窟里的花魂》等。
建国后,写上海的有影响的作品,有周而复写《上海的早晨》;有艾明之写的《火种》,他写的是真正的上海工人生活史,他写主人公在城隍庙九曲桥相亲,写工人运动,写上海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艾明之的另一部小说《浮沉》,是写上海大小姐支援东北建设的故事,后来被改编拍成电影《护士日记》。
上海人写上海的作品也不少:有工人作家胡万春的写上海工人题材的小说和剧本。工人作家管新生和他女儿管燕草合著的长篇小说《工人》。再有就是叶辛,他写的《上海日记》,是写融入城市生活的“新上海人的”。而叶辛的《孽债》,是以上海为背景,展开的是知青及其子女与融入上海家庭的故事,《孽债Ⅱ》写的是他们融入当代上海社会的故事。还有就是王安忆的《长恨歌》,讲述了一个女人四十年的情与爱,其中还交织着上海这所大都市从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沧海桑田的变迁。
阮海彪和他们都不同,他的长篇小说《老虎春秋》,似乎不是什么重大题材,而是以沪上老虎灶的历史变迁,专写小人物命运的。小说以独特的编年体形式,以上海老虎灶由形成、发展变迁、最终的消失为叙述的主线,铺叙继承祖业的月春月秋两姊妹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展现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上海下层市井民众的生活图景。《老虎春秋》面世后,赞声四起,认为这是一幅展示上海老城厢市民生活的浮世画。对此,阮海彪曾这样说:“我在创作上有一个要求,尽可能个性化,不要像其他人一样。其他人身体是正常的,健康的,他们能欢蹦乱跳地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我不能参加。我还是开挖我原有的生活,把井挖得深深的,尽可能在井里掏出黄金来。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纵观《老虎春秋》全篇,有以下了两方面的显著特色:
1、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
在《老虎春秋》里,阮海彪追求一种真实质朴的美。读这部小说你会有一种强烈的震撼。这首先得归功于小说的真实。文学就是人学,在作者笔下,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命运,都被描绘得细致入微 ,栩栩如生。月春月秋姐妹是小说里的主角,而妹妹月秋更是主角里的头牌。小说有一半以上的篇幅,是专门写妹妹月秋的故事的。
先说姐姐月春,她胆大泼辣,弄张学生证就变成可以去大串联的红卫兵了,虽然月春在老虎灶里也曾任劳任怨独挡一面,但为了改变命运,月春主动报名上山下乡,把老虎灶丢给了妹妹月秋,还引入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又很自私蛮横所谓亲戚坚强,给妹妹月秋带来了无穷的后患。在淮北农村,为了讨好了领导,不断地让在上海打理老虎灶生计的妹妹月秋为她编织毛衣送人。为了追求个人的幸福,月春可以不择手段,虽然后来修成正果,嫁了个篮球教练曲线回了上海,安家在国际饭店旁边的凤阳路,但是,毕竟与妹妹的亲情已经不如往昔了。
妹妹月秋是《老虎春秋》里作者用浓墨重彩着力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是小说里最出彩、最丰满、最有血有肉的一个人物。月秋,生性柔弱,美丽内向,勤劳善良。到后来,无可奈何地成为坚守老虎灶的唯一人选时,却没有更多的犹豫地挑起了这副重担。时光荏苒,岁月艰难,月秋毅然决然地面对生活带给她的所有磨难和馈赠。尽管有周遭的年青人的帮助,但自己的终身大事却是一波三折。小说把月秋置身于这样一种孤立无援、平淡乏味的环境里,通过数不尽的委屈、懊悔、痛苦、幻灭、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坚守到老虎灶完成它的历史使命,表现出其性格中执著顽强。作者对于月秋有同情有怜惜,但更多的还是寄予一种欣赏和肯定。阮海彪笔下的月秋,好比这原始城市森林中不灭的篝火,让脆弱的心灵展现温暖和力量,使苍白的生命进发出绚丽多彩的光芒。
《老虎春秋》里的人物众多,性格各异,不仅是书中的主人公月春月秋两姊妹写得出彩,而且围绕这对姐妹花周围的人物个个鲜龙活跳,为发展故事情节,渲染社会氛围,塑造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毛:一个很龌龊的小人。文革初期,在大串连的棚车里对月春图谋不轨失败,后来又设计编排童谣、贴大字报诋毁月春月秋姐妹未果,最终自己却得了抑郁症。
田野:英俊潇洒、善解人意的解放军体育兵,月春在北京大串连时邂逅的“白马王子”,只可惜这段姻缘还是昙花一现。田野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成了被通缉的杀人犯。
