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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安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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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7 11:49: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的安大爷
王志钧
    我爸爸有一个同事,姓安,我跟他叫安大爷。
    这话一说就是快五十年前的事啦,我那时也就六、七岁,爸爸在一个生产胶鞋工厂的后勤部门的一个杂务组当组长,那个小组里有两个单身汉,一个年轻一点的姓方,我叫他方叔;另一个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比我爸爸大,我跟他叫安大爷。每逢年节,爸爸都把这两个回不去家的单身汉请到家里来吃饭、喝酒,在一起过年、过节。后来方叔结婚啦也就不在邀请之列啦,而安大爷是逢年逢节必到的。
    安大爷个子很小,也很瘦,但腰板溜直,脖子挺得梗梗的。剃的秃头,有一点发碴,经常穿一身黑的中山装,扣子系的齐齐整整,领口袖口露着雪白的粗布衬衫,干净利落。人虽矮小精瘦却透着精神。
    安大爷住在工厂附近的单身宿舍,离我们家非常远,吃完饭、喝完酒跟全家人聊会天后,就同我挤在一铺小土炕上。熄灯后,他就叭在被窝里轻声的给我“说书”,他能说全本的 《聊斋》,我小的时候给小伙伴们讲故事说:说时迟那时快,看天乌云翻滚,看地飞沙走石,就是学着安大爷的口气和词语。我还记得他讲《聊斋》故事中一个秀才被妖精把心给剜去了,胸上露了一个大窟窿,人却喘息着不死。妻子大哭,但见一个云游的僧人说能解求他男人 ,那妇人急忙相求,那僧人说不要求我,去求那庙后住的和尚。那妇人来到庙后面,果然看见一个身上长满疥疮和头上生满秃疮叫瘌痢头的和尚,半躺半坐在庙后的大树下,那妇人跪下相求,那和尚直摇头,但那妇人仍跪着不起苦苦哀求,那和尚起初是哈哈大笑继而转成剧列的咳嗽,但见那和尚咳出一口浓痰,吐在手心中说,吃了吧,就能救你丈夫。那妇人救夫心切,也不顾肮脏,就勉强吃了下去,那和尚挥了挥手说回去吧,就闭目打坐不言不语啦。那妇人回到家中,看见丈夫还在那里不醒人事,以为上了和尚的当,又吃了那肮脏之物,越想越恶心,突然一阵上呕,从嘴里呕一件东西,那东西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他丈夫胸口上面的窟窿里,一个血红的物件在那砰砰直跳,原来是一颗心。那妇人赶忙将那伤口包了起来,那丈夫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很快地站立了起来,好象睡了一觉醒来一样。但夫妇二人到庙后去感谢那和尚时,却不见和尚的踪影,人们告诉他们,那和尚已经死去,原来那和尚把自已的心吐了出来。安大爷还给我讲唐玄奘的故事,唐玄奘就是西游记中的唐僧,说唐僧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我说那孙悟空呢,他说大慨是从一个叫 “ 白马李其候 ”的人身上编出来的吧,唐玄奘唐僧要去西天,就是今天的印度去取佛学真经,路途遥远,一路艰辛。唐朝皇帝唐太宗就派了当朝名将李其候带一万精兵一路护送,那李其候骑一匹白马,智勇双全人称“白马李其候”,率领军兵,护卫唐僧逢山开路,遇河架桥,破除无数艰难险阻;又陪伴唐僧在印度十几年后,又一同历尽艰险回到东土大唐。当回到长安时,当年的一万军兵累死、战死、病死已所剩无几,当年正值壮年的李其候现已白发苍苍,那白马早已死在取经的途中,唐太宗为之大恸,那死在途中的白马大概就变成了 ,《西游记 》 中的白马,而李其候的“ 侯”字,大概就是孙猴的来源出处吧,我没有研究过唐玄奘的历史,正史、野史都没读过,关于李其候是否确有其人,我到现在也又清楚,但安大爷口中的 “ 白马李其候  却在我脑子里威风凛凛地生活了几十年。
    我从小就喜欢绘画和做手工,我经常的去临摹连环画中的历史人物,象三国中的曹操,赵云,张飞,但画的最多的就是人称关公的关羽关云长,我的画得到了小伙伴们的喜欢,经常有拿一整本图画夲,来换我的一张画,但我认为画的最好的一定要留下来给安大爷看,而每每都得到他的褒奖,表扬完了还要把画拿回去慢慢欣赏。我还用最好的图画纸褶了一个二尺多长的七级宝塔和一把宝剑,就是托塔李天王用的,送给了安大爷。有时爸爸的其他同事来我家串门,我还问他们看到过我送给安大爷的画,宝塔和宝剑吗,对方都有点支支唔唔,我有点不解,我认为安大爷的住屋一定是窗明几净,墙上贴着我的画,五斗橱上立着我的宝塔和宝剑,一定是这样的。
    三年灾害中,闹了粮荒。我们家的粮荒闹的更甚,说也奇怪,每当我们饥肠辘辘的看着一锅杂面面条要出锅时,也就不知从哪突然飞来一群   客人   ,冲我姥姥叫了声大娘后,就自顾自的拿碗到锅里捞面条,奔干的捞,山东人有个规拒,紧客人先来,等客人捞完了,就只剩下了能照出人影的汤汤水水和残渣余孽了。

