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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蓦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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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0 04:52: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小说)
蓦然回首
冉莹

    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后,蓦然查看了一下机舱提供的航线地图,一条红线像连接断藕若即若离的弱丝从她所在的太平洋弹丸小岛向西北延伸,跨过太平洋,奔正西,飞越日本、韩国直至北京。
三十年前从北京飞来这小岛走的是哪条航线她已毫无印象,但忘不了虽已步入而立之年的她曾是怎样的青涩无知。此言并不为过,就文化程度、社会经验以及思维能力而言,那时的她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女生。幸而造物主尚存悲悯之心,在蓦然茫然无措万念俱灰时总能使她绝处逢生。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中,除了去过一次卫生间,她合目而坐、不吃不喝。她推开心灵的窗户,拼凑时光的碎片,追溯遥远的记忆……
    一辆火车扑面而来,忽地一下从头顶上开过去,她吓得一缩脖子,鼻梁上那厚重的看立体电影眼镜差点儿掉下来,回头看看,黑洞洞的,一束光柱从后面墙上的放映窗口射向银幕。
胡同口的早点铺总是坐满了吃饭的人,她最喜欢那儿的糖油饼和馄饨汤,还有刚出炉的火烧,香喷喷的,现在想起来还会嚥口水。
    妈妈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红扑扑、安安静静的小娃娃。妈妈说,这是弟弟。她惊讶、欢喜又好奇,禁不住伸出一个手指,没深没浅地往弟弟脸上一戳。在妈妈“蓦蓦小心”的惊呼中她知道了这小东西比洋娃娃娇嫩。弟弟比她小四岁。
    几年以后,一个下雪的日子,家里又添了个好哭的小妹妹。妹妹比她小十岁。
    像组合拼图,破碎的记忆渐渐地有了来龙去脉……
    妈妈生前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中学语文教师,爸爸则是个中规中矩的工厂技术员。家里的“大政方针”全由强势的妈妈定夺实施,温和的爸爸不过是妈妈的帮衬。
    那时候家庭生活简单,重大生活决策不外乎是买不买或买什么牌的自行车、收音机;周末该买只鸡还是买条鱼给全家人打牙祭。再就是哪个孩子需要添衣服或鞋袜之类。爸爸负责她和弟弟的功课,姐弟俩聪明好学勤奋努力,并不用爸爸操心。
    平日里,蓦然是妈妈的得力助手,扫地、擦灰、生火、焖饭、洗手绢补袜子、带弟弟哄妹妹,十足一个小妈妈,院子里大人们都以她为榜样教训自己家不听话或逃避家务的孩子。
    若不是不久后发生的意外,蓦然本应有个完整的“金色童年”。
    十一岁那年暑假的一天,同院的杜焱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大包牛皮筋,孩子们欣喜若狂七手八脚地把皮筋串连起来准备跳个痛快。平素跳皮筋的高手蓦然因为怀里抱着妹妹没法参与,只能在一边眼馋大家的兴奋与快乐。
分拨儿时发现是五缺一,蓦然成了孩子们恳请救场的对象。
    犹豫了一下,她把手中的妹妹交给坐在一边看热闹的弟弟,妹妹哭闹撒娇,不肯放姐姐去玩。杜焱心急火燎地催促更使她心痒难耐,慌里慌张硬是把妹妹塞给了好脾气的弟弟。妹妹又踢又踹,拼命地挥舞着胳膊,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乱挠。
    蓦然迫不及待地转身去玩;弟弟手忙脚乱地招架小妹,万没想到,妹妹的手指竟然不知深浅地捅进了弟弟的眼睛!弟弟的惨叫凝固了孩子们的喧嚣,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像一把bi首插进蓦然的心,再也不能拔出。
1966年,蓦然小学毕业。妈妈早早依据她的学习成绩和应试能力选定了她必须报考的志愿。不容置疑,三个志愿都是重点中学。
    那时候,刚刚步入中年门槛的妈妈荣升副校长已有两年之久。
    没成想,一场席卷全国的“红色风暴”不但卷走了蓦然跃跃欲试的升学考试,还卷走了被划定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忠实执行者”的妈妈。
    在蓦然从胡同到学校方圆顶多两公里那片小小的天底下,自杀的不光她的妈妈,受刺激得精神病的也不乏其人,看见一个同学为照顾得了精神病的父亲而搞得焦头烂额时,她甚至想过还好妈妈不是得了精神病,否则死不死活不活尊严殆尽更难堪。
    年幼的她不可能知道红旗的海洋下躁动的是怎样一个黑白混淆、是非颠倒的世界,更不可能理解当时以为是正常的一切实际上是多么的非正常。
    没了妈妈这根定海神针,爸爸变得六神无主,一天到晚不是愁眉苦脸就是焦躁不安,家中诸事一概推给蓦然。小小年纪的蓦然不会怨天尤人,也不懂得这本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承受的负荷。
    她不敢思念“畏罪自sha”的妈妈,只是日复一日地遵循妈妈人要活得体面不可以邋里邋遢的一贯教导,买菜做饭、缝补浆洗,竭心尽力地照顾爸爸、弟弟和妹妹,柔弱的双肩不但承担了所有家庭重任,还须面对妈妈“自绝于人民”招致的质疑和冷眼。
    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日子,太阳暖洋洋地当头照着,院子里散落着白丁香的碎花,空气中荡漾着幽幽的芬芳。蓦然走过院子当中的石凳,正在石凳上睡觉的一只半大不小的黄猫起身向她示好,胸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股压抑太久的凶意倏地从心底迸发出来,她抡圆了一巴掌将猫抽到石凳下面,欲罢不能地还想再狠狠地补上一脚,幸而那猫大惊失色之后仓皇逃遁。如梦初醒的她呆望着黄猫消失的方向,为自己的冷酷和失态而惊悚。
1968年初因“复课闹革命”而摇身一变成了中学生的蓦然几度和同学们一起离家到郊区农村参加支夏和秋收。每一次下乡劳动给她带来的轻松和愉快使她萌生了摆脱眼前困境的渴望。
    可巧,此时轰轰烈烈的使“革命小将”头脑膨胀、引无数毕业生“竞折腰”的上山下乡运动正在被时代的狂澜推向高潮。杜焱去山西插队了,同院其他老三届毕业生有去内蒙的,去陕西的,还有去东北的。
    蓦然左盼右盼终于盼来了北京市革委会关于六九届毕业生分配百分之百上山下乡的决定通知。
    爸爸反对她上山下乡,因为弟弟妹妹需要她,他需要她。爸爸叫她去校革委会申诉一下家庭困难,争取留京分配工作。蓦然力辩:六九届“全锅端”,根本没有留京分配工作的可能性。爸爸坚持:那咱就赖着不走,最不济就是上郊区插队,还能兼顾家里。
    但是,好不容易抓住名正言顺挣脱枷锁的机会,她一门心思只想走得越远越好。
    临行那日,爸爸赌气一早就上班去了,十二岁的弟弟牵着六岁的妹妹到火车站给她送行。人们还在站台上依依惜别,蓦然就兴奋地登上了火车。她将身子探出车窗,高高地俯望着弟弟和妹妹。
    妹妹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一边哭泣一边央求:姐,别走好吗?姐姐,别走,你别走啊。
    那一天,蓦然不顾妹妹苦苦的哀求扬长而去。
    待到她尾随知青大军返回京城时,十年过去了,弟弟长大成人,妹妹也上了高中。她这才知道,不会勤俭持家的爸爸东借西赊已债台高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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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4:5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改革开放不久,一些高龄美籍华人乘国门敞开之机托亲拜友出重金在国内购买媳妇。当时的“重金”在今天看来也许不足挂齿,但在那个国民人均收入不足五十元人民币的年代,两万美金无异于天价。为了还债,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爸爸暗箱操作了这笔交易。蓦然被插上草标出售却浑然不知。
    蓦然心有所归,这在家里不是秘密。插队时,她和同是北京知青的萧峥嵘共坠爱河,山盟海誓不离不弃。可不知为啥,峥嵘在上大学期间卷入了一桩杀人案,遭逮捕后便似泥牛入海。退一万步,即便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萧峥嵘,即便没有发誓等萧峥嵘到海枯石烂,她也不能让自己沦落到卖身的地步啊。
一时间,全家中鸡犬不宁。
    爸爸软硬兼施,时而吹胡子瞪眼地拍桌子;时而奴颜婢膝低三下四地央求;甚至雪上加霜,指责蓦然为了一个蹲号子的男人不顾骨肉之情。他说,那个姓萧的杀了人,犯的是死罪,与其为他守一辈子空房,莫如给有残疾的弟弟准备一笔救助的费用,也好找到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女人。还说,正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的妹妹已经雄心勃勃地夸下海口,准备毕业后立即下海经商。妹妹需要有个起步的经济基础。
    爸爸知道弟妹是蓦然的“软肋”。他的意思清晰明了,为了儿子和小女儿的前途,大女儿责无旁贷。
    弟弟妹妹也不能理解平素温良恭俭让的姐姐为何如此坚决地抵制出国,蓦然在他们的沉默中看出,他们认定姐姐最终会为他们赴汤蹈火,姐姐所有的牺牲都是天经地义。
    家人的言行颠覆了她惯有的亲情理念。难道金钱真的能让为父之心变成铁石?难道金钱真的能让弟弟妹妹出卖亲情?她什么时候在家人心中变成了一块无足轻重舍之也罢的边角料?为什么时时牵肠挂肚的亲人们此刻对她如此决绝,竟然没有丁点依恋?
