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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一个伪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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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31 00: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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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伪成年人(韩少功)
2012年09月04日11:12 来源:甘肃日报  
  我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是一个社办茶场。初到时,这里条件十分简陋,每间土砖房里,设三床位但住六人,于是每人便有一床友。
  大田就是我的同床。
  用他的话来说,他是艺术家,将来见到总统都可以眼睛向上翻的。你不信吗?你怎么不承认事实呢?你脑子里进了臭大粪吧?他眼下就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柴可夫斯基,用足尖跳出芭蕾舞剧的男一号,还可以憋住嗓门在浴室里唱出鼻窦高位共鸣,放在哪个艺术院团都是前途无量。何况他吃奶时就开始创作,戴尿布时就有灵感,油画、水彩画、钢笔画、雕塑等等都是无师自通和出手不凡,就算用臭烘烘的脚丫子来画,也比那些学院派笨猪不知要强多少。
  农友们不相信他的天才,从他的蓬头垢面也看不出贵人面相,于是他的说服工作变得十分艰难。实在说不通的时候,他不得不辅以拳头:有个农家后生冲着他做鬼脸,一直坚信王主任能批来化肥和救灾款,相比之下你那些画算个屁呵。这个“屁”字让大田气不打一处来,一时无话可说,上前去一个蒙古式大背包,把对方狠狠摔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真是没文化,二百五。”贺大田抹一抹头发,大概有黄钟毁弃明珠暗投的悲愤,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找干部告状去了。
  “你不吹牛会病吗?”
  “你不吹牛会死吗?”
  “你自己不好好干活,还妨碍人家,存心搞破坏呵?”
  “你还敢打人,街痞子,暴脑壳,日本鬼子、地主恶霸呵?”
  ……
  这就是队长、场长后来常有的责骂。场长是习过武功的,一气之下还扇来耳光,闹出一场大打出手的两方恶拼。人们的说法是,场长舞得了钯头和条凳,与大田的欧式拳击各有千秋,谁也占不了上风。为防止今后的持久战,场部议了好几次,最后决定单独划一块地给大田,算是画地为牢,隔离防疫,把他当成了大肠杆菌。
  出工的队伍里少了他,还真是少了油盐,日子过得平淡乏味。没人唱歌,没人跳舞,没人摔跤,没人吹牛皮,没人背诵电影台词,于是锄头和粪桶似乎都沉重了不少,日影也移动得特别慢。“那个呆伙计呢?”有人会冷不防脱口而出。于是大家同生一丝遗憾,四处张望,苦苦寻找,真到盯住对面山上一粒小小的人影。嘿,那单干户也太舒服了吧?要改造也得在群众监督下改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享清福呢?我们要声讨他,他也听不到呵。我们要揭发他,他耳朵不在这里呵。快看,他又走了,又坐下了,又走了,又睡下了,今天一上午就歇过好几回了……
  大家愤愤谴责场部的荒唐,对那家伙的特殊待遇深为不满,甚至觉得同场长练上一趟还真是个好办法。
  那家伙确实有如鱼得水的劲头,大概也在张望这边,便不时送来几嗓子京剧,或一声快意的长声吆喝。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独来独往,自由自在,享受一份特许的轻松。他可以唱戏,可以画画,可以捉鱼,甚至可以在树阴下拉屎,蹲上一个或两个小时。至于他的单干任务,则基本上交给了附近一伙农家孩子,让他们热火朝天地代工。他的回报不过是在纸片上涂鸦,给孩子们画画坦克、飞机、老虎、古代将军什么的,给孩子的妈妈们画画牡丹、荷莲、嫦娥、观音菩萨什么的。他设计的刺绣图案,据说赢得了大嫂们满心崇拜,换来了不少糯米粑。
  他很快画名远播,连附近一些村干部也来茶场交涉,以换工的方式,换他去村里制作墙上的领袖画像和语录牌,把他奉为丹青高手,宣传大师,完成政治任务的救星,总是用好鱼好肉加以款待。县里文化部门还派员下乡求贤,让他去参与什么庆典筹备,一去就十天半个月,白白送给他更多吹牛的机会。关于剧团女演员争相给他洗球鞋的艳闻,就是他这时候吹上的。
  肯定是发现他这一段吹牛皮,吹得皮肤变白了,脸上见肉了,额头上见油了,场长咬牙切齿地说:“他能把蒋介石的鸡巴割下来?”
