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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21 22:00: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南方周末:http://www.infzm.com/content/101224
档案里的父亲
作者:冯积岐
2014-06-06
     父亲的《干部档案》是父亲去世15年以后我才拿到手里的。牛皮纸的封面上印着“干部档案”四个仿宋体,下方用繁体字印着“中国共产党中央组织部制”几个字。内文中有一半是马粪纸。在这份62页的档案中,有履历表、鉴定、自传、思想总结、反省材料、检举材料、复查材料等内容。
    在1950年1月8日的“干部调查表”中,在家庭成分那一栏里,父亲填写的是:中农。而在1953年的“干部履历表”中,在家庭成分那一栏里,父亲填写的是:地主。第一次翻阅父亲的档案,我还以为,父亲对真实的家庭成分隐瞒了。后来,我翻阅了《岐山县志》,才知道,岐山县是1950年8月初进行土地改革的。父亲第一次填写履历表的时候,家庭成分还没有确定,可能是父亲估计到,家里只够中农。1950年的父亲只有18岁,况且,他刚刚参加革命工作,还没有品尝到成分的滋味。使我纳闷的是:1952年的履历表中,父亲在家庭成分那一栏中填写的是:富裕中农。据我所知,我家的地主成分是1950年年底前就确定的。可见,父亲确实对家庭成分隐瞒了;从父亲后来写的检查材料中我知道,1952年的父亲已经深深感觉到了家庭成分对他的压迫。他幼稚地以隐瞒来逃逸地主出身的桎梏。
    1950年,父亲的名字后面还没有粘上“地主”两个字的时候,他参加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在以后的干部生涯中,尽管父亲写了许多次入党申请书,还是没有被批准参加中国共产党,原因很简单:家里是地主成分。父亲活着的时候,给我说到这件事,十分伤感。在他看来,他的能力并不差,工作也很积极,和他周围入了党的革命同志相比,父亲觉得他是够格的。
    从父亲的档案中得知,父亲1950年1月离开了岐山县陵头村只身去宝鸡市参加了干部培训班,四个月后,回到了岐山县政府当上了干部。父亲参加了岐山县的一期、二期土地改革、查田定产、三反五反运动。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父亲不敢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才没有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随之而来的是,1958年开展的“干部上山下乡”运动,父亲在岐山县委组织部的几次劝诫下,结束了他八年的干部生涯,回到了陵头村当了农民。那一年,父亲26岁。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父亲当年的同志来到了我的家里看望父亲,从父亲的同志口中我才知道,1958年的父亲赖着不回来是完全可以的,父亲之所以回家当了农民,一大半原因是自愿的。翻阅父亲的档案,我明白了,父亲的回乡当农民是一次身体和精神的逃离。父亲承受不起家庭出身给他带来的灾难,他缺少耐心,父亲以为,家乡是他的庇护所,当了农民以后,他就可以逃脱“地主”成分对他的压迫,他再也不需要“划清界限了”,再也不受歧视和凌辱了。父亲错了。殊不知,他是逃不脱的。
    当然,我能理解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做了十年“狗崽子”之后,深深地体味到,父亲当干部的那八年受了多少煎熬和屈辱。脾气暴躁的父亲要把自己压弯、折断,甚至盘起来,多么不容易!