   客人们吃完了连声谢字都没有的便呼啸而去,我们一家人只好喝些面汤和面条渣撑起肚皮,那几年就是时刻与饥饿相伴渡过的……但客人中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安大爷,安大爷每次吃过饭要离开的时候,都要从贴心的口袋中,小心益益的拿出,是现在年青人不认识的,据说已经成了收藏家的所收藏的可贵之物的粮票,而且每次都从他那有限的定量中多给出一些。
    一九六四年的春节,安大爷没有来。爸爸说他回家乡啦,这是他是离开家乡三十多年第一次回家乡过年。
    春节后他来串门,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家乡的土特产,人也胖了些,精神了许多,他跟我讲,在回去的一个月里给家乡的乡亲们讲啦全夲的   水浒   。那天他谈兴特别浓,在家里没聊够,走时我去送他,他那天骑了一台刚刚买的崭新缯亮的平把大永久,但他没有骑,我来推着一路聊,不知不觉地聊出了七。八里地。我还记得他那天语重心长,说你快要上中学啦,长大了,就不在给你讲什么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啦,而是要多注重人身的修养,我说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涵养,他说,也可以这么认为,但终究不是一回事,要多读书,书读多了,很多道理自然也就明白了,但有一本书,它没有字,但要把它弄懂怕是要用一辈子的功大,那就是 “社会”。上了中学要面对更多,更大的社会,别的做不到,但一定要洁身自爱。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暴发了。安大爷第一批就被抓进了牛棚,原来他是潜伏的国民党反动派,还是一个不小的军官,后来据了解安大爷在抗战的时候是河北一个农村中的中学教员,国难当头,投笔从戎,带了一批学生和教师,参加抗战,成了国军。但在内战的平津战役中,他又不满内战,更不愿意前线投诚掉转枪口去打自己的弟兄,万般无奈他命令他的的部队丢下武器,就地解散,统统逃跑了。他夲人跑到了当时已经解束内战的东北的重镇哈尔滨,原以为到了这里就和平了,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啦,可他却忘记了他什么时候都是国民党,连国民党都要抓的国民党,一时间隐姓埋名,做杂工渡日。四九年后他如实的向组织交待了这一段历史,由于他勤勉工作,谨慎做人在历次政冶运动中都平安渡过。但由于当初是带了一群家乡子弟兵去抗日的,如今东逃西散,生死下落不明,而自己又从抗日军官混成了做杂工这般田地,实在是无面目,更无胆量去见   江东父老   。却日日思乡。一九六四年政冶气候比较宽松平和。他才个壮着胆子回到了朝思暮想、一别三十多年的故乡。而这文化大革命却把这个  潜伏 的国民党军官给揪了出来,关进了牛棚。
    我在电影里看到过那些穷凶极恶的国民党军官,但那形象很难与安大爷联系在一起,但从他腰扳溜直,干净利落,站坐都有样,却也能看出一点军人的样子。
    起初我爸爸还给安大爷送一些烟和吃喝,不久我爸爸也被诬陷成   国民党  与安大爷关在了一起。
    我们这群文革中的学生,闹尽了革命之后,统统被发配到农村,在即将成为农民的前夜,我去与被关押的父亲告别。夜幕中爸爸只说了   好好干   三个字就语音梗咽了,一向性子刚烈的父亲不愿意让儿子着到他掉泪的情景,转头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后来听一个当年看押他们的一个善良的孙姓老人说,   那天晚上,你爸爸回来,坐在黑黑的旮旯的地上,混身在抽,你安大爷从地铺上爬起来,跟你爸爸俩头对头在坐在地上,,俩人哭啦整整一宿哇,
    两个老人,一个是骨肉亲情,一个是亲似骨肉,他们共同在为一个年青人的命运在担忧,在无声的抽泣。
    两年后,带着腰伤的我回到哈尔滨,又祸不单行的染上了严重的急牲黄疸型肝炎,住了四十天医院的我带有极度虚弱的身体回到家中时却听到了安大爷患了绝症。
    我爸爸当时刚从牛棚放出来,却又被发配到距城市二十多里的农场,每天骑自行车顶着星星走,带着月亮回,即便这样还常抽时间去看望还在被关押的安大爷,有时还给他捎带点肥皂,牙膏一类的生活用品,有时还偷偷的给他带一点吃的,安大爷则是找没人的地方偷偷的吃,有一次爸爸去看望安大爷,安大爷叫着我爸爸的名字说  有庭  给我买两盒烟吧,实在是瘾的受不了,现在没有钱给你,你先垫上,到头一块算吧,我爸爸说什么钱不钱的,别说这些,但回来后我爸爸还真是费了点心思,托人买了两盒当时市面上很难买到的恒大牌高级香烟,安大爷把它藏在鞋窠里,蹲毛坑时偷偷的抽上一支,此举却被同被关押的走资派发现给告了密,就因为这么两盒香烟则成了他拒绝改造,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妄图复辟资夲主义的罪证,而遭到了几天几夜的轮番批斗和折磨,没过多少日子,安大爷吃饭咽不去,起初还批他对抗改造,后来同牛棚的原工厂医院的医生说,老安怕是不好,造反派这才把他送到医院草草一捡查就直接送进了等死的高危病房。
    爸爸每天从农场下班就直去病房,给他收拾一天的拉尿,而我们却眼吧吧地吩望着近半夜才回来的爸爸讲一讲安大爷的现况,我爸爸说,他是食道上长了东西,咽东西已经十分费劲啦,还能勉强说话,我告诉他,志钧回来啦,他高兴的说不出话来,高兴的直流眼泪,明天他亲哥哥从家乡来,总算有个亲人啦,好歹有个人来护理护理他啦。我要去看安大爷,妈妈不允,理由是我当时的身体太弱啦,而且又是传染期,不益多接触人。但我更深层的知道妈妈是怕安大爷的病传染给她这一个病弱的而且是唯一的儿子。
