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走来了老马媳妇,一脸笑眯眯地“咋地啦?今没下地?”“恩哪,到马号有点事。”就错过去了。
自己有点尴尬。可人家倒没什么。这事,还是前两年修水利、挖沟算土方。工资之外,以挖的土方量为分值,分值高低之差可以有好几块钱哪。那次结算,老马的分值最低,拿地比别人少。那天,下午他和李排长正在马号通场院的路上走。这时老马从场院过来,一脸怒气地要和他论分值之事。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就撩起了一个大耳光,朝他打来。他本能地想一蹲或一退。刹那间,他看出了对方的破绽。一般来讲,攻击对方,用拳用掌。用掌就得有一定规矩。掌心向下,向里,拇指要紧紧贴掌心。轮不得半点考虑掌到脸的一刹那间,他本能地左手向上一引,高过对方的手,捏住对方的手指,朝下一按,对方立刻就蹲在地上。李福生立马上前拉开。对方手指有点扭伤。后来连里批评了老马。可他心里也有点后悔。这事他也付出了代价。算他倒霉,这时正是杨指导员的任上,杨指导员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每次开会他都是这壶不开提这壶,哪壶不开提哪壶,谁也躲不了他的批评。在讨论发展对象的会上,都是阶级兄弟嘛,手下得那么重,退一步怎么啦?退一步不就海阔天空了吗?反正在他这一任上,他也就没什么希望了。
路边的雪堆已不是那么地圆满雪白了。被太阳晒得鳞次栉比。上面黑黑的一层灰。几只鸡在残雪上一高一低有一啄没一啄地啄着什么。一条黄狗在栅栏边,警惕地盯着他。他一看它,它就汪汪地冲着他叫。他吓唬地一蹲,狗就嗖地跑了。
马号在连队的最南面,和猪号羊号连着。连里的猪羊归郭文奎领导,有吃有喝有住。马和牛归马号班长领导。可怜的鸡鸭狗没有人领导,散漫在外。
他朝马号瞄了一眼,马号院子里空荡荡的,马车都架上套出去了。现在正是北大荒青黄不接之时,场院边上能停上一辆坦克的地窖,白菜萝卜经过一冬都差不多吃完了。只剩下点土豆黄豆撑着,再加上去年冬天的一场大火,把囤在马号边上马牛羊一冬的饲料都烧光了,到现在人和牲畜吃的都成问题。所以连里让几挂马车和一挂牛车到十四连借饲料和蔬菜。
他来到羊号,羊圈的羊被老丁赶着放牧去了。老丁叫丁一双。人老实,四川人。解放前他爸妈怕他被拉去做壮丁送死,就把他的一只眼睛戳瞎了。为了证明不是天生的失明,就改名“一双”,纪念那只白白牺牲的眼睛。
看到老郭在料房里,用木铲围铲散落的豆子。他上前把连长的话重复了一遍:“老郭,昨晚情况怎么样?”老郭看见他说:“这就怪了,这狼的鼻子太灵了,你只要一带上枪,他就能闻着。就不来了。也可能在老远的地方瞅着你。小金他们都去睡觉了。跟连长说,让我们再守几夜吧!”
跟老郭说完事,听到有人在叫他,一看是北京青年小白,小白原来是在机务排开拖拉机的,不知怎么地跑猪圈里来了,脚上穿着套鞋,手里杵着铁锹,踩着猪粪在喊他。“咦,你怎么在这里?” “嘿,别提了。”
连里有许多高他几届的知青,都是名校的,很优秀,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他们讲话很深奥,有某某某某调到什么地方当指导员了,某某做什么干部了。他插不上嘴。他倒是和这些北京青年混得熟,听他们讲胡同趣事,讲哥们义气。他们到连队的第一年的国庆节,许指导员把这些小女生安排到学校教室,安慰她们。她们来的时候名单都是成双的。有两个女的就必有两个男的。有点拉郎配的味道。你想想,能不哭成泪人吗?
有一次他到萝北县县城有事,坐在公交客车上,突然看见小白也在客车上。问下来,小白想家了。知道因想家,假肯定批不下来,就想自己一走了之。也正在车上游移不定,他就给他分析利害关系。其实这事没碰到他,若是碰到他,也可能会糊涂,希望有高人在边上指导他。最终,小白不走了。
“要我帮你一起挖吗?”