坚强:一个外表五大三粗貌似刚强,内心十分自私懦弱的青工,喜欢动粗,却极少有赢的时候。他对月秋的感情,伤害大于怜惜。除了和他的师傅 (工总司的政委),他与周围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甚至包括他的母亲,最后几次入狱,流落他乡。
婶婶:坚强的母亲,月春月秋姐妹名义上的亲戚,一个年纪不大、本质上还算善良的漂亮寡妇。为了追求“三有男人”(有学历、有钞票、有阅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失败的婚姻、自己回不去的岁月年华和儿子的房产。
金疤(小福子):虽然只是个顶替父职从苏北农村到南市一家糕团店里,专门推销小钵头甜酒酿的伙计。虽然外表七斑八疤,很丑陋很难看,但内在空豁敞亮,他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有担当,成为老虎灶后期的支柱,并最终赢得了月秋的芳心。
小说里的栩栩如生的人物还有:谈天说地、吃喝玩乐、无所不能的阿德哥、自命不凡喜欢讲鬼故事的纪根发、老谋深算见异思迁的老赵,几度沉浮的“反动文人”钱百三、还有和尚、三毛、尼姑......在此不一一赘述了。围绕着“老虎灶”,这些人物与月春月秋姐妹一起,几度春秋、几度风雨,在南市老城厢的蛋格路上、在行将消失的旧房屋檐下,演绎了一出又一出人间悲喜剧。
2、不受束缚:独特的编年体结构
如果说《死是容易的》作者特别注重开掘自身的人生体验,那么在小说《老虎春秋》里,作者的视野投向了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在这部小说里,作者用的是一种独特的编年体结构。小说叙述描写的“老虎灶”故事,时间跨度很大,从明国初年到改革开放的近百年。作者并没有按照一般逐年递进的编年体来写作,而是用一种不受束缚的编年体结构,大框架上按照年代先后进行叙述,但在具体展开时侧重写文革前后和改革开放这两个历史阶段的故事。小说里,只有两三处写明这是某年某月发生的事情,一般只交代大致的时期和季节。小说的章回,是依照故事情节的展开来安排的。小说里,只有两三处写明这是某年某月发生的事情,一般只交代大致的时期和季节。这样的结构,好处在于小说可以不刻板地拘泥年份依序排列展开,而作者能够以最大的自由度,根据事件和情节的发展来挥洒笔墨,从而保证叙述和故事连贯性和完整性。
在《老虎春秋》里,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波澜起伏的事件大大小小有几十个,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并没有因为故事多而产生混乱,因为小说的章回,是依照故事情节的展开来安排的。比如,红卫兵大闹“老虎灶”;月春初闯江湖大串连;莽坚强吃瘪搬救兵;月秋寒夜凄然听申曲;小福子护花遭老拳;阿德哥细说汤团事;遇小三婶婶失老赵。这些围绕月春月秋两姊妹发生的故事,基本的都是独立成章的。这些故事,很生动地演绎了从文革前后到改革开放,这两个历史时段上海老城厢的社会生活和众生相,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然,《老虎春秋》的五十五个篇章,假如能够像话本和章回小说那样,给每一章根据内容,写一句生动概括的话,作为这一章的标题,那就更好了。这样,一则小说脉络线索更加清晰,二则也便于读者回看。
3、鲜活传神:别具一格的沪语特征
《老虎春秋》的语言也是很有特色的。小说用的是一种鲜活传神的有沪语特征的语言,即不是所有的文字都用沪语,而是在需要突出或者强调渲染某一事物时才用沪语。这样,既突出了某一事物,非江浙沪的读者也能够看得懂。
如在二十二章里,形容婶婶的相好老赵,为了摆平坚强,朝坚强手心里塞的那块上海牌手表,用了“石骨铁硬”、“嚓呱里新”和“弹眼落睛”。
如在第三十章,在写坚强回想与女警察小高同志的“艳遇”属于误判时,用了洋泾浜英文沪语“番丝”(脸蛋)、“条杆”(身材)和 “开丝”(接吻)。
作者喜欢用白描、用短句、用动词,观察细致,叙述生动,描摹传神。如在二十二章里,在写婶婶为儿子坚强与女警察小高同志谈恋爱时的动作出轨辩解时,找的原因是年青人“刹不牢车”。
如在四十章里,写一天晚上,月秋与一帮年青人,在“老虎灶”里听纪根发讲鬼故事,突然遭遇拉闸停电,吓得月秋无意之中一把抓住了纪根发。刻把钟以后,当恢复供电时,纪根发却撇下众人开了溜。大家猜测伊溜走的原因,会不会又被月秋抱出了“热水”?
在一些人眼里,小说似乎有些俗。其实,作者写的就是通过俗世的人物与故事,并以此来反映人生,观照当下的社会。小说很耐看,很干净,也很有趣,假如能够拍成电视连续剧,我想,那一定会很好看的。老南市已行将消失,好在我们还有《老虎春秋》。
刘宝华 2016年端午节写于上海杨树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