  旁人吓了一跳:“恐怕不行吧?”
  场长说:“就是么,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还是要把他关起来!一个盗窃犯,什么东西!”
  旁人又吓了一跳:“他偷东西了?”
  场长不回答。
  “是不是偷……人了?”
  场长还是不回答。
  ……坊间的传说是:有一位知青从不用左手干活,总是把那纤纤玉手保护在手套里,哪怕这使他的工分少了一大截。他私下的解释是:如果他的左手伤了,指头不敏感了,国际小提琴帕格尼尼大奖就拿不到了呵。这话足以让人吓一跳。另一则传说是,一位知青听到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不跟着大家去庆祝和高兴,反而跑到屋后的竹林里大哭一场。他后来的解释也足以让人吓一跳:人家抢在他前面把这件事做了呵,占上先机了,夺下头功了,他的科研计划就全打乱啦。
  大田只是个初中毕业生,还留过级,还补过考,不至于牛成这样。他的科学知识够得上冲天炮,够不上人造卫星,听同学们谈论二次方程也只能干瞪眼。但这并不妨碍他也能美梦翩翩。他曾谱写出一部《伟大的贺大田畅想曲》,咣咣咣咣,嘣嘣嘣嘣,又有快板又有慢板,又有三拍又有四拍,又有独唱又有齐唱,总谱配器十分复杂,铿锵铜管和妙曼竖琴一起上阵,把自己的未来百般讴歌了一番,让我们一个个都笑翻。他不会预支更多的想象吧?传记出版,纪念堂开张,在万人欢呼之下谦虚和亲切?
  ……
  他给我们带来了几件乐曲新作。
  我们躺在小河边,遥望血色夕阳,顺着他的提琴声梦入未来。我们争相立下大誓,将来一定要狠狠地一口气吃上十个肉馅包子,要狠狠地一口气连看五场电影,要在最繁华的中山路或五一路狠狠走上八个来回,一吐自己城市主人的豪气……未来的好事太多,不光是名曲蹿红这等小事。我们用各种幻想来给青春的岁月镇痛。
  多少年后,我再次经过这条小河,踏上当年的小石桥,听河水仍在哗哗流响,看纷乱的茅草封掩路面,不能不想起当年的河边誓言。大田早已不在这里了。他后来回到城市,进过剧团,办过画展,打过群架,开过工厂,差一点投资煤矿,又移居国外多年,再一度杀回北京和广州……但到底干了些什么,不是特别的清楚。他未入黑道,落个十年或二十年的刑期,这一条倒是很明确也很重要。凭着一点道听途说,我知道他最终还是在艺术圈出没,折腾一些“装置”和“行为”,包括什么老门系列、拓片系列、幼婴系列,以及不久前那个又有窗、又有门、还安装了复杂电光装置的青花大瓷罐……据他自己说,这是准备一举收拾威尼斯国际艺术大展的惊世之作。
  看来世界已经大变,艺术日新月异,我正沦落为一个赶不上趟的老土,在青花大瓷罐面前只有可疑的兴奋,差不多就是装模作样。我左瞧右看,结结巴巴,说眼下的艺术越来越依赖技术呵,越来越像技术呵,一个个画家都成了工程师,成了工程集团公司。
  他兴奋地瞪大眼:“对,说对了,这正是我追求的方向!”