“嘿,不用,陪我聊聊吧。”
小白问他,
“听说过曹禺吗?”“没有。”
“听说过《雷雨》吗?” “没有。”
“知道郭沫若吗?”“知道。”
“那知道蔡文姬吗?”“不知道。”
小白和他讲起了,有一个老爷,老爷的大儿子和老爷的小老婆勾搭上了。老爷和女佣人生了私生女,而私生女又和老爷小老婆的小儿子好上了。说到精彩处停下了,他忙给小白递上烟,点上。后来私生女怀上了老爷小儿子的身孕。啊,那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吗?这可是乱伦啊!是啊是啊,后来私生女知道真相后在雨夜被电触死了。他感叹。也感叹小白年纪比他小,可知道的比他多,到底是北京首都来的。他也想跟他说点什么,可肚子里很空,搜肠刮肚,问小白,你知道《第二次握手》吗?我手抄过。哦,那个啊,知道!啊,人家知道。
前年他探亲回家,楼上的世光来看他。世光高他一届,分配在上海工矿。带来了一本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专门叮嘱不许给别人看。明天一早就要拿走。他看了一夜,如饥似渴,这样的爱情小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也不知爱情为何物。晚上坐在床上,披着外衣,亮着台灯,感动地泪水涟涟。他心想,一定要把它抄下来。第二天早上,世光来敲门,问他索要小说。他谎称没看完,再延后一天吧。人家说,我也是别人借给我的,定了时间,后面还有人排队看哪。这是我挤出一天的时间给你的。好吧,明天一定还的。他一听忙说,谢谢谢谢。赶紧到文具店买了一本黑面硬皮簿,回家就抄,白天抄,夜里接着抄,抄地手指捏不住笔,眼睛都发花。抄到第二天早上人家来敲门还没抄完。求爷爷告奶奶地又往后延续了一天。字是顾不得工整了,有的字潦草地要看前面的字往后缕才知道是什么。硬面簿抄完了用练习簿。第四天早上一敲门,赶快把东西藏起来。人家光火了,才如实相告,总不能前功尽弃啊。人家一看这架势,心软了。那我下班前一定要抄完,送到厂里去。好的,好的,就差点没下跪了。抄完了,手臂根本抬不起来了,手一直在抖,手指张不开了。这几天彻夜没睡。头晕地眼睛也睁不开了。可心里美滋滋的,这么珍贵的东西是属于我的啦,我要给最要好的朋友看。探亲回来,坐到大连的船,不知怎么服务员知道了他有手抄本的《第二次握手》,来借,说下船时一定归还,还写了签名保证。一路上有求必应,舱里允许喝酒,还让他们洗了澡。
这本手抄本一到连队就像长了翅膀,飞走了,伴随着他的心血。越飞越远。
下午他办完事要到酒房去打酒,刘福成要来。
刘福成是四连的骄子,早年就被抽调团部宣传队,吹得一手好笛子。《牧民新歌》是小菜一碟,拿手曲目是《霍拉舞曲》,节奏快得让人脑子跟不上。后来宣传队解散,就到团电影放映队。和宣传队的老袁头一样,趁着职务便利,到各连物色美女。老袁头就俘虏了四连的小美人燕子,刘福成看上了12连漂亮的上海女知青,一朝攻心,十拿九稳,他能攀上刘福成这样的同志也是件幸事。一到新团部放电影就以看望刘福成的名义,从放映队的小门溜进团俱乐部,免票。还好,福成也有求于他。他一人暂住老职工家。福成到四连就准住到他那儿。最主要的是要跟他学几句上海话。什么勒盖屋里厢,勒勒上浪厢,么滋交关盏。冷不丁在女朋友面前冒出两句,让她有个惊喜。
他一路吹着口哨朝连卫生室走去。他想要几只空盐水瓶。
卫生室原在连部,后来办公室一多就挤了出来,搬到家属区的一间房子里,卫生员老刘文质彬彬,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父亲盼他长大做学者,而且要是个好的学者,就取名仁举。他对老刘的景仰是源于一次,他正和天津青年全利在篮球场上踢足球。球踢出了场外滚到了外面的路上。老刘刚好经过,“老刘,把球扔过来好吗?”谁知老刘用脚把球一停,一个射门架势,把球又急又平地射过来。他用腿腕把球一拉一停,球震得腿腕生疼。看不出啊,你也会踢球。哈哈我们大连人人人都会踢球。顿时肃然起敬。
