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上鞋,披上“军大”,我出门来到大宿舍过道儿。八排长怕我着凉,指了一下站他身旁的彪形大汉,简言以表来意:“这是土哥,我老乡,奔我来的。是淌梧桐河的泡子过来的,”排长把“淌梧桐河的泡子”说得很重。“我家不宽敞,今晚土哥就存你这儿,”边说边递我一个包儿,“烟叶你拿着,土哥也抽。”
不待我可否,八排长伸开双臂赶鸭一样,把我和彪形大汉赶进了屋。
萍水相逢,与土哥没多寒暄,会心一视,拉了拉手,上炕睡觉了。须臾,土哥打起鼾…… 。 令我久不能寐的,不是土哥的鼾,而是他那庞大躯体仍在不断沁出的,梧桐河的寒气……
连队地处中苏边境,进来,需过两道关卡检查《边境居民证》。梧桐河关卡尤为森严,如电影《奇袭》中的康平桥。它设在沼泽地之上,连接着唯一的公路通道。 多少辽宁,山东以至四川等穷地方,投亲靠友,渴望温饱,梦想换种活法的人,至此,没有证件,又不敢涉沼地之险,不得不却步,悻悻而返……八排长说的“泡子”就是阻止他们向往的天然屏障。
迷蒙中,我看见彪形大汉土哥,顶着飒飒秋风,趟着梧桐河深浅莫测的沼地,在坑凹的草甸上艰难地跋涉,象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土哥睡得很香,睡梦中,他时而伸出单臂拥着我,有一种久违的亲切。
不待闻鸡,八排长来到大宿舍。在每天摸黑出工农忙的节骨眼儿上,偷偷放我一天假:整理宿舍内务。心知肚明,“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知青的行李,大姑娘的腰”是四大不能动的,整理内务,无非是扫扫地,下晚儿把火炕烧好。
宿舍人出工后,排长塞给土哥二十元钱,然后对我说:“领着土哥置办铺盖去,送我俩走出大宿舍很长一段,排长叮嘱了一句:“中午赶回来,别去大食堂,家吃去!咱喝点儿酒”。
连队没有代销点,一些生活用品得走十几里路到“三马架”公社去买。抄江沿的近道,也就是八里地,虽然不太好走,但我选择了,让土哥也见识一下遐迩闻名的黑龙江。我不止一次去过江边,每次见到黑龙江的容颜,免不了联想起故乡的海河,难抑思乡之情……
初见黑龙江的土哥,甚是兴奋。干脆面对大江,坐在堤岸上来个专题欣赏。他掏出旱烟,招呼着我;
“老官儿,咱卷颗,歇一会儿。”
接过土哥卷好递上来的烟,指着眼前的大江,我诙谐地打趣说:
“土哥,别瞅你敢趟梧桐河的泡子,这大泡子,你就不敢趟。”
“咋不敢?”
我滑稽地一笑,“趟这大泡子,不管你水性有多好,趟不过去,死;趟过去,也是死。”
“那咋整的?
“趟过去算投敌叛国,不死咋的。对岸是苏修。”……
土哥憨厚地笑了。看得出土哥已经很长时间没笑了,从他的笑容里,我能窥出隐匿的淡淡忧愁……。
土哥不仅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眉眼儿,也标致周正。美中不足,鼻子与李空那难看的鼻子,极为相似,略有些鹰勾。但瑕不掩瑜,生他的母亲,当年一定漂亮。
我简述了自己的身事。相逢相识,象觅到一吐为快的亲人,面对大江,土哥向我敞开了心扉,从土哥蕴酿的表情上,猜得出,那将是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土哥不善表达,我一边听,一边梳理着头绪······
土哥长我六岁,姓牛。家住辽宁挺穷的一个山村—卧牛屯。他未曾谋面的生身父亲,早年是“东北自治军”后更名为“东北民主联军”的高级指挥员。山海关阻击,四平保卫战都参加过。刚出关到东北时,与土哥母亲匆匆成了亲。没住些日子,形势紧迫,撤离了。土哥出生,形势好转,戌马倥惚,土哥的父亲更无暇省亲,听说,一鼓作气,挥师入关打平津了。这一去,狗撵肉包子——与食俱进,有去无回。
母亲照看着幼年的土哥,它顾无暇,仅有的三晌地,租出去了。租给同村与八排长近亲的一个佃户。 土改工作组一来,母亲被划地主成分。母亲不服,气咻咻地与工作组理论:
“咋说,我也是你们的军属,自己人,能拉的,拉一把。不能用脚踹,是不是?”
“你把地租出去,就是剥削。”
“我男人在家,谁稀罕把地往外租。”
在理儿,工作组也觉着。关键,拿什么证明是咱们的军属,口说无凭。
“证明,我有!”
母亲匆匆离去,拿来珍藏的装有物件的布袋儿,用力扔到工作组的桌上:
“看吧!这是证明,我男人留给我的。”
掏出物件,“工作组”是孙悟空,也得气成牛魔王。一把崭新的“中正剑”。
“你是谁的军属?”
“你们的.”
“你放狗臭!”
“工作组”手舞着 “证物”,中正之剑几乎挥到母亲的头:
这是蒋该死,蒋介石的!”
母亲傻了眼。不争了,再不介也知到蒋某人是何许人吧?但嘴上还是轻声地叨唠着:“缺阴的,咋给我留下这玩儿,做念想儿,…… ”。
没有“物证”兴许网开一面,这一来,剑,充公;地主成份,板上钉钉。
母亲,含辛茹苦熬了五载。盼来全国太平,没盼得丈夫的归来。该是“僧归寺,鬼归坟”的时候了。土哥的父亲杳无音讯······。
为了生计,母亲改嫁佃户。一年后又添了土妹子。多年来,要不是佃户帮衬,孤儿寡母的日子还不知啥样呢!
世道变了,土哥家的穷没变。待土哥谈婚论嫁的时候,谁愿意嫁个穷汉,趟地主家的混水。无奈,善良的继父大包大揽,找好了用土妹子给土哥换亲的人家。一向老实随和的继父,此事却果断,任性。没想到,年仅十七岁黄花年少的土妹子上吊自尽了。
忍着失去亲生女儿,又要放走继儿的巨大悲恸,泪罄的继父,给土哥指了一条路:一条能有温饱,能成家立业,换种活法,铤而走险的路……
秋季的黑龙江更显宽阔,两岸葱郁的绿色,消失殆尽。大自然又擎起造化的彩笔,任性地添抹上萧索的褐黄。江风习习,吹得白杨树,哗哗作响。干枯的败叶,扬扬撒撒,飘落再久无修葺的堤坝上,掩住了前行的路……远眺名山,秋痕斑驳,象勒满历史印迹的硕大丰碑,矗立于龙江之畔,倾听着澹澹江水无休止地叙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