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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丫海脚

小说《蓦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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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5: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丫海脚 发表于 2017-9-20 05:02
第五年上,老太太一觉不醒归西了。老妈的死触动了理查德的中枢神经,他哭天抹泪地闹腾,要死要活地发了一 ...

    时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蓦然突然出其不意地走了出这座坟墓。
   那天的开始跟几年来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蓦然在厨房里洗完了早餐用过的碗碟,站在水槽前望着窗外发愣。外面的天空是明晃晃的蓝色,高坡处邻家院子里的一小排高大的椰子树上挂着青绿色的椰子,自由舒展的树冠在风中摇曳,悠闲自在。
    老太太曾说过,那是威廉姆森夫妇家。远远地她从来也没看清过他们的长相,只从行动体态上看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会儿,威廉姆森先生开着一辆小型割草机在院子里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周一次的剪草操作;威廉姆森太太在依次给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花儿浇水。整齐漂亮的庭院与和谐安宁的氛围,她看过无数次,也羡慕过无数次。
    她忽然想,妈妈要还活着,比威廉姆森夫妇小不了多少。妈妈要还活着,看见我混成这么一个卑躬萎靡、屈膝下作、没人样儿的窝囊废准得背过气去。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呀?不行,不能这么苟活着,我得想办法,我得……
    莫妮卡!莫妮卡!老头卧房传出嘶哑的吼叫声。
    她在心底诅咒:死老头子!脚没动窝。
    老头还在气急败坏地喊:莫妮卡!叫你呐。
    她磨磨蹭蹭地走进房间,一股腹泻的恶臭扑面而来,床上、地毯上、已经脱下来的裤子上、身上、手上抹得一塌糊涂。理查德瞪着混浊不清的小眼睛扑向她,肮脏的手伸到她脸上,大叫着:“我是ChineseEmperor,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
    躲避和招架中,从离京之前一直到此时此刻积攒起来的委屈、哀怨、痛恨、愤懑汇成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猛地撞上心头,蓦然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抄起立在床边的棒球棍朝他当胸轮过去。在他闷声倒下时,她意识到死神借她的手把老头给带走了。
    此刻,她完全没有当年对黄猫施暴后的惊慌和忏悔。
    她给彩霞妈妈打电话的时候镇定得出奇,彩霞妈妈老练地嘱咐她不要破坏现场。警察是彩霞妈妈让彩霞打电话叫来的。
    按照中国杀人偿命的逻辑思维,蓦然从容地等待法律的制裁。然而当地没有死刑,又因她属于典型的受虐妇,法庭判了她二十五年监禁。
    异乡三十载,可以说从飞机降落的那一刻起,她便身陷囹圄,直到因品行端正遵纪守法提前五年释放,出狱后又经过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假释程序,她才真正地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立足于世。
    狱中的二十年,无数个不眠之夜,她有充裕的时间思考。每个人从一降生就捧着一个指南针行走,可指南针上并不显示走到哪儿路是笔直平坦的,走到哪儿路是崎岖泥泞的;走到哪儿会有鲜花铺路;走到哪儿又会荆棘遍布。    只有当你走过大半,回过头去,才能辨清自己跋涉的足迹。
    蓦然多少次仔细地回顾自己人生的每个阶段,最刻骨铭心的是杜焱的那包皮筋;妈妈的英年早逝;峥嵘的意外横祸;当然少不了爸爸及弟妹对她的无情无义。她甚至认定入境时美国的移民官没有当即将她遣送回中国是渎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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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5:0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清早,蓦然在北海公园门口看见萧峥嵘时,他已经买好了门票,看来他是决意对她“紧追不放”了。公园里,参天大树和依依垂柳身披新绿,窄径旁宽路边鲜花似锦。
    满眼都是大爷大妈旁若无人地随着音乐跳广场舞;几个书法爱好者专心致志地蘸水地书;一个社区合唱团训练有素地引吭高歌;还有很多人遛弯、快走、慢跑或是做健身操。
    峥嵘说:“我敢保证这中间至少有一半人当过知青。”
    “啊,是吗?”