    终于有一天,爸爸招呼弟弟和妹妹跟他一起给她下跪:蓦蓦,你就从了吧,爸爸求你了。
    眼看着年近花甲的爸爸老泪纵横地跪在她面前;眼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妹妹垂头匍匐,撅在爸爸屁股后面,憎恨、厌恶、怜悯、悲哀像大雨倾盆兜头而下。
    过去但凡有为难的事情她都跟峥嵘商量,现在她与谁说?
    最后一次去峥嵘家就在几天前,因悲伤过度而显得十分憔悴虚弱的萧妈妈手捂着胸口说,她一个扫大街的老婆子想找个后门给峥嵘说情都不知道往哪儿拎猪头。她吃不下睡不好,经常被收到领尸通知的恶梦惊醒。蓦然嘴上劝萧妈妈别往最坏处想,心里同样怕得要命。
    临走的时候,萧妈妈送她到院儿门口,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蓦蓦姑娘,不是我不想接你进老萧家门儿,是老萧家没这个福份。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上哪儿我们也找不来呀。可我瞅这架势,峥嵘就是保住条命也出不来了。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别为等他耽误你自己啊,姑娘。
    也许这是生活给她的惩罚,她连“合适的”都不配有。因为她使弟弟伤了一只眼睛;因为妹妹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因为她曾在爸爸最需要她的时候临阵逃脱。这次抗争终是不果,蓦然低下了头,接受了命运“将功赎罪”的惩罚。

    告别故土之日,爸爸、弟弟和妹妹要送她去首都机场,蓦然将他们堵在家门口,“算了吧,不用了。”
那天,她孑身远走,带着对爸爸不疼弟妹不爱的怨气走得心碎走得绝望。从机场大楼走向登机扶梯时,她在自我意识中将过去的三十年狠狠地撕成碎片,任之随风飘去。她没想也想不出下一个三十年自己的归宿与何去何从。
之后,爸爸几次通过中间人央求她保持联系,但她铁下心来把自己化为一块沉海巨石。再后来,随着中间人的失踪,蓦然人间蒸发了。
    都说时间像流水能洗干净心头的创伤,时间像母爱能抚平心中剧烈的疼痛,可这话在蓦然这儿却不灵验。
    离家时,妈妈已被平反,家人的照片里,她只选了几张她和妈妈的合影带在身上。前两年她将其中一张二寸见方的黑白照设为苹果手机上的墙纸,她撒娇地偎在笑盈盈的妈妈胸前,风华正茂的妈妈身后是公园的假山。有照片就有念想,多少年来,对妈妈的思念有时像潺潺流水连连不断,有时像飓风推涛汹涌澎湃,但她很少想到爸爸,她甚至没有想到过爸爸或许已经过世。她从不猜测弟弟是否找到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女人,也从不设想妹妹经商是否有成,他们的模样在她的记忆中以然模糊不清了。

    此番归来皆因好友彩霞妈妈和琳达的力促。
    彩霞妈妈苦口婆心:我跟你讲啊,跟谁记仇也不可以跟自己家人记仇的。老话说,‘百善孝为先’。这么多年啦,你实在是该回去看看你爸爸了。
    琳达更是振振有词:你想过没有,也许你父亲,包括弟弟妹妹,早就在为他们当初的行为后悔不迭,巴不得能见到你,当面向你道歉呢。你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蓦然并不为朋友的劝说所动,怨恨的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她在树下生活了太久,摆脱其阴影谈何容易。但为了不让琳达失望,为了不让彩霞妈妈难过,她玩笑说:要是活过2012年“世界末日”,我就回国找他们,行了吧。没成想,琳达和彩霞妈妈是认真的,她们抓住这个把柄再不撒手。
    2012年平安地过去了,2013年也已告辞,琳达和彩霞妈妈对蓦然的推脱忍无可忍。琳达盯着她上网订了机票;彩霞妈妈看着她打点了行装。琳达开车,年过八旬的彩霞妈妈亲自压阵,像哼哈二将把她“押解”到机场,一左一右看着她办理了登机手续,又三催两促地盯着她排上安检的长队,最后还不忘强调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一定要带回跟家人的合影”。
    若不是她不能抗拒也不忍辜负两位好友的一番苦心,她是不肯去触摸心头上那块一碰还滴血的痂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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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4:5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机身猛地一颠,紧接着噪音轰鸣,蓦然睁开眼睛发觉飞机已经着陆。广播正在通报:“本次航班已经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她直起僵硬的身体,向机窗外看去,飞机还在跑道上滑行,灰蒙蒙的天空下机场空旷肃然,苍白的日光透过攥得出渣滓的雾霾拒人千里般的冷漠。这毕竟是北京,是生了她养过她的故乡,一种迟到的求归若渴,一股天涯游子归来时涌动的心潮,一缕意外的温情软意霍上心头,蓦然低吟:
    “久违了,北京。”
    然而,当北京睁着光灿灿的大眼睛瞪着她时,蓦然却全然没有了重返故土的投怀之感。在太平洋中那个乡气十足的小岛上生活了许多年的蓦然像个第一次走出深山的孩子那样眼花缭乱,愕然、迷惑、激动中夹杂着敬畏,比舍了老脸进荣府的刘姥姥还“掉渣儿”。
    京城被无形之手拿捏得变了形换了样,像是被又一场“史无前例”扫荡,遵循的似乎还是当年那些大张旗鼓的“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的标语口号,只不过,此“革命”绝非彼“革命”。眼前的北京就像是小时候憧憬的共产主义——地面上广厦成千上万、地底下铁路四通八达、大街小巷车水马龙、商场超市琳琅满目。
    刚到美国的时候,婆婆对美国媒体关于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会高速发展,将在多少年内赶上美国的预见大为不屑,说美国在基础建设、经济发展、管理方式以及职业人文素质方面的教育和发展已经有了上百年的经验,而且不可能原地踏步等着中国赶上来。
    去国之初消息尚不灵通,她因生活与世隔绝而深感在国外时间越久对国内的情况了解越少,心便离中国离北京距离越远。现如今,网络使世界的每个角落变得垂手可及,她经常搜索浏览关于中国、关于北京的信息,心中的距离感逐渐减退。她知道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眼前的实情实景仍然使自以为做足了功课的她瞠目结舌。看来,老太太井底之蛙耳。中国能在深沉谷底之后,区区三十年便一跃跻身世界经济强国之列,意味着其文化底蕴之丰厚,社会潜力之深远以及民众魄力之强大。
    这些感想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没有与任何人分享,不光是因为她周围并没有可以交流的人,就是有,身在北京,随着京城的步伐走过来的人是体会不到她的心灵感触的。不说也罢了。
    尚未集结好全部身心之力去面对过往,蓦然对自己颇为宽容。寻找家人不是件快刀斩乱麻的事,无需操之过急,先熟悉一下北京的生活,什么时候调整好心态,什么时候着手寻亲不迟。
    她在位于市中心的贵宾楼酒店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小时候这一排高楼大厦是中国人非公莫入的禁区,如今她可以在此闲庭信步,方方面面都今非昔比啦。
    故意放慢的脚步并没有限制住她难抑的心痒和冲动,还是决定首先去原来的老街和胡同,看看那些至少有半个世纪历史的粮店、小百货店、食品店、裁缝店、五金店、杂货店和街道工厂。记忆中最清楚的是一南一北两个食品店,都卖猪肉蔬菜和水果烟酒。南店新,宽敞明亮,可她去的更多的是那个老旧的北店,因为一个同学的爸爸在那儿卖肉,另一个同学的妈妈在那儿卖水果,熟人好办事嘛。
    “瞧一眼就行了,快去快回”,她这么想。目的不是寻亲,只为近距离体验与首都齐驱并进的老街新貌,同时测试一下自己面对沧海桑田的感受。为防止碰上还没准备好要见到的人可能导致的无措和尴尬,她准备了帽子和口罩,尽管拿不准如果迎头撞上年迈的爸爸和已过不惑之年的弟妹是否彼此认得出。
    然而,老街岂止是“新桃换旧符”,三步一个手机专营店,五步一个茅台酒专卖店,数不过来的饭馆、服装店和喧嚣的人潮车流使物是景非的老街变得异样的生疏,时间的脚步在这里留下了理所当然的印迹。推测着原来住过的胡同也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她便一个胡同一个胡同仔细地寻过去,又一个胡同一个胡同认真地找回来,走出满头大汗。甭说那家标志性的早点铺,连布满童年足迹的巷子也全无踪迹。
    迷茫的她在一个陌生的街角止住脚步,脱去帽子摘下口罩东张西望,陡地发现脚下其实是一条过去根本不存在的大街。对此她毫无准备,“河”已不在何谓“东西”。可她是回来寻亲的,是回家来的。家呢,哪儿去了?
