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的秋天,我们全家随父亲从萝北县城又搬回了名山农场,住在紧靠老场部办公室东边的一幢红砖房子的最东头,高伍庆一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父亲是农场的监委书记,他父亲是修配厂的厂长。我们两个同上二年级,他比我大一岁,从此竹马之交,直至长大。 高伍庆的妈妈比我母亲大一岁,但他父亲比我父亲小,所以我们家的孩子都叫她大婶儿。 那个时候家家都很穷,记得有一段时间每天天不亮,我就和高伍庆的姐姐,我也叫她大姐,一起各挎一个篮子出去拾柴禾,小木棍、小木块、小树皮等等,只要能烧的都要。每次只要俩人同时看到了一块柴禾,总是我跑着抢先拾起放在自己的篮子里,占为己有。大姐从不跟我计较,也不跟我抢,所以有时她篮子里的柴禾反倒比我的少些。那一年我八岁,大姐大概有十一二岁,还都是孩子,大姐的天性实在难得。不仅如此,有时与高伍庆一起也是一样,看我争强,他们都是让着我的。 两家这么近,交往频繁,高伍庆的母亲对这些事当然心如明镜;但她却从未对我流露出异样,整天喊着我的小名,看着我笑。那个时候我们的母亲都刚刚三十几岁,还属年轻的少妇。高伍庆的妈妈长得很白静,个子比我母亲高些,是女子里正合适的那种。我现在还能清晰地想起她笑的时候,眉眼间那温柔的样子。 那时候我家里人口多,母亲有病,姐姐残疾,祖母年迈,家中五个孩子我排行第二,很小就成了家里除了父亲以外的主要劳力。担水、背柴、扒树皮、拾煤渣、采猪食菜……我的能干,使母亲在街坊面前也时常引以为傲;可是有一次,我却做了一件让母亲很失望的事情。 那天母亲带着我去粮店买米,买好后我们就把这半袋大米绑在父亲专为我推东西做的一个小木车上。小木车的构造很简单,紧前头是一个盘子大小的中间镶轴承的轮子,后连两根木称做车骨也是把手,中间钉几块小木板做车身,推起来的时候整个小车是从下向上倾斜的。 因为不重,也因为那天天气很好,我推着车子边走边看风景,体弱多病的母亲走在后面,越落越远。等到了家门口停下车来时,我立时傻了:米袋子靠到了车轱辘上,被车轮磨破,米漏得只剩了很少一部分。回头望去,稀稀落落的一趟几公分宽的白线一直延伸到了我的脚下。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母亲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劈头就是一顿数落,越说越气,越说声音越大。隔壁的大婶儿听到了,一边提着鞋一边急急地走出来。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母亲,然后她把我妈妈拉到一边说话去了。我也趁机一边哭着,一边顺手从家门口拿起一只篮子,去房后的菜园子摘豆角,准备晚饭。 过了一会儿,母亲也来了,她没有再嚷我,一边帮我摘豆角一边温和地向我道歉,她说是她错了,她只顾得心疼那些大米了。 我当然理解母亲,我也很心疼啊!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家境,母亲是1分钱也要算计着花的,更何况那么多白花花的大米,我们一家人要喝多少次大米粥啊! 这件拗心的事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了,我知道是大婶儿帮我说了许多好话并开导了母亲,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 搬来农场两年后,文革开始了。我们这些小孩子没有学上,也没有书看,当然更没有现在的网络,除了帮家里干活,第二职业就是串门子。高伍庆家是我去的最多的,甚至有时一天几次。有一次只有大婶儿一个人在家,她正趴在炕头,头伸出炕沿往下吐着口水。我问:大婶儿怎么了?她说牙疼得厉害。我知道她不能陪我说话了,可是也不走,就坐在那儿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我说:“大婶儿,我口渴了想喝水,可是我这两天闹肚子,我妈不叫我喝凉水。” “那你自己从暖壶里倒吧。”她呻吟着说。 “你家暖壶放得太高了,我够不着。” 她听了后停了一下,然后就一手捂着腮帮子,一手撑着炕,爬起来给我倒了半杯水,还叮嘱说:“别烫着,慢慢喝。” 这件事我一直记着,主要是忘不了大婶儿当时难受的样子。后来我长大了,也有过几次牙疼的经历,就又想起当年的大婶儿,她得对我倾注了多大的耐心,才没有表现出理所当然的嫌弃和烦恼啊! 1969年的初冬,因中苏关系紧张,名山农场场部及直属单位开始后撤。我家搬到了新团部,住山包的地窨子,高伍庆家搬去了七连。两家从此分离。 有一次学校组织去七连野营,不知大婶儿怎么得到了这个消息,就特意做好了午饭打发高伍庆去找我,可无论当时高伍庆怎样磨破了嘴皮,我就是不肯同他回家。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他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悻悻地走了。 望着高伍庆渐远的背影,我又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了;更觉得对不起大婶儿,还不知她是怎么对付了一顿“好饭”,眼巴巴地等着我去吃呢!一想到她看到高伍庆一个人回来,一定很失望的样子,我心里开始后悔起来…… 两家分开一年以后,高伍庆一家又从七连搬到了六连,是离新团部最近的一个连队,我和他又成了同班同学。不仅如此,有时路过六连,都会想着去他家找大婶儿待会儿。那时我母亲刚刚去世,大婶儿在我们心里的分量也就更重了。记忆最深的是冬天,我人还未到她跟前,她早已伸出双手把我拽到炕边,让我坐到热炕上。她的手又柔软又温暖,口里还不停地说着:“外面冷吧?冻坏我的孩儿了。”每当这时,我鼻子就酸酸的,一直幸福到心里,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如今,大婶儿早已作古,当年她疼爱的那个小女孩儿也已经做了人家的外婆。那些往事,随着岁月的沉淀,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厚重起来。有时候,它又如飘散在夜空的云朵,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从远方轻轻荡来,卷起心底阵阵思念…… 艰苦的年代,富庶的温情。真想再回到童年,再回到那幢红砖瓦房里去,再去享受一次大手握小手的温暖和母爱亲情!
2018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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