    蓦然这才意识到这些人几乎都与自己年纪相仿。多年与中国文化隔绝的生活使她的时间意识中产生了一个断层,没能将当年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的知青男女与眼前双鬓斑白的花甲群体联系在一起。可不是吗,连国家主席也是跟她一样插过队的“小六九”。
    她止步观望,像是仔细品味一幅现代《清明上河图》。渐渐地,似乎受到感染的她精神放松了许多,脸上浮现出了柔和的笑容。
    见状,峥嵘凑趣:“打了这么多年游击,现在找到了组织,是不是觉得特爽?”
    “什么组织不组织的,我可从来都是无党派人士。”蓦然显然还不能适应这类调侃。
    峥嵘言归正传:“你想过没有,如果咱们俩的船没搁浅,这会儿该开到哪儿了?”他带着笑意看着她的眼睛,希望顺着一条熟悉的路线走进小巷的深处。
    蓦然迎着峥嵘的目光说:“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如果’这俩字儿。”
    是的,这些年她生活在一个泾渭分明的两重世界里,逝去的以往与严酷的现实。她怀念那些曾经闪光的日子,但从未设想如果没有离开北京,她的生活将是怎样。因为水不可以倒流,因为猜想后得出的任何一种结果都不真实,因为人必须面对现实。
    碰了个软钉子,峥嵘有些怏怏:“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那意思。”
    风撩起蓦然的头发。“起风了,”她伸出手,捕捉着漫天飘舞的柳絮,好似心不在焉地顺口问:“哎,你这么老早跑出来,不怕嫂夫人有意见?”
    峥嵘碰了碰蓦然的胳膊肘,示意她边走边说。俩人沿着湖边的白石栏慢慢地走了一段,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峥嵘有些气喘,头上冒出虚汗,提议休息一下。
    走到游廊,面湖而坐。峥嵘掏出随身带着的保温杯,咽下几口热茶,这才说:“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没等蓦然回答,“哦,我想起来了。”
    又停顿片刻,转脸见蓦然静静地看着他,显然还在等待,才说:“蓦蓦,其实咱俩谁跟谁呀,你说是吧。实话实说,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蓦然心头一颤,没容她猜测,峥嵘继续:
    “当年能活着出来就算是我占了阎王爷的便宜,可是被人给废了。结过一次婚,‘男人的一半儿是女人’嘛。”他自嘲地给自己解脱:“废了就是废了,没商量,很快就离了,不好意思再拉良家女当垫背的了。”
蓦然吃惊地看着峥嵘,不知说什么好。
    峥嵘又接下去说:“这些年一个人独往独来习惯了,悠哉游哉其实挺好的。歌词里不是说‘生活是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生活是一杯酒,包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吗。你说呢?!”
    见她还是无语,他抬手在眼前挥了一下,仿佛驱赶扑面的柳絮,“好啦,该交代的我全交代了,该你了。”
    蓦然盯着峥嵘,一再精简的话脱口而出:“我也蹲号子来着。”
    峥嵘一惊:“胡说。不带这么忽悠人的!”