这意外变故让蓦然陷入纠结的境地。
    时而,久违的亲情像一股暖流注入她荒芜的心田,她恨不能立刻见到家人,很想很想。爸爸是不是健在?有没有经受病痛的折磨?跟弟弟一起生活?还是妹妹对爸爸更加关照?弟弟的生活是否和谐幸福?妹妹在事业上经历了哪些困难挫折?她想了解他们的家庭、结识他们的儿女,更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偶尔会想到她,告诉其子女她的存在。
    时而,她又自我解脱:想知道他们的现状只是因为到了家门口,好奇而已。绝情的事儿是我做的,若是见了面大家都尴尬,不见倒也罢了。即便他们知道当初做错了,事过境迁,他们眼不见心不烦,早把我这茬儿给忘了。冷不丁地贸然闯入,好像他们做了亏心事我来鬼叫门儿似的。这样打搅他们的正常生活,不够人道吧。再说了,京城如此之大,寻找没有踪迹的家人无异于大海里捞针。反正回来过了,良心上有了慰藉。
    她给琳达发邮件汇报进展、近况和打道回府计划,并请她转达给彩霞妈妈。琳达即刻回复,以典型的美国人“凡事都有办法”的思维叫她不要放弃,一定能找到家人。还说彩霞妈妈让她去派出所问问看。
    派出所管你这点屁事儿?!她大不以为然。记忆中派出所的工作人员一个个的比中央委员谱还大,脸上永远写着“公事公办”“闲人莫扰”,她对“有困难找民警”根本不抱希望。
    这几年,蓦然大力赞助反人口贩运机构和受虐妇女庇护所,忙于这方面的工作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从未有过的充实感,她要回去继续做喜欢的事情。
    她几乎每天都在网上查看飞回小岛的机票信息,有几次填完了订票单,最后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阻止她点击“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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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4:56: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日,蓦然盯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古装电视剧百无聊赖,突然如梦方醒一拍脑门:真糊涂,不看谁也不能不去看看萧妈妈呀。
    这次她学聪明了,打车去。上了车,先问司机师傅峥嵘家那条胡同还在不在。无奈年轻的师傅是个新手,说对那一带不熟,麻烦她指点一下。还好,到了地点,虽然周边面目全非,胡同尚在。萧妈妈家的门牌号码她早忘了,可她忘不了那个大杂院和萧妈妈住的逼仄朝北的耳房。
    她从停在路旁的两辆车之间一人来宽的空隙插向人行道,与此同时迎面一个男子也朝同一个空隙直插过来,大概准备过马路。她抬脚上人行道,那人伸脚下人行道;她想躲闪,对方也意识到应该避让。两人身不由己地闪向同一侧,又条件反射地同时闪向另一侧,反而形成相互堵截的阵势。不得已只能停步,瞬间陷入哭笑不得的尴尬。
待那人侧身让路,蓦然踏上人行道,刚要道声“不好意思”,抖地一个激灵,呆呆地盯着面前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心跳乱了节奏。那人也顿然止步,惊讶而又仔细地打量着她。
    “蓦蓦,是你?”那是不曾被岁月弱化的记忆中熟悉的眼睛和拨动心弦的男中音。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对她来说早已远去的名字了,但无数次出现在睡梦中的声音是那么让她心醉晕眩。蓦然想像过,当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新相见时,她肯定能认得出他,因为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而他却不会认出已经老得变了模样的她。对不期而遇、青春不再的萧峥嵘,她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要找的人不知去向,而原以为永别了的他居然鬼使神差地站在眼前,她有些恍惚,瞬间万簌俱寂。这怎么可能?是不是撞见鬼了?她环顾四周,人来车往一切正常。眼前的萧峥嵘旧貌不在,早先精致整齐的眉毛和细长明亮的眼睛,已被岁月的沟壑重重包围。原本身材颀长的他,现在依然消瘦且略显苍白,时间像灰尘无声无息地层层掩盖了青春的光泽。
    看着发愣的蓦然,迅速恢复状态的萧峥嵘开口:“嗨,今儿这风是打海外吹来的。”虽语调爽朗,却似乎中气不足。
    这句话使她错愕之上又添懊恼,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从国外回来的?那他一定也知道她嫁给了一个比她爸爸年纪还大的老男人。她两颊发烧,世界怎么就这么小?!
    “我以为你……”她踌躇了一下,下面的话被萧峥嵘接过去:
    “死了。是吗?”
    蓦然的默认略显难为情。
    “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对我来说。”他哈哈地笑了,惹得过路人扭头瞧他。
    蓦然一时语塞。
    “啥时候回来的?”萧峥嵘问。
    “有一个礼拜了。”
    “三十多年了吧?”柔和的男中音里流露出求解的渴望。
    蓦然局促的心稍稍平静下来,点头道:“唔,三十四年了。”她急于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狱的,可时间的距离使她难以启齿,开口成了“你怎么样,生活得好吗?”
    “咳,马马虎虎。我这人命里本就是个下下签儿,你忘啦?”萧峥嵘的语气里并没有抱怨的意味。
    “你是说那个看相的。”她没忘。
     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知青们听说邻屯有个会看相的,跑去凑热闹。看相的是个老头,轮到给峥嵘看,老头说他命里有牢狱之灾。峥嵘大笑称无稽之谈,老头没有辩解。峥嵘问他什么时候倒这大霉,老头说,那说不准,就是知道也不敢乱说。众人讥嘲:“天机不可泄露哈”,老头不予理睬。到了蓦然,老头看来看去,手里的长杆烟袋抽完了又添上,扑扑地吐了好几口痰,嘴里咝咝地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我怎么瞧你这姑娘将来得飘洋过海呀。当时她小声跟峥嵘嘀咕,刚才那些人就算不准也说得过去,到他俩这儿就整个一个不靠谱了。峥嵘也觉着这老爷子拿他俩开涮。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那老头还真是个“半仙儿”。
    萧峥嵘好奇:“你上这儿干吗来啦?”
