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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袁聘 宋宝安
老二队的知青都知道邋里拉哈的袁聘。两头儿的人好记一些,要麽好到封顶;要麽坏得出格儿,中不溜的容易让人淡漠。其实袁聘两头都占不上,人们记住他,是因为他自有他的隔路。特色一,袁聘有一句人们少有的口头语——跟上了。跟上了既可是抛砖引玉的发语词,也可已在言谈话语中启承转合,与小品中伙计的滥用能有一拼。特色二,袁聘执拗,一条道儿走到黑,九头牛加一台"五十五”拉不回来。
1960年袁聘从祖籍山东梁山带着老婆孩儿躲荒盲流到北大荒农场。农场转型的前一阵儿,老伴儿得病走了人,也算过了回好日子。袁聘拉扯唯一的闺女长大,闺女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十四连谁不知道有个天仙般模样的袁亮。连队考虑袁聘的方便,分他“大六户”一间。前面的大间儿,袁老头儿让给闺女享用,自己愿意后屋里挤,图个领静。姑娘大了不甘寂寞,愿意仨人凑台戏地唱唱,再说一人一屋地住,未免奢侈。于是袁亮约几位知青住在家里,知青当然乐不得地举手赞成,体验够了大宿舍的喧嚣,谁不渴望小国寡民的安宁。袁亮她们这一伐儿的姑娘在知青嘴里称 “本地粮票儿”,袁亮不在乎。且,不管哪的票儿,不牙碜,有人要就是“名票儿”。北京,上海也出猪八戒他三姨一样的丑八怪。
下晚儿那段儿,袁聘最难打发。大姑娘们在家中“漂洗”,虽是自家也不得莽撞。侍弄侍弄房前的园子,与其说是在侍弄,不如说他破坏。直等姑娘们去大食堂吃饭,袁聘才加锅起灶做饭。知青仗义,时常带回馒头,有时还偷偷带些菜回来,省了袁聘父女为炊的不少麻烦。晚饭袁聘通常要喝点儿酒,不多,草草一小盅,满足。就去后屋睡了。睡梦中,时有被前屋“哭得两眼圈儿套圈儿”一系列的欢声笑语弄醒。没了老伴儿的袁聘五爪儿挠心……哎,天南地北,都和自己的亲闺女一样,都是杨白老需要呵护的喜儿。
袁聘睡不踏实,另有一件心事——盖房。连队,一望无际的地是属公家的;一排一排的“大六户”“小六户”的房子是属公家的;就连尿出的尿,屙出的屎都是属公家的,私下的宅基地哪有?拍拍脑门,袁聘想到房前的园子,这暂时还归个人。连队管得再严,巴掌再重,也唿搧不到园子这儿吧。
土木工程不可善动,可袁聘觉着盖房子比上鸡窝掏蛋还容易。家家相连不大容易扎起来种细菜的园子,到袁聘家拆断了档,好在拆下的条子贴补了唇亡齿寒的邻家栅栏,肥水没流外人田;家家相连的“一线天”只能侧身挤过的柴垛,到袁聘家那段儿成为宽敞的通道。柴垛移到屋后,房前平做宅基地。起早摸黑,袁聘驾着地排车在基建班工地边上拣下脚料,三分头,二分坯的统统拉回来,卸在基地上。免不了碰上忙活自留地的人,戏谑,老聘头儿,开住了吗?房子!拉车累得嘴像小金鱼一张一闭喘息着的袁聘会兴致地回上一句, 跟上了……快了,快了……跟,跟上了。人们关心他,关心着他造的不用钢筋水泥,无须错缝压茬,搭积木那样,搭了拆,拆了堆的房子。用铁锨堆房子袁聘应该算是创新的鼻祖。拆搭过程中得到什么?人们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一点用也没有,瞎耽误工夫;老年痴呆;阔小姐当婊子图个精神愉悦。呜呼,三江平原,黑龙江畔,一个不起眼的连队突破盖房子传统观念的,袁聘先行。
袁聘热衷盖房还有一个山寨版,说袁聘是被吓成的恐惧后遗症。大事大非,知青模棱,认为不大可能,但愿不会吧。恐惧和盖房没有必然联系。可老职工大多归顺后遗症这个版本的提供。
清产核资那年,有一天袁聘在老团部梁山老乡家喝酒,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免不了杯举得勤点儿,袁聘喝偏。迷迷糊糊,逛逛荡荡地往家走,应了一句话,路线对了头,没有棉猴有棉猴,袁聘恍惚记得自己确实拣了一件羊皮袄。迷迷糊糊,逛逛荡荡十几里路赶到家,皮袄窝哪丢了?连自己也记不清……大下午大白天的事儿,不知谁看见,打了小报告。一个丢,一个拣,民不举,官不究。既然有人举报,赶上清产核资的时机,这事就可小可大。运动总是要弄几个悲情;弄几个夸张;找几个替罪羊和倒霉蛋儿来增添气氛,造造声势。袁聘被带到团里问责。整到团里,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遇见过这阵势,袁聘真的害了怕,一劲儿解释,跟上了,皮袄,俺不是不交公,跟上了不是又丢了吗,跟,跟上了。袁聘就是撒谎,皮袄拿到家闺女也不让他要,这是真的。袁聘心里嘀咕,跟上了,清仓查库给那个,跟上了,传达过的叶海亚汗,世界上都有了头脸的人,跟上了,不至于等着我拣过的那件皮袄穿吧?跟,跟上了。问责袁聘的干部是上海知青杜岩,上边安排没有办法。看袁聘害怕得要命杜岩紧着开导,大爷,不是为难您,您仔细想想又丢哪了?我们也好有个线索。跟上了,俺要知道,跟上了,不就丢不了了嘛,跟,跟上了。也是,对上面怎么也得有个交待,这样吧,大爷,知道您没文化,我代笔替您写份检查,咬定您是要交公的,喝酒失误又丢了。您认为咋样?跟,跟上了,行,行。一顿酒,一个皮袄,团里住了一宿,还记住了一张白皙的脸……事情了了。打那以后,袁聘的造房之举比先前猛烈了许多,近似疯狂。他觉着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在暗示着他,盖房子要抓紧。