    “‘忽悠人’是什么意思?”又是一个她不知道的词。
    “就是说瞎话骗人呗。”
    “骗你干吗。我丈夫是被我失手给打死的。”不等峥嵘回答,她像水库闸门被提起,存水倾泻而出:
“我们那儿的一年到头永远是夏天。没有亲身经历,你很难体会没有四季变化的枯燥。好多年,我特别怀念冬季,那种风赶着落叶在柏油路面上哗啦啦地赛跑的声音,让人觉得枯叶也会唱歌;赤裸的树顶枝桠上那些不畏严寒的窠巢,让人感到落木萧萧中生命力的顽强。还有那时候在小兴安岭,扛着树条子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地行走,那种脸冻得先是特疼特疼,然后就麻木了的感觉,我也特怀念。”
    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得峥嵘不知如何作答。他想象不出她怎么可能在异国他乡坐牢,却又似乎终于拿到了能够解开许多疑问的钥匙。他静静地看着蓦然,等待她说下去。
    蓦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叙述……
    被同一辆囚车拉进女监的有六个罪犯,两人一副手铐,防备逃跑。铐着两个肥胖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当地原住民的是一副至少三个X的特大号手铐;另一组是一个男性般粗壮的萨摩亚人和一个血统混得看不出种族的干瘦干瘦的嗜毒犯;第三组是蓦然和满脸刻着“我本无罪”的琳达。
    坐落在重重围墙中间的监狱与蓦然想象的相去甚远,乍一看就像是一座教学楼,其实她从没见过监狱是什么样,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因此她的想象只不过是一种抽象的恐惧感。
    经过了一系列盘问、登记、体检、搜身、洗浴等手续以及之后一周的隔离监禁,蓦然和同车到达的犯人融入到监狱的犯人堆里。
    在这里,狱监欺负人,有些犯人比狱监还霸道。女犯中有杀人犯、抢劫犯、虐儿母、绑匪、惯偷、妓女和毒品贩子;有程度轻重不同的精神病患者、蓦然这样的受虐妇,还有白领罪犯,琳达就是其中之一。监狱不但有一套白纸黑字的正式条例规定,犯人之间还有一套约定俗成的“野”规则。最让人不待见的犯人是个虐儿母,不但狱监经常找茬儿教训她,犯人中的土霸王也常常唆使其喽罗跟她找别扭。
    其次,挨整的就是那些惯偷、妓女和“刚下船的”外国人。蓦然虽然到美国好几年了,但她对当地语言和文化因少有接触而十分生疏,故也被认为是初来乍到。无端地被绊一脚、推一把、骂一句是家常便饭。
    狱中伙食花样鲜有翻新,每天除了面包,火鸡汉堡就是炸鸡块,被狱友们戏称为“海鸥肉”的炸鸡块尤其难以下咽。尽管难吃,蓦然那份饭还是经常被人强行瓜分。
    便是没有犯人之间的小打小闹,日子也不好过。犯人没有权利睡安稳觉,从凌晨三点半开始,属“周扒皮”的狱监就打开耀眼的顶灯,通点人数,以防有人逃跑。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开早饭,六点半钟开始干活,十一点午饭,下午五点钟收工,直到六点半吃完晚饭,没有喘息的时间。
    熄灯之前,要是能跟同室的狱友排遣寂寞聊聊天,至少能让口语有所长进,了解点监狱里的情况,无奈蓦然同室的狱友是个少言寡语的抑郁症患者,在仅仅十米见方之地竭尽其能地躲避与蓦然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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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5:0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每天晚饭后,蓦然默默地躺在自己的铺上,仿佛至身于人世与地狱之间一袭窄小的夹缝。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从自然亮转为电光亮,幼时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么多星星都躲到哪儿去了?
    小时候,她爱在黑暗中盘腿儿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仰望夜空,膊肘支在腿上,双手托腮,一边默默地与向她眨眼的星斗神交一面享受夜的温馨。氤氲的雾气里有各种各样的阴影:树影、墙影、房影和她想像中的魅影。月夜里,风摇树影,地上万花筒似地变换着影子的图案。
    那时候,她何曾料到有一天这些图影竟变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多么希望能从梦魇中醒来,回到文革以前,不,不能要求过高,回到出国之前就行了。这一次,就是爸爸、弟弟和妹妹把头磕烂了,她也决不心软!