    我手头的这份干部档案就是一张活生生的嘴巴,它真真切切地叙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父亲的生存状态,父亲在精神和心灵上承担了太多的苦难。
  在1950年的思想总结中,父亲用钢笔在马粪纸上写道:
过去认为美国是民国国家,是中国的同盟国,是中国的朋友。
认为苏联是侵略者,是帝国主义独裁的国家。
认为国民党是个很好的党。
对共产党的认识是共匪、坏东西、红胡子大王,想坐江山。
认为蒋介石是蒋委员长,北伐有功,是中国的英明领袖,忠心治国。
认为统治阶级是天生就是,是先人积下德的,应该统治人民。
认为劳动人民是下贱的,只能劳动,再做不成啥。

    通过学习,通过思想改造,父亲转变了,他认识到——
美国用奢华的东西来麻痹中国人民,将中国的原料都吸去了运回美国,想将中国变成它的殖民地,想在中国挑动战争,去侵略苏联。
苏联是中国唯一的好朋友,十月革命成功后,苏联取消了对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帮助中国搞经济建设。
国民党是统治阶级者,是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
共产党是为群众谋幸福的,八年抗战消灭了日本帝国主义,四年解放战争推翻国民党,打垮了蒋介石。
蒋介石是流氓出身,窃取了领导地位,是中国人民的头号公敌。
统治阶级是人类的寄生虫。
劳动人民是伟大的,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是劳动创造出来的。

    一个十八岁的农村青年,没有参加革命工作以前,思想就真的那么“反动”吗?而短短的几个月的学习改造,父亲真的就脱胎换骨了?变成了一个思想觉悟很高的“革命”者?父亲的笔迹至今清晰可辨。可是,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在父亲的所有的检讨、检查材料中,都能读到“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这样的词汇。这个词汇是我在读初中的三年中写得最多的——我写的入团申请书加起来有一部中篇小说那么厚。尽管,每一次的申请中都要写上:坚决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到初中毕业,也没有入团,原因是,没有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第一次在父亲的“干部档案”中读到这个词汇,我略略有些惊讶——我原以为,“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和“抓革命,促生产”、“造反有理”这些词汇一样,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原来,共和国成立之初,父亲那一代就在这个词汇的阴影之下挣扎着。虽然,父亲言不由衷,痛骂自己,最终还是没有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当时,父亲就不明白,这个“界限”永远划不清。他在岐山县政府工作了八年,没有擢升,从一般干事到一般干事。
    父亲活着的时候给我说过,娃呀,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到群众家里去,连一根纸烟都不敢抽。抽了,就要挨洋锉的。父亲之所以如此感慨,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从父亲的干部档案中就能找到。在一份反省材料中父亲写道:
    由于本人出身地主家庭,在工作中就有了资产阶级贪污腐化思想,1950年9月在本区集体贪污袜子一双肥皂一条毛巾一条牙膏一盒。1951年元月份下村,在群众家里吃饭,给群众少开伙食费7万元(当时的七块钱)。
在二十多天的学习政策和同志们的帮助下,我才觉悟起来了,认识到了自己的严重错误。现在,我将我的贪污事实一点一滴向党向人民向组织交代清楚,请求组织处理。

    在这份反省材料后面,还有一页发黄的马粪纸,我一看,依旧是父亲的笔迹——
冯士玉补充材料:
1951年征粮时贪污针线包一个。
一期土改中贪污纸烟一盒。
1950年征粮时因吃农民白光皓、史启锡的纸烟,所以,给这两个人补粮食150斤。

    那时候,父亲的工资就是粮食。因为吃了农民的纸烟,以粮食作为赔偿。
    难怪,父亲给我说,不能吃农民的纸烟。父亲是为这件事招了祸的。这个教训,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那个时代锻炼了父亲,改造了父亲,他的神经紧绷着,他不仅知道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应该做,而且,他的肩上担着一个时代的“怕”。
    1953年,父亲在岐山县第五区公所工作,职务是生产干事。那一年,父亲21岁。
    那一年的“干部鉴定表”是蜡版刻印的,上级对父亲的评价是这样的:
优点:1.学习好。2.工作能力强。3.立场观点稳作风正派。
缺点:1.遵守纪律不够。如未请假,私自回家。2.联系同志不全面。如和个别同志争嘴。3.掌握政策较差
    父亲再努力再积极,也没有升迁。