    蓦然答:“我想去看看你妈妈。”倏感耳朵一热,这才对自己承认其实就是来碰运气的。
    “我妈早去世了。”
    “啊?!”在美国,人们遇到此事通常会礼貌地表示“我很难过听到这个消息”。此时此刻萧妈妈苍老的面庞浮现在她脑海里,一时竟想不起该如何用中文表达。她傻傻地说:“哦,是吗。我来晚了,对不起。那,我走了。”一面转身走下人行道,再从两车之间穿回到马路上。
    萧峥嵘跟在她身后问:“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还没定。”她边走边答,心还在与劝自己“嫁了吧”的萧妈妈交流。
    萧峥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口气不由分说:“今儿个不巧,我得出门儿办事儿,找时间咱好好儿聊聊。”
    “你就打王府井那儿那个贵宾楼酒店,我的房间号是7130。”
    “北京就这么一个贵宾楼,那儿可是天价呀。”
    她模棱两可地说:“还好。”
    峥嵘说:“知道了。那我先走了啊。”
    他穿过马路,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原地没动,挥了一下手,匆匆走远。
    蓦然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是夜,蓦然梦见现在的她和他又被发配到原来插队的村子,并排躺在场院晒麦棚的麻袋垛上。
    峥嵘说:咱可别那么傻乎乎地拼命干了,反正这次下乡学聪明了没把户口转过来,玩儿不转咱就撤。
    她说:好咧,只要你不怕,那我也不怕。
    峥嵘不作声了,她抬起上半身,侧过脸去看峥嵘,可是眼前不是峥嵘而是她那已经不在人世的丈夫,白发苍苍、半呆半傻、面目狰狞。蓦然忽地醒来,一身冷汗,荒唐!
    起身上了趟洗手间。睡意犹浓,躺下后前梦继续。
    天下着瓢泼大雨,冷风嗖嗖地灌进衣领。她缩着脖子,两手紧紧地攀着萧峥嵘一只胳膊,峥嵘用另一只手打着一把大伞。峥嵘是年轻时的峥嵘,她却是现在的自己。俩人一步一滑地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往屯子里走,黑暗笼罩着山谷间空旷的野地,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可还是没走到屯子边。衣服被雨浇透了,贴在身上凉冰冰的,她不由地往峥嵘身边靠。
    猛然间,雨伞的一角被人掀起,死去的丈夫出现在面前,还是那张苍老凶暴带着傻气的脸。
    再次大惊之后,蓦然心中似有千军呼啸万马狂奔,睡意全无。她爬起来,不想开灯,便拉开窗帘向外看去。
夜在窥视,不曾睡去。矗立在黑夜中的楼群犹如南太平洋中一座名叫复活节的小岛上那些僵直的摩艾石像,冷漠无语地直面世事人生。它们像一群弃而不舍的阴影,跟随她从遥远的南太平洋回到生她养她后来却遗弃了她的城市。
人这一生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自己的影子。影子这东西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任你怎样狂奔躲藏企图逃离它,抛弃它;任你怎样大刀阔斧地去劈它砍它企图将它剁成碎片,它却像个一声不响、寸步不离的忠实奴仆跟随你、陪伴你。甚至会出其不意地跑到前面提醒你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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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4:57:30 | 显示全部楼层

    1969年深秋,在大批六九届毕业生成群结伙地奔赴内蒙古、黑龙江和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后,学校把一些老三届还没下乡的和六九届“出身不好”、没有资格去生产建设兵团的毕业生召集在一起,一车皮拉到嫩江以东的小兴安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支由来自不同学校的包括蓦然在内的十多个学生组成的杂牌小分队,又被两辆牛车拉到山沟沟里的新满屯。
    知青集体户里若论资排辈,萧峥嵘是老三届高中生,尊称“老峥”;蓦然则是大家腼腆的小妹妹,自然而然以小名“蓦蓦”替代了大号。
    一下火车,蓦然就注意到萧峥嵘,因为除了行李他还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一大箱书。在干活上,他算不上是个好手,但总是尽心尽力。虽然书生气十足,但他生性活泼、宽容大度,颇有人缘。下棋时,他以盲棋对弈却没有对手。他给大家讲故事,抑扬顿挫绘声绘色,把福尔摩斯描绘得神乎其神,将《一双绣花鞋》渲染得令人毛骨悚然。连生产队长没事的时候都爱上集体户来邀老峥“白话”一段。
    蓦然第一次确切地知道峥嵘对她有所关注是来年春风开始吹薄林中积雪的时候。那是个难得的休息日,知青们决定“放风”到距屯子差不多二十公里的镇子上去“透透气儿”。大家步行到备战公路边,等待拉空车斗的卡车经过。
    因为都知道多数司机不爱拉男的只爱拉女的,且尤其爱给独行女子停车。峥嵘支招说蓦然一副招人怜爱的模样,司机不会不买她的账,拦车的任务非她莫属。那天蓦然成功地充当了诱饵,其他人躲在路边的树林子里,等车慢慢停下来哗地像土匪打劫似地冲出林子连滚带爬翻进车斗。
    下乡不到三年,峥嵘当了屯里小学校的老师。过了一年,蓦然经过临时的培训成为村里的赤脚医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依赖地向他倾诉心中的喜怒哀乐。他会诚心诚意地与她分享哪怕是不足挂齿的欢喜和快乐,帮她化解难以摆脱的郁闷与烦恼。
    她坦白地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对峥嵘全盘托出,包括弟弟的眼瞎是因为她贪玩;妈妈的自杀是吞服了她送去的药。妈妈经常是要服了安眠药才能睡着觉,所以当妈妈叫她送饭时带上那瓶药,她没多想,也没问问爸爸应该不应该。之前,她不相信妈妈是反革命,因为她从来没听见妈妈说过什么反动言论。妈妈死后,她动摇了,也许妈妈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不然她干吗自杀呢?峥嵘认为,并非有什么秘密,是她妈妈做事认真,性情刚烈,自尊好强,容不得蒙辱,一时想不开。
    她问峥嵘:那你说,妈妈是我杀的吗?这么问,是因为她老觉着爸爸在这个问题上虽不明说,内心是责怪她的。
    峥嵘回答说:当然不是,你不过是个听话的孩子。
    峥嵘劝她不要过于懊悔自责。妈妈打定主意了,不用安眠药也会用另一种方式解决问题的。他还说:虽然我挺敬佩性格刚烈的人,尤其是女同志,可是不管在什么样的重压下,我是绝不会选择死的。你妈妈给我的提醒是:身处患难与混乱之时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投降。
    她不太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也没去琢磨向谁“投降”,他能理解并与她惺惺相惜,这就够了。
    既然她向他倾诉了心声,他也向她坦露了自己“卑贱”的出身——“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他和她同病相怜。
    他父亲解放前是个土匪,解放不久就死了,家庭出身算坏分子。妈妈白天扫大街,晚上做补活,节衣缩食熬坏了眼睛。以她没文化的思维,供儿子上学是为了日后不会穷得没饭吃去当土匪。
    可虽然他上的是重点高中,但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参加高考的可能性近乎于零,他的路是被别人安排好了的,往哪儿走由不得自己,虽然不至于步父亲的后尘,但即便没有文革,毕业后也得上山下乡。本来1966年一毕业就该走的,文革一乱,让他浑水摸鱼在北京多呆了三年。老三届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还耗着,一直到不走不行了才离开北京。
    他们一起在灯下看书写信;她洗衣服时,他帮她挑水;她给他缝棉被时,他教她背古诗。他们还经常结伴到林子里砍条子捡蘑菇。
    一次,他们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只毛茸茸的狗宝宝。俩人兴冲冲地将狗狗抱回集体户。当天夜里,狼群在屯子外面嚎了一宿,他们才知道,误捡了小狼崽儿。第二天送狼崽回林子的路上,萧峥嵘兴奋地说,这只狼崽儿叫他想起一个短篇小说,是杰克·伦敦写的叫《热爱生活》,写一个垂死的人挣扎着拒绝死去,终于没有死。他说那是他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之一,等到冬闲回京一定要找出来再看一遍。
    过了几个月回到北京,他果真守约把一本缺封少底的杰克·伦敦小说集推荐给蓦然。
    峥嵘是妈妈去世后她生活中第一个可信赖可依靠的人。
    他们没有过年轻人常见的羞羞答答眉来眼去,爱情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是那种心有灵犀第一眼看见你就看好你,从此“相看两不厌”的。他们没有爱得轰轰烈烈如醉如痴,虽然平平淡淡却也如胶似漆。他是她情愿跟着上路,相濡以沫度过一生的人。在同村知青眼中,才华横溢的老大哥和淑贤清纯的小妹妹相爱就像大春和喜儿、少剑波和小白鸽那样的合乎情理。
    记得有一次,她有口无心地说:咱俩相似之处可真多,你的名字是个词儿,我的名字也是个词儿。峥嵘开心地笑了,父母目不识丁,哪儿知道什么峥嵘不峥嵘的,原名“正荣”,嫌俗,文革初期赶时髦改的。反正他说什么她都爱听,她问什么他都回答。
    峥嵘爱吟诵‘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蓦然知道他所谓“美人”不过是情人眼里被爱恋之手打扮过的她,但心里仍是甜滋滋的。他爱她的温良,喜欢她的坦诚,享受她的依赖;她爱他的书生气,喜欢他的老成,享受他的关爱。
    蓦然天真地说:咱俩这辈子不离不弃,下辈子还要携手,好吗?