    一日,蓦然把自己那份“海鸥肉”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汤加女孩乔治亚娜,快速将盘里余下的食物划拉下肚,想趁人少时去洗澡。前两天,干活时,一个狱监对蓦然鸡蛋里挑骨头,乔治亚娜曾挺身而出为蓦然打抱不平。蓦然早就注意到,乔治亚娜的胃口特别大,老因不够吃而饿肚子。从那天起,她总主动分一部分自己的饭给她。
    蓦然匆匆走进淋浴间,一个比她稍微年长的犯人尾随而来,等她脱光了衣服,那个无耻的女人强行将她逼到一个角落,双手伸向她的胸前。蓦然见事不妙,惊慌中一边竭力抵抗一边高喊“Help”(来人啊),女人一个耳光抽上去,狠巴巴地命她“Shut up”(住嘴)。多亏这时琳达也来洗澡,路见不平疾步赶来,抓住那女人一拳抡过去,女人落荒而逃。之后,琳达悄悄塞给她一条装着两节一号电池的长筒袜,连说带比划地告诉她带在身边用以自卫。
    好心的彩霞妈妈每月探监风雨无阻像母亲惦记女儿,给蓦然带来融化内心坚冰的慰籍和温暖。尽管如此,狱中的日子还是得她自己一天一天地煎熬着。
    记得她和峥嵘有个共同点,吃饭时,特别喜欢喝汤。知青们戏言等他俩结婚时,一定凑钱给他们买个特大号的汤碗。她觉得命运一甩手将她扔进一个盛满混浊浓汤的巨碗,碗底深得够不着,碗边滑得站不住。她只能无休止地在碗里游啊游啊挣扎着不沉下去。
    入狱大约三个月,一天晚饭后回到号子,蓦然惊见满地鲜血,第一反应是胃里突然火山爆发,刚吃下去的东西像抑制不住的岩浆喷出口鼻。同室的狱友不知从哪儿弄到一个刀片,割断了脖子上的动脉。面无表情的狱监抬走了尸体,蓦然用狱监留给她的水桶和墩布擦洗干净地上的血迹,卷起鲜血浸透的床单和被褥,塞进垃圾袋,彻夜未眠。
    翌日,琳达被调到蓦然的号子,冷漠的抑郁症患者在冥冥之中用自己的生命成全并挽救了蓦然。
    打那儿开始,琳达像一面坚实的盾牌自动担当起保护蓦然的责任。同时,她用手势和简单的语言鼓励蓦然抬起头、挺起胸、不示弱。自萧峥嵘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以后,就没有任何人在精神上给予她如此的呵护和帮助。琳达个头比她矮,年纪比她小,胆量却比她大。她深深地被琳达的关爱所感动。有了支持便有了信心,有了信心便开始鼓起勇气。
    蓦然请求琳达教她英语,琳达欣然应允。她们开始利用晚饭后到熄灯前的这段时间在狱中的图书馆上课。琳达是个严格的老师,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到简单的语法练习,乃至复杂的语法结构。听说写读琳达教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读写说听蓦然学得一心一意一字不落。
    如果说入狱之前,她像一粒漂浮在空气中的尘灰,麻木无觉,现在她变成了一只勤劳的小蚂蚁,不遗余力。
过了语言关,蓦然的处境大有改善,她学会了与狱卒据理力争,学会了与犯人中的土霸王讨价还价。她把自己的遭遇如此这般讲给琳达听,琳达深表同情。悉心开导她来日方长,热情鼓励她抛却心中积郁的哀怨,重新找到自我。
琳达出生在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之家。日裔的父亲和华裔的母亲是大学同学。那时候,日华通婚在各自的社团都是犯忌的,两家人都与年轻夫妇脱离了关系。要强的父母亲靠自己的才智和勤劳为女儿打造了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琳达自小体弱多病,父母亲怕她受人欺负,送她去学空手道,入狱时她已有二十年武龄。也许是家庭的影响,也许是空手道文化的熏陶,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正义感,琳达最见不得以强欺弱的行为。
    蓦然问琳达: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也会坐牢?