不是冤家不聚头,杜岩调到十四连当了副指导员。更让袁聘闹心的,传闻自己的闺女和杜岩好上,听说还是拖拉机的后边—主动轮儿。袁聘想起来,怨不得晚上一来听见前屋有男人说话,声音还挺熟。转天问知青闺女,说是指导员关心职工生活。指导员的工作,在习惯上常常是把公事和私事混搅在一起的。狗屁!是在假公济私。业障,不替父报仇倒还罢了,竟与仇人沆瀣一气,成心气老子,跟上了,这不是反了吗?跟,跟上了。
有句话,遭一时的罪,享一辈子的福。老职工也说,小伙子好好干,大姑娘身边转。杜岩即奔着有福,又需要身边转。上海探亲,母亲五次三番叮咛,下次,一定给我带回个漂亮姑娘。机遇有时就是天上掉馅饼。年根儿上,场院的活儿没忙完,土场上堆积如岭的苞米三班倒着脱谷。一次杜岩跟上了夜班,照明突然中断,保险丝烧了。换保险丝,杜岩不经意看了一下给他打手电的姑娘,皮帽和口罩的夹缝中一双含情脉脉,勾人魂魄的眼……,小伙子留心,非要一览庐山真面目。干了一崩,看场小屋抽棵的时候,袁亮脱下帽子摘了口罩——漂亮,漂亮得就像漂亮姑娘脱下帽子摘了口罩那般漂亮……杜岩服了。袁亮不缺牵线搭桥儿的媒人,家里住的知青都是。主动轮儿的比喻按说也贴切,连起对方的导向轮儿,两种轮儿配合拖拉机才好走道儿。
袁聘家往西再穿过一栋"大六户"就是连部,有匹配的小卖部,托儿所,房前有一大块儿空地,权作广场。这是十四连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也是人们议论朝政,扯闲磕,放肝气,发布消息,娱乐休闲的地方。夏景天吃过晚饭,知青们会捯腾出最好的衣服穿上,到小广场,仨,俩,单儿地散步,碰上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晃个对象。袁聘不关心谁晃上谁那些糗事,很少闲暇到此享受。他的中心是一心一意盖房。既然选择了造房,就必须接受琐碎和芜杂。如今除了盖房还添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办。吃过晚饭,袁聘得空去了“中心”。背着闺女他向十四连广大人民群众颁布了口头布告,跟上了,小白脸,南蛮子,别想打俺闺女的主意。跟上了,俺把闺女剁巴剁巴喂了鸡,跟上了,也便宜不了你!跟,跟上了。此话,重复了两遍。何出闲街?人们雾水一头,哪对哪呀?有听明白的,心想,真要撕巴起来谁做鸡食还真是个未知数。吐吐舌头,莫谈家事,唱戏的甩马鞭——走人。
袁亮和老爹解释过,人家杜岩干得是那份工作,那回要是换个别人还不知对您咋样。袁聘就是不回脖儿。这回轮到袁亮翻呲,老爹的话吵吵得太狠,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红颜一怒,卷着行李,离家出走,走到知青宿舍与一位女知青来个换防。
父女冷战期间,袁聘家东边,炯荣家房前的柴垛着了一把火。干柴烈火,烈焰熊熊,势不可挡,……全连职工,家属急了眼,搞不好火烧连营麻烦就大了。连主要领导去团里开会,留杜岩“看家”,指挥救火义不容辞。……近一点的井,超负荷,已经提不上水。车薪杯水,人们乌乌咋咋,是救火,也实属无计可施。两家的柴垛眼睁睁地做了火下灰……,奇迹发生了,火到了袁聘的房基地迷失了方向,断了道儿,人们负隅顽抗,终于将大火扑灭。豆垛麦秸枉自多,祝龙无奈袁聘何。
知青舍家舍业地帮咱救火,还受了伤,咱贫下中农不应歧视他们。这话说得有劲。救火杜岩受了点轻伤,虽说不重,也住了205医院。感动了袁聘,一弃前嫌,拎着四瓶罐头去了大宿舍。叫出闺女,递上罐头,老袁头说,跟上了,抽个时间看看杜岩去,跟上了,老人说过的话叫他别上吝,跟,跟上了。那天袁亮回了家。
没住几天205,杜岩出院。没烙什么疤痕,不影响观瞻,那张脸依旧白皙。没几天,老袁聘平常右下腹的疼痛越发地感觉加重,直往肋条下面摳,接茬住了院,一住就是几个月。临开春的时候,一天,他紧紧拉着杜岩,袁亮的手说,跟上了,有时间带闺女去趟上海,跟上了,今年咱把园子扎起来吧,跟上了,种些细菜咱也吃吃,跟,跟上了。一对恋人,只是点头,任凭泪水肆虐流淌……。
邋里拉哈的袁聘走了。他家的园子那一年开春,没扎。保持着三分头,二分坯的原貌,以至横躺基地中央的那把铁锨也没有扶起,只有不远处黑乎乎的一片柴灰似乎要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2011/7/15 于北京亦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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