    峥嵘笑答:那过奈何桥的时候,得想法儿不喝孟婆那碗忘川河水煮的汤,不然,下辈子即使见了面儿也不相识。
    她耍小聪明说:孟婆汤又不是白给的,咱到时候就说是一文不名的无产者,不得了。
    峥嵘更乐了,使劲地抱了抱她说:你这小蹄子,还挺有馊主意的。只怕是到时候连地狱都下不去成了游魂,再碰面照样儿物是人非。
    尽管那时的中国处于一个推崇比西方清教徒还不食人间烟火的时代,荷尔蒙势不可挡的冲击力将恋人推过雷池的例子仍是屡见不鲜。那是一个亮晃晃风清月朗的冬夜,屋外,月光在茫茫的雪地上蹽蹦儿撒欢儿,天地间泛着皎洁的银白;屋里,俩人一阵手忙脚乱。过后,她的脚在被窝里找到峥嵘的脚,用脚心蹭着他的脚背,没话找话地说:你怎么还穿着袜子呐?
    峥嵘抗议:不带这样的,就算人家皮肤糙点,也不能这么磕碜人。
    1976年,新满囤党支部终于争取到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萧峥嵘作为表现突出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推荐回北京上大学。
    蓦然和峥嵘相拥盟誓,像世上所有即将分离的恋人那样。他承诺大学毕业娶她,她发誓等他毕业嫁他,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绝不反悔。他笑她小题大做:大学毕业是有年、有月、有日子、有盼头的。他还说,这样的等待不但是苦中有甜的憧憬,还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浪漫。
    那时的她还不懂得,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如同浮云一样虚无缥缈;都如同运气一样可信却不可靠。她更不知道,在现实尖利的刀锋面前,誓言脆如纸弱如丝。她只饱尝了分离的煎熬。
    1979年,几乎就在她终于兴高彩烈地回到北京的同时,即将毕业的萧峥嵘被逮捕了。命运的残酷让蓦然始料不及。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书生气十足的峥嵘会是杀人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但是峥嵘确实被警察带走了,一旦被捕,杀人罪便是既成事实。在农村时“拂了一身还满”的离愁别绪瞬间被生离死别的悲恸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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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4: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喂,美国人……”电话那一端是萧峥嵘。
    “什么‘美国人’,别瞎说。”蓦然打断他的话。
    他调侃说:“那就把中间的‘国‘字儿去掉呗。”
    她心头一震,明白他在暗示许多年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诗句,脸上浮出会心的微笑——反正面目表情不能连同声音一起传到电话的另一端。镇静了一下,她嗔怪道:“少来劲儿。”
俩人约定好在一个茶馆碰面。
    走进典雅幽静的茶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城市的混乱嘈杂被彻底隔绝,连服务员端茶送水也是脚步无声,轻言细语。她不由暗暗赞叹峥嵘的选择。
    萧峥嵘抱歉地说:“这儿的茶没什么特色,就是图它个安静,好说话。”
    “没关系,反正好茶坏茶喝到我嘴里都一个样儿。”在国外,蓦然养成喝咖啡的习惯,多年不识茶滋味了。
入座后,峥嵘侃侃而谈。他时而腾出右手放在胸口上,好像是在郑重承诺所说内容的真实,这是蓦然熟悉极了的动作。
    他说被关押在看守所里七年,历经审问和刑讯。丢了一口牙,轻重脑震荡数次,断过大部分肋骨,心脏严重受损,最后因证据不足释放。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欲减之罪何患无理”。
    难怪这样一副病态,蓦然抹去了大串问号中的一个。
    “那你到底杀人了吗?”迫不及待中竟带有质问的口气。
    “现在说这个已经毫无意义了。”峥嵘答疑的积极性不高。
    怎么没有?蓦然想辩驳,她命运的改变起因于此啊。
    萧峥嵘循着他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绝:“那时候,真以为这辈子就撂里头了。有几次被打得太厉害以为是走到此生边儿上了,他在心里祷告,叫蓦然别等他。要是为了他,蓦然荒废了青春年华,他赔不起。他希望蓦然能找到一个像他那样爱她的男人,真心的希望!后来知道蓦然没傻乎乎地等他,他琢磨,他俩之间就是有心灵感应。他说,说实话,当时挺颓丧的,后来想明白了,命运发给他的就这几张破牌,好赖都得认,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开开心心地过吧。出来以后,找工作费老劲了,先开了两年垃圾车,后来开出租。所幸正好是出租司机捧“金饭碗”那阵子,未雨绸缪小不溜儿地存了点儿钱。后来活儿越来越不好拉,身体也不跟趟,就早早地退了。现在,没事儿上街转转拉点黑活儿,还有几家老客户,再加上每月养老保险,日子过得去。”
    蓦然静静地听着,他所讲述的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遥远得陌生得难以想像,因而她难以体念他的经历。
    这个她记忆中最亲近的人,这个留给她那份宝贵精神力量、帮助她挺过艰难困苦的人,与记忆中的他无论从相貌、谈吐还是交流内容上都相去太远了。什么“蚁族”“向钱看”啦,什么“低保”与“土豪”啦,什么“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啦,她听得云山雾罩,盯着眼前的茶水发愣。
    峥嵘终于长舒一口气:“该你了,说说你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蓦然问峥嵘是怎么知道她出国的。
    他说,获释后,立马去找她。爸爸骂他,说是他毁了蓦蓦,轰他走。弟弟送他到院儿门口,只说她嫁到国外去了,别的都没说。
    “那次,你爸爸给我的感觉是一副完全被生活打败的样子。”峥嵘的语气中没有抱怨,只有怜悯。
    蓦然心里酸酸的。
    峥嵘关切地问:“老爸还健在吗?弟弟妹妹过得好吗?”
    蓦然低下头,无从作答。
    见蓦然又陷入沉默,萧峥嵘穷追不舍:“哎,说话呀。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抬眼看了看他,想蒙混过关:“就那样,没什么新鲜的。”
    “不可能,三十年呐!”峥嵘不买账。
    蓦然搪塞道:“不过弹指一挥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来了。”然后迅速转移话题,试图用一串问号打断他的思路:“北京变化真大,我都认不出原样儿来了。咱屯儿其他知青怎么样?你们经常见面吗?咱新满屯儿肯定变化也挺大的吧?我在网上看见说好多知青回过去插队的地方看望父老乡亲,你回去过吗?我倒真挺想回去看看的,毕竟在那儿待了十年呐,真是挺留恋那时候那种单纯……”
    “嗨嗨嗨,怎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峥嵘不上钩:“那些事儿以后咱慢慢儿说。先说说你这些年怎么过的?”
    蓦然心里想,你倒是想得开,我这些年的经历打死你也想不到!
    见她又不吭气儿了,峥嵘说:“蓦蓦,你变了。在看守所的时候,我眼前的你跟以前一样活泼开朗、爱说爱笑、谦和贤惠。现在好像挺忧郁的,怎么啦你?”
    蓦然暗暗感叹彼此感觉的不谋而合:“好吧,就算我变了,分手这么多年有变化也是正常的。你不是也变得油滑多了,都找不到白面书生的影儿了。环境真是改造人,说明咱们都成熟了呗。”然后坚持防守反攻:“还是先说你吧,嫂子叫什么,在哪儿上班?哪儿认识的?什么时候结婚的?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妇道人家,就喜欢家长里短。”这么说着,峥嵘的笑却不够自然。
    蓦然狡辩:“聊聊家常怕什么的。彼此了解都是从生活小事儿开始的呀,何况咱们得重新认识吧?”
    “强词夺理!”
    “……”
    见蓦然按兵不动了,峥嵘转用迂回战术:“蓦蓦,早就是美籍华人了吧?”