    琳达告诉她,自己并没有犯罪,不过是当了替罪羊。本来,她可以认罪减刑,只蹲五个月。可她就是不服这口气,拒绝认罪,所以被判了五年。时间再宝贵,也不能出卖人格。她还说,她把这次厄运当作上帝对她的考验。她认为,上帝安排她坐牢一定是因为那里有人需要她的帮助。
    蓦然平生第一次感恩命运,要是没有琳达,她绝对不会有后来的起死回生;要是没有琳达,她简直不敢想自己现在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在监狱里,犯人可以上学,有远程函授课,也有老师到里面来教学。蓦然心无旁骛努力学习,渐渐地找回了幼时的聪颖。在琳达的帮助下,四十岁那年她获得了货真价实的美国高中文凭。
    她学会了打字,用电脑,还当了女监的图书管理员。就在她摩拳擦掌决心向大学本科进军时,琳达服刑期满被释放了。她为琳达高兴,更深深地感谢琳达牵着自己的手走出黑暗和迷雾。
    经过了不懈的努力,四十九岁的蓦然在狱中摘下了大学本科学位这颗做梦也没想到能够属于她的明珠。连监狱长都高兴得破例叫厨房烤了一个特大号的蛋糕,全狱上下为她庆祝。美国人就是这样,坏起来不可理喻,叫人咬牙切齿;好起来真心诚意,又不乏可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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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5: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蓦然停止了叙述。
    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萧峥嵘感叹了一声“真是不容易!”竟不知还应该再说什么了。
    蓦然凝望着他,说:“在里头的时候我老想,咱俩又走上同样的路,只不过跟当年下乡不同的是这次咱俩的路是平行的,永远不可能交叉相遇。”
    峥嵘难抑好奇地问:“就算国情不同,毕竟是20年的牢狱之灾,你怎么可能咸鱼翻身……”
    这一次蓦然直言不违:“婆婆死前在遗嘱里把一笔相当可观的家产全部留在我的名下,不过这是傻子死了以后    我才知道的。幸好老太太留了一手,不然要是判我个蓄意图财害命,那这辈子真的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啊?哪儿有不把财产留给儿子的?”萧峥嵘不信。
    “真的,骗你是小狗。我猜想,她留给我是因为考验了好几年,觉着我这么个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儿的人肯定会好好地伺候他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放不下她那神经病儿子。”
    说到这儿,蓦然苦笑了一下:“老太太给他儿子安排好了,给我也安排好了。等傻子死了,所有的钱财就算是她给我的报酬。只不过,老太太的神机妙算没把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可能性给算进去。”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准儿,这会儿她在那边儿捶胸顿足地找后悔药呢。”萧峥嵘又开起了玩笑。
    “嗯。”蓦然也笑了,“在里边的时候,我老按月收到报告单之类的东西,所有的信件到犯人这儿都已经被拆开检查过,所以狱监和犯人老想法儿敲诈我,亏得有保护神琳达,否则我早就当不成富婆儿了。不过说老实话,要不是因为腰包“深”,我受的罪得大了去了。人生太莫测了,反说正看,都是那老太太,既害了我又救了我。”
    “说了归齐,搂草打兔子,让你塞翁失马一把。”
    “没错儿耶,我的生活经历真是这么回事儿。”她望着峥嵘,再一次提出那个历史遗留问题,“你还欠我一个交代呢,你的手倒底沾没沾血?”
    “当然没有!”峥嵘的回答斩钉截铁,“你要是还怀疑我的清白,那咱俩就白认识了一场。”说着,他恍然顿悟:“唉,你这么闷闷不乐的是不是因为怨我?”
    蓦然没理会峥嵘的疑问,说:“那你白上了个大学,白受了那么多罪,白落下一身的病,活得多亏呀,怎么还能一天到晚乐乐呵呵的?你不觉得生活对你太残酷吗?难道不该诅咒?”
    “怎么会不觉得。可是怨恨像流沙,你越想抓住它往上爬就只会是陷得越深。人必须得向前看,才能活得开心,你说是不是?!”