进了卫生室的门,一改往日的“老刘”,一声柔柔的“刘大夫”。人家明明是卫生员,因为有求于他嘛。说明来意,老刘痛快地拿出四只瓶子给他。老刘平日话语不多,但非常中肯到位。最常用的语言就是“需要和可能”。任何事他都先问“这事需要吗?这事可能吗?”你还没叙述完他就这一句话打发了你,让你去思考好半天。“需要”是事物应该不应该存在,“可能”是实际能力做得到做不到,经典啊。(说这种经典精彩话的人大有人在,有一次挖沟,金凤凯来向孔副连长借把铁锹使使,老孔说半夜借XX,你用别人不用啊,他在边上听到,恩,这话可到位啊。还有什么四大舒服,坐着牛车到老丈人家里去,四大白里,大姑娘的屁股扒了皮的葱,四大硬的门洞的风,半夜的XX,霸王的弓。等等,等等都是对生活经典的描述,真是接受再教育啊。在城市一辈子都甭想听到。)老刘就只有一次错把墙上的一只苍蝇当成了钉子,把帽子挂上去,后来钉子飞走了,别人就终生叫他“瞎子”。人家只是偶尔的嘛。他为老刘感到忿忿不平,不应该啊。他拿了瓶子就去酒房。
酒房是在马号的对面。连队烧的酒远近闻名。头锅88度,二锅74度,三锅55度。二锅的自己喝。头锅和三锅一兑卖给酒厂。他用行军壶捎了一壶带回家给他父亲喝,他父亲舍不得喝。在节日里拿出来和老朋友一起喝。回信说这酒比卢州老窖还好。舌头一舔甜甜的,喝到肚里有一根线,暖暖的。谁的手腕或腿扭伤,北京青年张文来就会用四连自己烧的酒倒进一个壶盖点燃,蘸着蓝蓝火苗的酒在患处涂揉,管用,火烧完了,盖里没有一点水。
酒房两扇大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了小夏的声音,“撒拧啊?”他故意没吱声,小夏拉门出来,“哦哟,要西跨来,我当撒拧勒,是侬啊,响啊勿响,啥事体啦。”“沽老酒。”“好额呀,进来。”她领他进了门,里面很大很静。一改往日倒酒料时,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样子。屋里很暗,可人家都叫她“屋里明”。酒房烧酒班,小夏算是大姐,领着一帮丫头姑娘。现在酒烧好了,等着外卖外送。大堂里只有小夏她一个看门。其他姑娘都在里面小屋子围着炉灶烤火。隔着门能听到里面唧唧喳喳的说笑声。平日里,人进人出,来闻酒的香味,随便。但做两件事时是不许外人进来的。调酒师吴海忠或王景生在给小曲做配方时,在小屋内门一锁,不要说外人,连烧酒班的姑娘都不许看。还有在做小曲时,也关起门来不让人看。做小曲是一溜小木方格,放在地上倒进曲料,姑娘光着脚在里面使劲踩。一来姑娘们的脚能让你随便看吗?二来你看到了,这酒喝还是不喝?
打完了酒,和小夏聊了几句,顺口就问了一句,你和鸿怎么样啦?小夏一听这话,低头不言语。他偷偷地狠捏了一下自己,这话问得不是时候吗?傻乎乎的样子,他骂了一句自己。
夏和鸿要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鸿是一个慢条斯理的白面书生,下得一手好围棋。到连队没多久就调到14连当教师了。夏也是漂亮开朗,活泼能干,他俩真是前世就结的缘啊。可他俩的事遭到了夏的父亲的反对,因鸿的父亲在解放前有点资本,但可能并不是什么家。夏的父亲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观念上接受不了,这事就这么僵着。他想,上午刚听说了揪心的事,下午怎么又碰到了?