    蓦然不置可否地耸了一下肩膀:“别老蓦蓦,蓦蓦的,我早改名儿了,现在叫莫妮卡。”
    “噢?!”峥嵘愣了一下很快地说:“入乡随俗嘛,反正音还是一样的。出去年头不少了,常回国吗?”
    “这是第一次。”蓦然干巴巴地说。
    “第一次?”峥嵘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里弹出来。
    蓦然没理会他的惊讶:“其实,要不是‘2012世界末日’什么的那些瞎话,我到现在也不会回来的。”
    “啊,你还信这个?”
    “咳,都快活到头了,世上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还闹不明白不白活啦?!我只不过是对朋友许了个诺言,守信而已。”
    峥嵘还是犯疑惑,斜楞着眼睛瞅着蓦然:“不是吧?撇下老公孩子不管,就为个什么‘承诺’跑回国?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闹矛盾了?要打离婚?”
   现在管“诺言”叫“承诺”了,她感觉自己的中文词汇跟长满铜锈的出土文物似的,赶紧在脑子里的记事本上又记下一笔,然后才说:“胡说什么呀?谁闹点儿矛盾就打离婚呀?”
    “你们美国人不都那样!”
    “听谁说的?”蓦然道,“美国有的是白头到老恩爱如初的;当然了,也有动不动就闹矛盾打离婚的;还有在一起打得鸡飞狗跳,不在一起想得没招没落的。哪儿不都这样?!”
    “你算哪一类?”
    蓦然眉头一皱:“干吗老盯着我不放?”
    “蓦蓦,你变化太大了。原来可不这样儿,什么时候变得横起来了?”峥嵘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的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你们家那口子对你不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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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4:59:38 | 显示全部楼层

    泪水突然涨潮似地从心底涌出眼眶。这些年来,就是在她心情最沮丧,日子过得最艰难最无望的时候她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她从小就是个不爱哭的孩子,妈妈原来老爱跟人炫耀,我们家蓦蓦打针从来不哭鼻子;我们家蓦蓦跌倒了自己爬起来掸掸灰就好了。得知妈妈自杀那天,她蜷缩在门后,头埋在两膝之间,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夜,她把一生的泪都流完了。之后的岁月中,她控制内心的悲哀伤痛就像训兽师驾驭野兽。蓦然低下头,不想让萧峥嵘看见,可为时已晚。
    峥嵘慌了:“哎呦,怎么啦,我没有恶意,你别多心啊。”
    她镇定了一下说:“我丈夫死了。”此话吐出,蓦然好不后悔。这一开口将引出的本是埋在心底决心不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呵。可此刻,突然涌上心头的倾诉欲望是那么难以抑制。
    “哦?!”意外使一直口齿伶俐的萧峥嵘语呐,迟疑了片刻说:“你别太难过,节哀顺变。不能因为他的船已经驶进港湾,你的船就不再继续乘风破浪了。”
    一层突如其来的阴影像密不透风的爬墙虎遮蔽了她刚欲豁然的心,蓦然神色骤变:“谢谢你的安慰。不过,他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而且,我根本没为他伤心过。”说着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以后有空再聊。”
    蓦然的突然道别使峥嵘面有尴尬,但并不失色。“你上哪儿,我开车送你去。”
    “谢谢,不用了。”
    萧峥嵘并不罢休:“蓦蓦,我真有点儿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蓦然故作轻松地说,“我现在是个大阔佬了,你就别劳神啦。”一边向门外走去。
    萧峥嵘拦住她:“一个人的生活质量好坏不光在腰包有多鼓,关键在心态怎么样。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开心的‘富婆儿’。”
    新词儿,新词儿,又一新词儿,蓦然想着,挣脱阻拦,闪身走了。
    峥嵘说得不错,她确实不是个开心的“富婆儿”。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她社会经历不足,连申请护照必须有一个填表、签字办手续的过程都不知道,更不懂去美国得上美国领事馆申请签证。爸爸交给她一个护照,说这边有人送她登机,那边有人接她下机,一切安排妥当,遇事不必惊慌。她信以为真。结果,这边倒是有人送她登机,那边却根本无人接机。到达美国过海关时,她被领到一间空荡的等候室,独自忐忑了八个小时,中间只有人给她送过一个盒饭和一杯凉水。
    直到将近午夜时分,她才被两个移民官提审。移民官的态度虽然严肃但并不嚣张,也不凶狠。可蓦然觉得他们威严的表情里似乎隐含着丝丝缕缕的忍俊不禁,料定这两个移民官看不起她这个土气十足的中国人。通过在场的翻译吴太太,她惊讶地得知,爸爸交给她的护照是伪造的。她害怕极了,问吴太太她会不会蹲美国大牢。
    吴太太安慰她:不会的,在美国,这种事是要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来解决。
    她心升希望,一种纠结的希望——尽管不愿面对爸爸和弟弟妹妹,可还是希望被遣送回国,知根知底的魔鬼总比素不相识的魔鬼好对付吧。于是又问:我是不是得被遣送回国啦?
    吴太太说:别害怕,不会的。
    蓦然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愿意回去,压根儿就没想来。你跟他们说叫他们把我给赶回去得了。
    吴太太惊讶道:哟,人家想来都来不了,你干吗想回去?
    不到半个小时,移民官宣布,按照美国的法律规定,她有权为自己的行为在法庭申述。出庭之前,她是个自由人。
    走出机场,她才得知吴太太就是利用翻译身份来接机的人。她一直把蓦然送到她的新家,并告诉她不要担心,自己的丈夫吴律师翌日就安排她去登记结婚,然后便可向移民局提出正式移民申请。吴太太一再强调,她的丈夫将会顺利地处理好一切有关蓦然的身份问题。
    人地两生,语言不通,蓦然的命运就这样被攥在了陌生人手中。
    夫家姓关,位于一个上层社区,大房子、大院子。家里所有的家具一应俱全:八仙桌、太师椅、罗汉床、美人榻、各样条案、各种橱柜以及条案上的摆设统统古香古色,就像是将故宫外西路厢房里的展品,连同那里的抑郁、悲凉和陈腐全部搬到了这里。
    房子坐落在半山腰,城市从山脚下伸延开去,再远就是与天相连的太平洋。白天,满眼是碧蓝的大海和同样碧蓝的天空;夜晚,数不清的车辆穿梭于万家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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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5: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九岁的婆婆已经老得看不出年轻时是丑还是美。老太太年轻时受过良好的西洋教育,操着一口东北乡音和娴熟的英语,头脑清晰、能言善思,酷爱英文黑白老片儿和百老汇剧目中的插曲,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当家。
    每天早上,她把那张像揉搓过无数次的牛皮纸般的脸精心描绘得花里胡哨,鲜艳的口红顺着唇边沟壑般的皱纹没有规则地扩散开去,像地方戏里扮媒婆的丑角。她好支使人,但脾气尚可。