    “向哪个qián看呐?”这次蓦然是明知故问。
    “当然是前面的前啊。”峥嵘郑重地回答,继续沿着他的思路说,“一个人命运中突如其来的转折有时候确实不由自己决定,可是怎么样面对它、怎么样处理它,以及当一切都成为过往后,怎么样看待它是可以由你自己决定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口气轻松但不失稳重:“我的转折点就是我本来应该去上晚自习,心血来潮想到校外野地里去找跟你‘千里共婵娟’的感觉。生活不跟算术似的负负得正。那天,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酿成一个大错特错的结果。要叫老人们说是上辈子欠了人家的,这辈子得替人受过还债。不管怎么说吧,我咬紧牙关,不在命运面前低头,活着出来了,自当是命运朝我虚晃一枪。”
    蓦然恍若回到当年,好多年前那种靠实的感觉电流般涌上心头传遍全身。她接住萧峥嵘的话,缓慢而清晰地背诵出《热爱生活》里的一段:
    “命运对他实在太苛刻了,然而,尽管奄奄一息,他还是不情愿死。也许,这种想法完全是发疯,不过,就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
    “对呀,就是这样。”萧峥嵘转身忘情地抓住蓦然的双肩,“虽然我失去了很多,最大的损失就是失去了你。我还失去了事业、健康和家庭。人世间有太多的事:偶然的、必然的、刻意的、不经意的、意料之中的、出乎意料的。人生一世有太多的恩怨和爱憎,太多的奋争和无奈。但是,当你一步步终于走过来熬过来扛过来以后,就会发现不管受到多大的挫折,活着毕竟是美好的。”
    蓦然默默地点头认同。
    峥嵘意犹未尽:“所以,一个人要是把精力花在怨天尤人上就等于是自己给自己增加负担。日久天长,远道无轻载,负担越来越重压得你筋疲力尽,那不是自己惩罚自己吗……”
    倏地,“自己惩罚自己”几个字像电子屏上反复出现的提示文字在蓦然的大脑里层层叠叠地显现、跳跃、闪烁,蓦然已听不见峥嵘后来的话。
    一生的画面此刻经过筛选过滤清晰地在脑海中闪现。
    她看到小时候看立体电影是爸爸带她去的。上小学的时候,是爸爸经常带她到新华书店去买妈妈选定的图书。下乡时,爸爸从来都没忘记告诉她扒车太危险。后来的变化是因生活所迫。
    她看到以那个时期孤陋寡闻的国人之见,弟弟妹妹甚至爸爸都真地以为,她能从前景惨淡的街道工厂一步跨入人间天堂,是件千载难逢的大好事,怎晓得便是人间天堂照样有太阳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她还看到弟弟的眼睛、妈妈的离去以及上山下乡本不是能够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她却将这些不幸全部归咎于自己。
    蓦然顿然醍醐灌顶,就如同她没有理由责怪峥嵘,她不该责备爸爸。就像峥嵘说的,在生活的算术里,负负不得正。她的生活轨道如此曲折多舛是因了爸爸的糊涂懦弱加上自己的懦弱糊涂。
    她不由地感叹出声儿来:“我可真是我爸的女儿!”
    此话一出口,压在胸口数十年的负重随即化作一朵浮云,飘然而去。
    一阵争分夺秒的紧迫感袭上心头,她猛地抓住峥嵘的胳膊,说:“哎,求你件事儿行吗?”
    “说,什么事儿。”
    “我家原来住的那个胡同没有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我们家人。”
    “啊?你还没……”看见蓦然面现窘色,峥嵘顿住口,转言道:“这事好办,上派出所查户口就行了。现在都联网了,找人没问题。啥时候去?”
    “现在就去。我得回家,不能再等了。”
-完-

2014年6月4日
完稿于日本大分县别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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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5:32:49 | 显示全部楼层
众荒友别来无恙?
小可在此问候大家
记得先前发过这个故事,不知咋地,不见了。
再发一次,留下个脚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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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1 15:1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石予民 于 2017-9-22 16:51 编辑

恭贺冉莹又一篇力作问世。作者初心不改,矢志不渝,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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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2 11:2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丫海脚 发表于 2017-9-20 05:06
蓦然停止了叙述。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萧峥嵘感叹了一声“真是不容易!”竟不知还应该再说什么了。蓦然 ...

一口气读完《蓦然回首》,唏嘘不已。为“蓦然”多舛的人生经历而伤悲,又为“主人公”走出人生的雾霾而欣喜!
祝福“蓦然”!祝福“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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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9 16:53:02 | 显示全部楼层
恭贺冉莹又一篇力作问世。初心不改,矢志不渝,佩服。愿你平安,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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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3 12:24:09 | 显示全部楼层


名山家园网,几次出现严重故障,不少原创佳作丢失,向作者致歉。
感谢冉莹不气、不弃,再次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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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6 18:27:2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哪里是短篇,中篇。


几次收到网站服务商警告,此文中出现了汉字bi首二字,已经用拼音处理了,没事了。


每逢“二会”,就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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