他一看自己造成的尴尬,赶紧开溜,只留下小夏一个人在那里,黯然神伤。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看刘福成来了,还有凤仪、宝龙等,他一下子心情欢快起来。
赶紧接待。到老高家讨了几只鸡蛋,几只土豆和白菜。肉是现成的。回家探亲时,他妈把平时攒下的肉票,买了块五六斤的后腿肉,放在酱油里浸,然后吊起来在荫处风干。带回连队想吃时就割一块,放几个月也不会坏。平日连队不杀猪是吃不到肉的,除了过节。难得有时破例,连长嘴也谗,跟老孔一商量,杀不杀,杀!一杀就是三头,一头给伙房,两头给家属。杀猪的日子就像过节,大家都来了。架起大锅,烧开水,架按板,放血,吹泡、烫皮、刮毛,这半爿猪刚放上案板,那边大伙早就交钱排队,伸着脖在那等着呢。从猪脖子处开始宰,不管切到什么地方,该谁就谁,有的摊到腿,有的摊到后丘,有的摊到肚皮。管它呢,只要是肉就行。
简单地做了几个菜。菜是次要的,酒是主要的。福成的海量早有耳闻,借今天的机会一定要一睹他的雄风。小方桌放在地上,中间几只菜,四瓶白酒一溜整齐地排在那里,看着就是舒服。福成坐在小凳子上,一来过过瘾,二来让你们见识见识。他和宝龙几个坐在炕沿边上。笑着看他喝。福成吃东西,喝酒的姿势,极优雅有风度。酒从漂亮的小胡子下两片厚厚的嘴唇,细流般地咪进去,嚼东西时绝不张口,不发出声音。东西在左腮帮嚼几下,用舌头再滚到右腮帮嚼几下。
一下子停电了,点了两支蜡烛,一支放在窗台,一支放在炕头。一瓶酒喝下去,没咋地,喝到一瓶半时,头上冒汗了,到两瓶时就把外衣脱了,只穿一件白衬衣,敞开领口。拿毛巾来!胳肢窝开始冒汗了,索性把白毛巾顶在头上。喝到高兴时把嘴里的东西拿出来看,“恩?这肉挺硬啊。”“是南方的猪。”“哦,蛮有嚼头的。”真是瞎子吃馄饨,越吃越有味。
喝了两瓶半白酒暂停,福成让他到外屋,把热馒头切成片,然后再拿进来。脸有点微红,眼光穿过他们的头顶,落在后面的墙上,一抹嘴唇。
“知道吗?睡觉是分甲等睡眠和乙等睡眠的,吃馒头也是分甲等吃法和乙等吃法的。” “不知道。给我们说说,什么是甲等,什么是乙等。”
“光膀子睡觉是乙等睡眠。” “那甲等呢?”
“脱光了睡才能算甲等睡眠。不信你们试试。”“吃馒头也一样,啃馒头是乙等的吃法,把它切了片,一片一片吃是甲等吃法。有教养的人家都是这么吃的。”说完咬了一口馒头片,厚厚的嘴唇紧闭着一动一动揉动着,像吃西餐一样。他在边上想,结识有修养的人就是好,长知识。
来电了。福成坐到炕里面,聊起了天。福成问他,喜欢音乐吗?他说喜欢听。“知道乐理吗?”“不就是多莱米发索拉西吗?”“那只是音阶,音阶是建立在音高上的。”他云里雾里。他一敲边上的木箱,木箱发出低沉的嘣声,“你听,这嘣音很低。”他用很低的音,嘣莱米发索……然后他又拿根筷子,在空酒瓶上,“叮”地一下,用高的音,“叮”莱米发索拉西。他有点明白了。“确定音的高低就是调,知道吗?”“……”。
凤仪在边上插进话,“以后再和他说吧,我们敲扬琴吧。”说完就架起了琴。
他走出了屋子,窗户里传来了好听的扬琴声。
太阳早已落下了。天空灰灰的,亮亮的。
啊,过了今天,就是明天。废话,他想。不过,真理有时就是简单的语言。
他仰面对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耳边隐隐地响起了古人的诗“去年今日此处时,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