    终于找到了一个老实的听众,老太太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全是早年那些事。什么她是清朝镶黄旗名门望族后代,什么与爱新觉罗沾亲带故之类。她爱炫耀年轻时家里的排场,爱絮叨早逝的丈夫如何顺良。她自诩有审时度势之英明:七七事变,一看局势不妙要打仗,立马卷起全部家当,带着丈夫、儿子和女儿跑到这小岛上安身度日。
    她得意洋洋地坦陈:早先,她娘家爹和婆家公都是紫禁城里管帐的,看准了宫里的糊涂君糊涂臣查的都是糊涂账,趁着民国革命前后的混乱捞了个钵满盆溢。到了美国,她用不义之财在岛上繁华的旅游区买了一棟楼,出租楼中四十余套公寓,雇了专人处理日常事务,定期往她帐户里打钱,每月确保两三万美金收入,一家人近半个世纪在异国他乡坐享其成。
    老太太最是不待见儿子理查德,不是嫌他长得丑,就是嫌他穿戴邋遢,要么就嫌他身上有异味,骂得最多的词儿是“神经病”。她妊娠九次,孩子有的流了,有的早夭,只落下一儿一女。老关家总算没在她这儿断了香火,所以对儿子格外宠惯,到了八九岁上每天晚上还得嘬口娘奶才肯睡觉,快六十岁的人了在老太太面前像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更可悲的是,这儿子自己不争气,命还倍儿硬,愣是把老爹和妹妹都给克死了。不但如此,年纪越大,性格越怪癖,行为越偏执。
    社区里家家草坪相连,户户窗明门净。唯独关宅成年累月闭窗拉帘,与两边邻居之间隔着高高的栅栏和灌木,院里堆得到处是垃圾,乱得一塌糊涂,不见任何花草绿植。
    栅栏和灌木是邻居控告无果竖起的屏障,倒是省了我掏银子,老太太无奈地解释。
    精瘦的理查德十一岁到美国,在家里大都说中文。他有着一张窄长、呆板的脸,中等个头,含腹驼背,给人猥琐却自负的印象。
    原来,蓦然来关家的事是老太太一手操办的。虽然是头婚,理查德对蓦然并没有那方面的兴趣。一张特大号双人床,中间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各踞一方,互不干扰,卧房的门永远敞开着。看来,老太太活到这把年纪也想明白了香火延续与否没那么重要。或许,她还害怕关家再出个神经病吧。总之,老太太对蓦然毫无责难之意,这使远道而来的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平日里,理查德背个Jan Sport背包,穿一件橘黄色底碎花阿罗哈衫,戴一顶原本是橘黄色但已经被汗水浸得变色发臭的小丑帽,提着一根棒球棍,一出门就是一天,回家时照例跟淘着宝贝似地带回些垃圾。
    每天理查德前脚出门,蓦然就赶紧在老太太的叹息声中把所有的门窗敞开透气,但屋里院里堆的东西是绝对动不得的。老太太对怪癖的儿子一筹莫展,她能骂他、吼他,可对他的陋习无计可施。理查德挨了骂,就对蓦然使蛮动粗。老太太心里有数,可对蓦然再有歉意,她的胳膊肘也不会往外拐,理查德终归是亲生骨肉,蓦然不过是寄人篱下。
    有了蓦然,老太太辞退了原来的佣人,亲自训练蓦然操作她此前闻所未闻的全套设备——电炉灶、微波炉、烤箱、冰箱、制冰器、咖啡机、压汁机、洗碗机、洗衣机、烘干机、吸尘器等等等等;老太太还指点她怎样擦拭银餐具、铜烛台一类的摆设。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这里与在国内打扫卫生的最大不同是要点在于厨房和卫生间。
从此,她在关家承担了女仆的全部责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好歹从小就既会做家务又知冷知热,伺候人轻车熟路。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当过赤脚医生的她也能从容应付。早就知道满族人规矩多,长幼有别,不可犯上,她小心恭敬,自知有委屈应该往肚里吞,有眼泪应该往心里流,有苦痛不能奢望得到任何帮助和抚慰。
    每周两个晚上,老太太命儿子开车送蓦然去附近社区学校免费英语班学习口语。
    第一天上课,新同学自我介绍时,一听她的名字叫“蓦然”,老师也和海关的那两个移民官一样忍不住笑了,让不明其意的她十分难堪。老师当即建议她选个英文名“莫妮卡”。回来告诉婆婆,老太太也笑了,“可不是咋地,‘蓦然’的读音到了洋人嘴里跟英语白痴的读音一模一样。好吧,那以后你就叫莫妮卡好了。”
    小时候知之不多,蓦然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那时候的排斥情绪来自对大人没完没了的盘问。每逢她报上大名‘张蓦然’时,往往会换来一连串的“啊?什么?哪个mò?怎么写?”她只好像背书一样认认真真地回答:草字头下面一个扁日,然后一个大字下面一个马,“蓦然回首”的“蓦”。她并不知道“蓦然回首”的意思,是妈妈教她这么说的。间或碰上文化程度不高或是不整明白不罢休的人,这番话,她得重复好几遍。五年级开学那天,新老师点名时竟然管她叫“张慕然”。
    文革初期,‘三忠于’改名风乍起,她暗自欢喜,想趁此机会改掉这个给她带来无尽烦恼的名字,但“向东”、“卫红”之类的名字又忒俗。还没待她想好改个什么名儿,妈妈死了。她打消了改名的念头——再怎么着,这是妈妈给她留下的唯一将伴随终生的纪念。下乡当知青,老乡们从来没挑剔过她的名字。本来嘛,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用于区别她与其他人而已。她想通了,从此与“蓦然”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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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5: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被美国老师改名的事才让她发现原来名字就是她命运的咒语。改就改,改了名字她的运气没准也会改变呢,她这样希望。
    英语班上有日本人、韩国人和中国人,其中中国人占绝对优势。学生们在这里充分体现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国家、地区以及身份成为划定社交范围的标志。且不说日本人和韩国人各自为政,中国人中以大陆人为主体,与台湾人和零星的香港人礼尚往来互不相扰。
    大陆来的陪读和移民女同胞是清一色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有当过知青的、有当过工人的、还有当过后门兵的。
    陪读族白天在饭馆酒店打工或在当地人家做钟点工,晚上来免费学英语。她们的丈夫是同学,因此她们之间关系甚密,在一起聊从丈夫们那儿听到的学校里的事情,把某某人的论文进展、某某人的科技项目、某某人的试验结果之类的话题挂在嘴边。她们还交流打工经验、互相介绍打工机会、结伴去旧货店买衣服。将来不管是回国还是留在美国,她们的丈夫会成为教授、律师、科学家、企业家、金融家。她们是丈夫背后支持他们走向成功的人,因此她们不怕辛苦、充满了希望与自信。
    移民族来上英语课则完全是为了有个聊天的场所,顺带着学点英文口语。她们的美籍华人丈夫多是大学教授、商人、小业主,也有务农的蓝领,平均年龄比她们大二十岁左右,蓦然的来到把这个平均数提高了几位数。她们学着台湾人管丈夫叫“先生”,不厌其烦地夸耀比拼“先生”对她们的好。她们在一起议论新潮时装、交换化妆技巧、结伙逛商场、品尝中餐馆。
    而蓦然,自从到了美国,商场是什么模样她一无所知,更没下过任何馆子。在这里,所有的人出门都是以车代步,她出门也都是理查德开车。刚到时,为了办合法身份手续,老太太带她坐理查德的车去过几次吴律师的事务所。身份办好以后,她再无机会出门,连超市都很少去——老太太安排超市按时送货好多年了。
    同学善意提醒她衣着过时,她解释说那全是老太太过去的旧衣服。她实在太需要理解和同情了,傻乎乎地问她们知道不知道理查德·爱新觉罗这么个人?