  他这一说我就明白了——当然也是更不明白了。
  你饶了我吧。
  ……
  也许只有从这一角度,你或许才能理解他的艺术——拜托,千万不要同他谈什么思想内涵、艺术风格、技法革新以及各种主义,不要同他谈艺术史或艺术哲学,更不要听他有口无心地胡扯这个斯基或那个列夫。他要扯,就让他扯吧,让他手舞足蹈地翻眼皮和溅口水吧。他做的那个大瓷罐,那个耗时一年和耗资上万元的大制作,与斯基们和列夫们其实没关系。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咕嘟咕嘟喝足奶水以后,再次趴在地上,撅起屁股,捣腾一堆河沙,准备配置什么牛粪、酒瓶、纸烟盒的幼儿大魔宫。他一旦心血来潮,想上房揭瓦或打洞刨坟,也是有可能的。
  他肯定把今天的家庭作业给忘记了,甚至忘记回家了。
  他有家吗?当然有,而且有很多家,几乎遍布世界上的千家万户。作为他乡下往日的家人,老梁哥已病逝,老胡哥已痴呆,老华哥下落不明,老曹爷活得算是长久,但活得不耐烦,就投水自尽。倒是当年的场长还健在,扶一棍拐杖,咳出大段的静默,面目十分陌生,需要我从一大堆皱中细辨往日的容颜,然后犹犹豫豫地“呵”上一声。我相信,我在他的眼中也突然切换,远离了当年的模样。
  我们一起喝酒,当然会说到大田,我们共同的一段过去。有意思的是,场长完全忘了自己当年的警惕和厌恶,似乎自己早就慧眼识珠了,早就知道那牛皮客一定会不同凡响。你想呵,他哪是个种田的料?去打禾,洒得稻谷满田都是。去栽菜,踩得秧子七歪八倒——身上的骨头肯定长歪了么,没对上榫么。你再想想,他哪是个做小事的人?人家借了他的钱,他不记得。他借了人家的钱,他也是不记得——这脑子里是不是搭错了筋?是不是一直不通电?……
  老人的一番话让我哈哈大笑。
  “他那时候要拜我为师,想习武。我哪会教他?他这样的人,要是有了武功,那还不祸害国家社稷?”
  老人的记忆不一定准确,但这并不妨碍他临走时交代,等秋收以后,他要备一点糯谷,攒一筐鸡蛋,托我去带给大田。
  “好呵,好呵……”我含糊其辞。
  “你把我家的志毛佗也带去,学一学,”他是指自己的孙子,“他也喜欢画菩萨。”
  “好呵,好呵……”我想换一个话题。
  因为我其实无法受此重托,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大田。我曾经要来他的一个电子邮箱,但那信箱如同黑洞,从未出现过回复。也曾经要来他的一个手机号,但每次打过去都遭遇关机,也许那累赘早已被他丢失。我只知道他大概还活在人世,怎么也活不老,偶尔还会冷不防地冒出来,摸摸脑袋,眨眨眼睛,去厨房里找点馒头或剩饭,充塞自己的肚皮,然后东扯西拉胡说一通,落下他的钥匙,揣走我的毛衣,再次消失在永无定准的旅途中。我记得,最近的一次,是他述说自己在洛杉矶开上越野车,挎上了卡宾枪,邀上一个黑人哥们,去毒贩子们那里解救过一位女子——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位老同学,在美国开礼品店的。嘎嘎嘎——他把枪声模拟成唐老鸭的嗓音,好像枪口是鸭公嗓,“老子朝天一个点射,fuck——Shit——他们就全都抱着头,面向墙壁,矮下了 !”
  “你这是拍电影吧?”
  “你不信?那你去问慧慧,你现在就打电话!”他是指那位女同学,把手机一个劲地往我手里塞。
  “她怎么会在那里?”
  “她刚到美国,乱走乱跑么,不听我的教导呵。”
  一个警匪大片似的故事就这样丢下了,不必全信也不必深疑的故事。但一眨眼,一闪身,他不知又去了哪里。
  他就是这样的一缕风,一只卡通化的公共传说,一个多动和快速的流浪汉,一个没法问候也没法告别的隐形人,在任何地方都若有若无来去无踪。
  他不仅没有一个恒定住址,从本质上说,大概还难以承担任何成年人的身份:丈夫、父亲、同事、公民、教师、纳税者、合同甲方、意见领袖、法人代表、股权所有人等等。也许,他还一直生活在童年的奶水里,于是每一个城市都是他的积木,每一节列车都是他的风筝,每一个窗口都是他的哈哈镜,每一位相识者都是他的乐园玩伴——哪怕他真正操一支卡宾枪英勇救美的时候。这样的伪成年人,甚至会把地震当作超大型浪桥,把轰炸当作超高温礼花,不知大难临头是何意思吧?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可能勋业辉煌名震全球,像老场长说的;也可能一贫如洗流落街头,像他前妻说的;或者成为各种不同版本的开心故事,像朋友们说的。但不管落入哪种境地,他都可能扮鬼脸一如从前,挂一支破吉他,到处弹奏自己的畅想,逗一群街头娃娃喜笑颜开,大家再玩上一盘。
  孩子们大概都会这样乐不可支,不在乎这个老头来自何处将去何方。
  (选自《湖南文学》,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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