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彬,是初中时的同学,小我两岁。初中时他还没改名王世彬,同学都呼他原名王更岁,沿袭如今,顾念难移。岁月更变了,名字也要翻新,世彬的名字大概是他当作家后启用的笔名。一般人轻易不愿更改自己的名讳,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混乱,送礼送错了主家,损失非小。所以,翻新总是要掩饰些旧的什么东西。 都说我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蜜罐里的新一代,这话其实也不尽然。还没步入法定的成年,正长身体的时候赶上了“自然灾害”,上初中仅读了一年书,又横遇“非自然之灾”,祸不单行。初中,开始厌学,突如其来的放弃课本搞革命的文化革命,正中吾辈贪玩之下怀。看来名利不如闲,闹革命也挺累,弄不好还要搭上流血牺牲。所以那时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属于当以消遣解闷为己重任的“逍遥派”。约上几位好事的学子,采用当时最新的“喷气式”把王更岁同志押解到教室,逼宫,让他讲故事。大多是晚上百无聊赖的时候,教室已经糟蹋得满目疮痍,面目全非。门窗没了玻璃,室内断了照明,总算还残存着线头……,我们准备了灯头灯泡连接着导线的小设备,将自制的东西往电线两级的钩上一挂,哇,普罗米修斯!冬天,几许人围着一个不通烟筒的破生铁炉子,炉火熊熊,烧的是劈柴——曾经伴我们学习用的桌椅劈成的劈柴。“就这样,躺在沙发上,盖着别人的毯子,睡着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听着娓娓道来的故事,背诵着娴熟的耳熟能详的电影旁白,津津乐道,……浑然不知是在作孽。 世彬从不拂人之意,二桃杀三士;烛之武退秦师;荆轲刺秦王;秦晋勺之战,重耳退避三舍;韩信胯下之辱,衣锦还乡;光武帝韬光养晦,重振汉业;魏延脑后有反骨;宣赞是地煞星之四;唐三藏锦銮驾纱七佛随身,等等……,都是从更岁那里第一次听到的。书是故事的滥觞。更岁爱看书,有时弄到一本书,讨好他,让他先睹为快,问问怎么样,然后再决定自己观瞻的取舍。他常回的一句话是,不是毒草也够戗。那时的印刷品,除了四卷,凡是带字的东西几乎都是含菌带毒的毒草。我与世彬交往最近,我俩都喜欢下中国象棋,经常博弈,楚河汉界,昏天黑地。下棋的时候,我们时常设想着虽然步履蹒跚但却走近了的将来——我们面临着权且叫毕业分配的分配——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霍布森选择”。先我们两届的老初三,老初二已经分配完,一个教学班只留下四五个工矿,其余的全部下乡。对于分配我很实际,不像更岁那样多愁善感,农村就农村,只要能过集体生活,能一起下棋,天不能管,地不能辖,何乐不为。更岁说我现实得如同晾着小鸡鸡的孩子在企盼玩具。 即将分配的节骨眼儿,更岁的父亲历史上的那点事儿重又被人倒腾出来,被打成了“叛徒”并遣送到河北老家霸县劳动改造。更岁父亲的历史问题其实早就向组织上说清楚了,抗战时期部队被日本鬼子兵打散,其父埋了一把盒子枪躲到了村里。可文化大革命不管那些,非物质文化的账也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多亏是埋了一把盒子炮,若是“歪把子”非得人头落地不可。更岁沾了父亲的“瓜落儿”,从此,没有同学想听他讲故事,更没人让他讲故事。似乎一瞬间,更岁也变成了不许乱说乱动的坏人。狗崽子并非都是与生俱来,也有中途蜕变成型的。我与更岁的关系渐行渐远,“班鼓干”曾经提醒过我,为了分配也要站稳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更岁最后还我那本课外书,我俩竟没多说一句话,心照不宣,他不愿连累我,我不会落井下石。只有书名《当河水汇流的时候》像似在映谶着什么……。 历史如果偷换了概念,必将祸患当今贻误未来。狂热是一柄双刃剑,痛失学业的武夫们更容易被煽动得热狂。当现实的矛戟洞穿胸膛的时刻,赳赳武夫似乎才有所顿悟。稳固的无产阶级立场没有给我带来特殊的宿命,命运等同,我们这一届,超前享受了共产主义的公平分配——二十个教学班“连锅端”去北大荒,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我被享受了兵团的待遇,更岁不能,回了老家,他是被抛下的馊饭,残渣余孽。我和更岁天涯一方,一别就是整整的十年。 返城后不久,一次在浴馆小花园观棋,正在孜孜矻矻下棋的竟然是阔别多年的更岁,别来无恙,邂逅棋遇。更岁认输罢棋,即刻与我攀谈起来。我说,十年的诸多领域,北大荒留给我的几乎是空白,顺兮的时候啥也不想,坎坷的时候多半想到了你,更岁在不会是这样。更岁说得好,那个年月人人自危,争强好胜为求自保,世道浇漓让谁负责?语出不凡。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已经是《化工报》的记者了。王世彬的文学作品有《中亭河纪事》,《栲栳圈》,《遥望大海》,还有许多中长篇,是他自己不愿意刊发,我经常和他玩笑,发几篇吧,挂牌作家了,别摆臭架子。他莞尔一笑,咱们彼此彼此,婊子一般都挂牌……。 当河水汇流的时候没有了昔日的喧泻,只是平静地在流淌。 2013/9/4塘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