    一个心直口快的同学说:谁不知道那个神经病?!上哪儿都提着根棒球棍。
    另一个接茬儿:就是,不管是哪个学术机构、政府部门或民间组织开办有关中国的会议、讲座、展览、庆祝或纪念活动;不管是大陆的还是港台的,他都会在人群中游说,发传单,自称是ChineseEmperor(中国皇帝),需要得到民间支持,打回老家去重新登基称帝。
    诚实的蓦然告诉她们,他其实姓关。结果,她与“中国皇帝”的亲属关系立马在同学们中传开。再看到她时,大家的目光、言谈和举止变得异样,明显地多了一层隔膜,好像她有传染病,就连日本人和韩国人都像躲着她似的。
    蓦然就是在这个英文班里结识了彩霞妈妈。
    来自浙江舟山群岛的彩霞妈妈在英语班上课已经好几年了,是班上唯一一个不用英文名字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所有社交圈都接受的长者。
    彩霞妈妈实际上是彩霞的妈妈。1950年,年轻的彩霞妈妈即将临盆未能跟丈夫随国军撤退去台湾。时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改革开放后,亲戚与彩霞妈妈取得联系,告知她丈夫病入膏盲,禀她速速前去一见,她方得知丈夫早就投亲移民到这小岛。
    她和从未见过父亲面的彩霞来到小岛后不久丈夫去世。亲戚下逐客令,催促母女返回舟山。彩霞妈妈和彩霞一个心思,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地球上,只要是有土地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扎根,“青山处处埋忠骨”,这儿就是她们的“沙家浜”了。
    健谈的彩霞妈妈列举了很多留下来的理由,其它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在家乡,母女俩为家里有个国民党亲属受尽了委屈,好端端的彩霞姑娘,说媒的不少,自己也谈过对象,硬是没人敢娶。美国多好啊,什么成分、阶级、革命、斗争都被认为不可思议,是无稽之谈。要是回去了,再演一场“文革”惨剧,俩人不得给当成特务崩了才怪呢。
    母女俩搬出亲戚家,自己开灶过日子。起先,彩霞拿政府助学金白天在社区大学正式英语班学习,晚上到饭店打工;彩霞妈妈则在一家医院找了份清洁工的固定差事。现在彩霞结了婚,大学都快上完了,彩霞妈妈自给自足,无所牵挂。她的口头禅是,只要你肯干、不贪心,美国遍地都是金砂粒子,面包牛奶都会有的。
    也许是因为有过多年的“另类”感受,她善解人意待蓦然与众不同。可惜不久,彩霞生了小孩,彩霞妈妈说她反正学不出名堂,有这时间莫如帮彩霞看看孩子。停课前她把自己家电话号码留给蓦然,说没事可以聊天散心。
电话是年迈的婆婆维系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生命线,她把电话机看得比腰包还紧。蓦然是没有权利提起电话的。
彩霞妈妈是她的保护伞。彩霞妈妈不来了,她承受不了被人白眼,也不再去上课。
    老太太没过问蓦然为什么不愿意去上课,就如同她从来没上心蓦然为什么从不与家人联系。她只关注蓦然是否尽心伺候她和儿子,蓦然的心思情绪与她不相干。
    截断了自己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蓦然和老太太竟有些相依为命似的,不是因自慰“既来之,则安之”,而是她不知在哪儿看到说生活就是两个字:“难”和“忍”,或许这种说法不是她在哪里看到的,而是她自己脑袋里冒出来的。总之因为“难”所以得“忍”,那就忍吧,她告诫自己。
    离开中国后的第一个春节,老太太不厌其烦地教蓦然怎样做“斋”,说每到春节,中国城的中国文化广场里办庙会,好多当地人喜欢去那儿吃“斋”。蓦然这才知道这岛上有个中国城,中国城里面有个中国文化广场,中国文化广场每年春节办庙会。
    “斋”里第一位菜是发菜,没有味道,只为取其谐音。还要放黄花菜、木耳、粉丝、荸荠、腐竹、白菜和冬菇。调味料是臭豆腐和酱豆腐。吃完年夜饭,老太太带着儿子和蓦然在祖宗牌位前下跪磕头。
第二年,老太太吃了蓦然基于原本要素,根据自己的烹调经验做的“斋”,欣赏有加,赞不绝口。
    在美国住满了四年之后,蓦然加入了美国籍,将“蓦然”正式改为“莫妮卡”。经老太太同意,她搬出了理查德的卧房,因为之前移民局官员时不时会不请自来上门检查真假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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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5: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年上,老太太一觉不醒归西了。老妈的死触动了理查德的中枢神经,他哭天抹泪地闹腾,要死要活地发了一个多月的疯。
    等他情绪略略稳定,蓦然提出要到正规学校学语言,然后找份工作。理查德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还声明:我是Chinese Emperor(这两个字他总是用英文讲),你必须在家恭恭敬敬地伺候我,叫你干什么就得老老实实地干什么。
    语言不通,她束手无策。奴隶般地苟活在理查德不见天日的家里,久而久之,自信、自爱、自尊像三瓢水泼在阳光蒸烤下的水泥地上不留一丝痕迹。
    她心灰意冷,不想见人,也见不得人,便躲在心灵深处,在记忆的残片中寻找逝去的温馨。
    小时候胡同口卖冰棍的老头是个罗锅,永远板着一张黑得发青的脸,瘪着一张没牙的嘴,冷漠得让人局促不安。她害怕那副模样,可兜里只要有三分钱,又会叫上杜焱欢天喜地上老罗锅那儿去买一根红果冰棍。那时的红果冰棍真实在,迫不及待地一人咬上一大口,嘴里又酸又甜,脑门儿冰得发疼。俩人手捂在嘴上,生怕尚未融化的冰块从忍不住哈冷气的嘴里掉出来,虽是哭笑不得却又满心欢喜。
    下乡的时候,每年冬闲出山回京,蓦然们无一例外地得逃票,一年挣到的工分买了火车票便所剩无几了,谁能舍得。他们靠蹭客车扒货车回京,自称“铁道游击队”。每每被车警逮着赶下车,他们就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男魂女鬼,找个车站墙角旮旯囫囵地挤坐在一起,等待下一班车。车来了,大家精神也来了,再机警地混进站大胆地爬上车。这么小站大站、一截一段、折东拐西地曲线绕上好几天。等到了家,一个个看上去真比逃难的好不了多少,可再怎么着那是和伙伴们同甘苦在一起,有苦中作乐还有靠山峥嵘。
    理查德的脾气越来越暴戾,骂人、摔东西、打人成了家常便饭,行为也更加乖张诡异。
清醒的时候,他倒锁上门,跑出去。有两次他没回家过夜,蓦然希望他犯糊涂走失或是把车开下山涧摔死。然而老天不开眼,那家伙又拉着一车垃圾回来了。
    糊涂的时候,他不知道大便为何物,会抓在手里当橡皮泥捏着玩。还有一次,他在穿衣镜里看见自己以为是他人闯入,抄起棒球棍把镜子给砸了。事后,他臭骂蓦然砸了他的镜子。
    蓦然想过逃跑,可人生地不熟,身无分文,环抱小岛的大海像高耸的城墙将她围困其中,能跑多远?她想起和蔼的吴太太,虽然不曾留下联系方式,但她知道找到吴律师就能找到吴太太。
    此地电话公司每年都会免费向居民提供黄、白两册新版电话簿,全岛所有商务和家庭电话号码都在其中。她看见过婆婆在那两本比《人民文学》厚重好几倍的电话簿上找人。但她没注意过婆婆怎样查询,现在只好自己慢慢摸索。花了好长好长时间,终于在白页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中找到了吴律师的姓名,她喜出望外,下一步就是等理查德出门。
    等待从来没有如此难捱过,蓦然内心很矛盾:她盼着理查德出门,又害怕理查德出门。理查德走了她就能打电话求助,迈出逃离苦海的第一步。
    可打了电话,家丑外扬,脸就丢干净了。吴律师肯定会因为是关家的老交情而不愿相助;或者会因她一贫如洗而不愿帮忙;也许会借口没时间不予搭理;没准还会告诉吴太太她是个怎样的窝囊废;吴太太也会觉得她这个人简直是傻透顶了……
    蓦然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最坏的设想,心像一刻不停的钟摆,在这个电话打与不打之间摇摆不定。
一天,理查德把她臭骂了一顿之后摔门走了。忍无可忍的蓦然颤抖着拨通了电话,心跳得比话筒里的铃声还响。可是,接电话的声音透着老态,耳朵不好使,也听不懂中文。唉,同名同姓而已,这条路被轻而易举地堵死了。
又一天,她想起彩霞妈妈,连忙翻出电话号码,拿起电话。彩霞妈妈高兴地告诉她,彩霞的第二胎生了个女孩,一男一女,全家人心满意足。
    耐心地听蓦然讲完自己的境遇,彩霞妈妈劝她:你不能这样下去,办离婚算了。离了婚,他的财产有你一半,你不用跟我一样做辛苦工的。
    蓦然趁此机会提起想找吴律师。               
    不明底细的彩霞妈妈说:哎呀,你不知道呀,前两年闹得满城风雨的,他们俩口子是人贩子耶,都给抓进去啦。
蓦然神慌思乱,一时竟捋不清自己属于被贩卖的受害者还是贩卖人的从犯,敷衍了几句之后挂断了电话。
她想起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自然是峥嵘推荐给她的。“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能塞牙缝儿,”她看完以后对峥嵘说。
    现在这个倒霉蛋是她自己了,至少那个人到了还捡个孩子。她呢,什么也没落着。一次傻乎乎地憧憬未来时,峥嵘说,将来咱俩的孩子就叫“萧蓦”,怎么样?真让他说着了,现在她成天就是跟“消磨”在一起。她在消磨时间、消磨生命,在彻底无望的坟墓里给半人半鬼的理查德作陪葬,尾随他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坟墓的深处。那里老太太在召唤她的儿子和侍者;那里死神在等待他们。
    “活什么劲儿呀,找妈妈去算了”的念头不是没有过,可她没有去找妈妈。她活下来了,不是因为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而是因为萧峥嵘“绝不选择死”的话总是在这时候顽强的冒出来给她支撑。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在她内心最深处始终埋着一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与峥嵘再相见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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