    在父亲的干部档案中,有一张1952年的干部履历表,在报请任命职务栏中写道:任命冯士玉为岐山县第三区副区长。可是,在履历表的顶端的空白处写了一行钢笔字:县委十月二十三日函,作废。那一次的拟任为什么没有成功?父亲从来没有谈及。也许,是因为父亲是地主家庭出身的缘故。从父亲的档案里可以看到,父亲工作八年,一直是很优秀的,他的优秀被封存在档案里,和升迁无关。他的优秀成为他的心结——优秀并不代表什么。为此,他不平、郁闷。父亲活着的时候给我说过,眼看着他周围那些人一个个升为区长、副区长,以至做到了县长、副县长,而他却不能。父亲试图用卷起铺盖回家结束这郁闷。然而,这郁闷纠缠了他一生,父亲最终带着郁闷离开了人世间。
    1996年11月16日,活了64岁的父亲走了。我看一眼父亲留在窗台上的那杆只有一拃长、没有烟锅嘴子的烟锅,放声大哭了。可以说,父亲的晚年是在贫病交加中挨过的。我明白,父亲一生的好日子屈指可数。父亲不是祖父的亲生儿子,他是祖父从三里以外的郭姓人家抱养的——父亲从未给我说过这件事。这是父亲的一个心结。祖母又不是祖父的原配,祖母沉浸在自己的不愉快中,没有多少心事管好养子。父亲在童年和少年得到了多少父爱和母爱呢?我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只给我说过两句话,他说他七八岁的时候还穿着半截子鞋。他说他11岁的时候就拖着铁犁去地里犁地,跟着木轱辘大车去土窖里拉土。13岁的时候,父亲得了一场伤寒,发高烧一月多。祖父以为父亲死了,把他丢进了放麦糠的土窑里。过了几天,长工去土窑里背麦糠,发现父亲还有气息就背回来了。父亲在炕上躺了些日子,竟然活过来了。
    父亲在档案里写道,他参加革命的动因是为了躲避劳动。虽然这句话道出了父亲的“觉悟不高”,我觉得,很年轻的父亲说的是真话。祖父种了二百多亩地,只雇了一个长工。父亲小小年纪就成为一个劳力了。祖父做事做人都很狠,收麦的日子,头顶着毒辣辣的太阳,祖父一整天不喝一口水,弯下腰割麦,跟在祖父身后的长工和父亲能有一口水喝吗?能歇一会儿吗?祖父要把他的儿子从小锤打为一个能吃大苦的农民。少年父亲什么农活儿都干。当劳动成为一种压榨一种惩罚的时候,父亲只能选择逃离了。他逃离了体力劳动,逃脱不了地主家庭出身。他的仕途并不顺畅。当他又逃回农村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日子更苦。“文化大革命”十年,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连买一斤盐一包火柴的钱也要去村里借,他的晚景是很凄凉的。
    虽然,父亲一生没有能够靠本事吃饭——有本事,没本事,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可是,父亲依然对本事看得很重。他活着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句很受用的话:娃呀,攒钱不如攒本事。
    翻阅父亲的干部档案,我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在他的档案里,档案里记录了他的有幸和不幸,也记录了他的本事——一个能力很强,德行不错的年轻人——这是父亲的领导和同志们对他的评价。
    档案里的父亲是真实的父亲,也是被扭曲了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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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23 10:58:2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相信这是一个人真实的历史,也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一个奴化的人、一个懦弱的人、一个可怜得人,又是一个痛苦挣扎和不甘如此的人。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这份档案像一面镜子一样,活脱脱地照见了我的父辈,甚至是我自己的一生。
但愿那个时代永远成为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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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26 11:1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撼我。王哥所言极是。我的才华横溢的大伯后来也像这位父亲一样变成了一个被生活打垮的人,而我远在京城的父亲因为株连直到文革后才被“邀请”入党。真的是惧怕历史重演,虽不用为自己怕,但为子孙怕,不管“阶级斗争”以何种方式出现在那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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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26 12:02:54 | 显示全部楼层
    出身不好,官又不大,肯定挨整。当大官,即使出身大地主,谁敢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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