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颜逸卿 于 2013-12-6 21:00 编辑
回访碎片(15)
睡在怀抱里
一世人生半世睡。睡是人的生理节律,如同吃饭。吃得潇洒也不易:家中小酌未必就掉价,高档筵席不一定就潇洒。睡也如此。 我回访第二故乡,有几日住在老职工家里。北大荒之夜,自然没了嘈杂之声。每到夜里,家家门户紧闭,静得耳朵里竟会嗡然作响。罗兰在《声音的联想》一文中写道:“真正可喜的静,并不是全无声息的静,而是当有一种声音使你发现自然的时候,你所感到的那种亲切安详的静。”屋里的静却使人脑异样的活跃,因此睡前要听听音乐,看看电视,为的是睡一个安稳觉。 那天去看望蜂蜜河回来,走近四号地,远处有自动康拜因在收割小麦,铁牛55拉着拖斗往场院送粮。掐一根麦穗,抓在手心里一搓一吹一数,心想,垧产三吨多又是好收成,习惯地往嘴里丢几粒,一咬一声脆响。又想,进场出风晒一两个太阳,就可以灌袋出口了,但愿父老乡亲的钱包更鼓些。 边看边算边想,我不觉走进地头,见地里有一溜一溜的麦秸。那些麦秸被夏天的太阳晒出一股草香。这成溜麦秸诱人,我不自觉地想躺在这上面,于是捧麦秸堆起来,躺在上面,草香便轻轻地包裹着我。 眯缝起眼睛看天空,仿佛天空在悄悄地朝我俯下来,又如我在悄悄地向天空升上去。闭起眼睛,那阳光便透入眼皮里,眼前仿佛有了玫瑰色的迷境。不远处的老牛“哞儿”的一声叫,声音低沉、浑厚,仿佛对我说:“睡啊——”还有鸟儿在叽叽喳喳,仿佛也在说:“睡觉睡觉。”除此之外,便是充满了草甸野花香的宁静,还有田野与天空相接处的淡蓝色雾气。 渐渐地,睡意不知从哪里来了,蓦然之间,我就睡去了。在睡去的一刹那间,仿佛不是睡去,而是身体轻盈地腾空。那不是睡,那简直是羽化登仙了。我觉得活到现在,睡得最难忘的是在黑土地怀抱里。 身居繁华的都市,天空被楼群切割。楼群如一座座矗立的利齿,把宁静和高远放在嘴里,嚼得粉碎,自然睡不出潇洒。透过一层墙壁,邻居的音响如同自家的一样清晰,楼上的走路声清楚可闻。冬天可把脑袋钻进被子里,求得一丝安静。而夏天门窗洞开,身无所盖之物,只好任凭嘈杂之声和睡眠之意反复搏杀。这睡是受罪,无丝毫的安稳。 人生苦短。为什么苦短?那是因为随意自在的时候太少。睡了这么多年的觉,在自己家睡,在朋友家睡,在亲戚家睡,在宾馆睡——睡到今天,恍然觉得还是在黑土地的草堆上才睡得好!睡得随意,睡得香甜,睡得潇洒。于是便想,到哪年夏天再去一次黑土地,在那四周有牛叫鸟鸣的草堆上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原载于《长沙晚报》1996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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