    一天晚上,我在安大爷住院的医院的门前花园里排迥,犹豫。在花园角落的一个长橙上坐着一个老人,在昏黄街灯的托映下,勉强能看清那一张酷似安大爷的那一张瘦削的脸,想必那就是安大爷的哥哥,老人一幅木然的表情,我几次想上前说话都犹豫啦,我不愿意去搅乱老人的心情,我站在一棵小树的阴影里,面对着医院的方向,面对着夜空,木然的跪下,默默地在心中倾述对安大爷掂念,静静的在为安大爷祈祷。
    有一天晚上爸爸依然回来的很晚,说今天农场事多,没来得及去看你安大爷,明天早点回来,早点去看他。说完就睡下了。半夜时分,有人敲门,原来医院来人梢信让我爸爸速去医院,那一夜我和妈妈都没睡,连着三天爸爸都没回家,第四天晚上爸爸带着一身尘土,两眼通红的一脸的倦容回来啦,说你安大爷他走啦。
    安大爷是握着我爸爸的大手离开了人世间。由于是国民党太平间都不收留,命令立即火化。但北方的风俗,人去世后要停放三天,我爸爸和安大爷的哥哥借了一架小驴车趁夜晚把安大爷的遗体偷偷地拉出了医院,拉到了工厂后勤仓库边上的一个小杂物间,杂物间很小,勉强挪出了能放下一个人的位置,他俩小心益益的把安大爷安放好,又去食堂买了几个干粮,又打了一并一元一斤的糠麸烧酒,找了几块砖就算灵桌啦,那个年代烧香上供是四旧,因此买不到香,爸爸把点着的烟卷插在一个装满砂土的大碗里是香烟燎绕啦。他们两个人默默地坐在安大爷的身边,为他守灵。
    灵堂的白天十分清静,可是天一擦黑就有人象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进来,还左顾右盼,生怕被别人看见,放下一点市面上很罕见的水果和点心,有的人向安大爷的遗体三掬躬,还有的进来就嗑头,把杂物间的砖地震的咚咚直响,嗑完啦就跑,还有人默默的看着安大爷的遗容轻声的抽泣,就是这样谁都防着谁,竞然夜夜人不断,一直到天明。
    送葬的那一天,还是那架小驴车,还是我爸爸和安大爷的哥哥再加上驴老扳去送行,但遗体被轻轻地抬上驴车上路的时候,在杂物仓库的远处,在那条通往火葬场的荒辟小路上,断断续续站着许多默默凝视的人;默默为他送行的人排了二、三里地长。
    爸爸说,在整理你安大爷的遗物时,在他那破破烂烂的单身宿舍的炕席底下压着一个已经拿不成个的纸褶的七级宝塔,这个宝塔陪着你安大爷一块烧啦。
    安大爷临终委托他哥哥交给工厂领导一个短短的遗嘱,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了几行字   欠工友王有庭同志人民币累计贰拾壹元陆角正,生前无力偿还,恳请领导在我死后的丧葬费中扣除,并代我予以如数奉还,将不胜感激。后面是安大爷的落款。端端正正的三个大字“安大为”。
    我的安大爷,他的名字叫“安大为”。
                                  200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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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7 13: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吴卫东 于 2013-8-27 13:17 编辑

       志鈞好文笔,透过你的文章我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安大爷,好人安大爷,抗日英雄安大爷,为国民政府殉葬的安大爷。安大爷参加的是合法政府的正规军队,参加的是抗日战争。安大爷何罪之有?向他那样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太多了。赶上改朝换代,安大爷他们是牺牲品;赶上文化大革命我们知青就成了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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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7 16:0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爱读志钧写的这篇文章,以前就读过,这次是读给我爱人听的,读到动情处我不由自主地流眼泪,读到两个老人抱头痛哭,哭了一宿时,我泣不成声,读不下去了。 好的文章总是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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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9 11: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在还有你们一家人的陪伴,还在还有你爸和许多人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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