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票 那年冬天,殊于往常地冷,多年不冻的海河结了冰。失去探亲假意义的探亲假过了春节,一天天地纯属凑二十几天假期地耗费。百无聊赖,像活在一片滞重,沉闷,枯燥,乏味的泥沼里,难以自拔。人得吃饭,父母过世的人,住在哪端别人的碗都不硬气,是不让人待见的人。怪那时穷。电影,还没看一场,提不起心气儿,实在也没啥上眼的好片。纪念《讲话》样板戏把持着银幕,“嗷嗷雀叫”,本来没鱼,虾米还臊气。还算照顾山人,南斯拉夫影片《桥》悄然上映,钩起颓萎的兴致,看,得看。不看,枉回一趟家。然而,票,全部分发到工厂单位,谢外不售。“人民影院”, 可恶,摘招牌歇业拉倒!不枉回家,我的家在哪?孑然独处的时候,寂郁的心灵才余裕翔翾,今生今世这才是慰籍我的从不失落的家。自己心里说话, 脑子里编撰段子自娱自乐,时而兀自地笑……,我会想小时候的事情,怀念离家的那一刻就是与我生离死别的父亲……;飘渺的思绪注定要弋回北大荒。落魄的人---到了纯粹是维持躯壳不倒的时候,连队,大食堂,大宿舍是如此这般地亲切,有小别新婚的概念…… 仅半天时间,托人买《桥》的影票来不及了。我提前买好回北大荒的火车票,和连队的张国臣坐明晨的车返程。国臣晋升“统计”不久,积极要求进步,不打算超假,我才搭上这个早回去的伴儿。知青探亲多数超假,两年才赋予二十几天的假期,家乡的自来水还没喝够,不超,十分对不住盐碱地上黄板牙的父老乡亲。超假,对我来说既无根基又乏资本,除了大部分吃喝,一切用度都是自攒的积蓄。买完车票,余下的钱已就不多,狠狠心上午买了一件白的确良衬衣。一直喜欢,有机会买,别太屈了自己。还买了一本复出的《解放军文艺》,几毛钱,我特别喜欢,刊有刘白羽的‘长江三日’巴金的短篇小说。只剩下五毛钱,不能再花,这是《桥》的钱。我住在河那边姐姐家,翌日坐车怕过河过水不赶趟,国臣约我晚上去他家将就一宿。我心里捏好了股,借此时机碰碰运气——蹲票,看<桥>。两个旅行袋是我的行囊,很好收拾。多半是换洗的衣物,另有一包奶糖,一包麻酱酥饼,两元八角钱一条的无嘴儿墨菊香烟——是带回与知青共享的。快吃晚饭的时候,我扯个慌,说到国臣家吃饭,与姐姐一家道别。姐姐姐夫送我到渡口,看得出来,他们也挺难受,毕竟是亲人。念亲情,又有自己的“一窝一块”,两头顾及也属不易。上船时姐夫问我,“老舅(指着孩子叫),还有钱吗?”“还有”颤抖的声音几近与眼泪同频而出……。为了《桥》,我没坐公交车背着提包走了三站地到了国臣家。国臣妈妈拉我坐在床上,接着就是“诉苦”,可找到了一吐为快的知己,“不让他走,非走不可,”她的泪水来得也快,“这不,昨天他的大哥请,今天他二哥请……,差点忘了,国臣说让你也去”。知道国臣没在家, 谢了臣妈妈的好意,我推说有票去看电影,晚一点回来。“去吧,大哥哥,”国臣妈妈爽快地答应着,“他们得早着完事呢,你去多好”。 从国臣家出来,手里攥着那本卷成卷儿的<解放军文艺>,真不明白,拿着它作甚?新书有一股清香的油墨味,闻到它,宛若闻到为我饯行的酒在溢香。路灯亮了,初起是粉红颜色的昏暗,渐渐地转放出夺目地光华。想起郭老头的两行诗,“远远的街灯亮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啊,塘沽,混两年灰头土脸,再见!踽踽而行,影院百十米开外就有人蹲票,多是探亲的知青。我学着他们把仅有的五毛钱拿在手上,逢人便问,“有富裕票吗?有多余的票吗?”挺逗,练会蹲票,将来当乞丐不用学徒。蹲票人都拿整好的钱,买卖双方既不多要也不差钱,这是潜规则。然而这一优良的传统险些从我这失传,坏了游戏规则。我发现身边蹲票的人指间夹着的是两张票儿(钱),奇怪,忙问,“大哥,影票多钱一张?”“六毛阿”。我的心突突地慌跳起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差了足能让十位英雄委地的银子,蹲票恐怕要铩羽而归。回去向国臣妈妈要一毛钱,耽搁时间不说,脸面忒尴尬。我可以可怜自己,但我最不希望看到或听到别人对我的“唏嘘”,于我那是一种莫大的心理伤害。算我捣灶!举起《解放军文艺》狠狠给了大腿一下。哈哈,吉人自有天相,有《解放军》助我!五毛钱搭三毛钱的杂志——换票,咱决不矫情,直钩钓鱼找心甘情愿的人。心灵感应呀,没尔会是哪个工夫掏出的那本《解放军文艺》带上的,天不灭曹。有力的条件与主动地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蹲票的僧多,粥少,概率仅在百分之几还弱。一旦有人露票,可是一景,将卖票者团团围住,又扽胳膊又拽衣服地活象在拆人。有多余票的姑娘怕被拆,她们一般采取“蔫拱”,事先相中一个人然后悄悄地告诉有票,迅速成交。还真让我赶上了这样的窍档,一个带着大口罩的姑娘轻轻推我的胳膊,“看电影呀?”我嗫嚅地说,“就带,五毛,还有,……”蹲票的人们围上来,“姐姐,卖我吧。”“卖我”“我买”……不知就里的人还真以为到了旧社会贩卖人口的地方。姑娘把影票极速地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脱离。咱知青可不差钱,攥着五毛钱和《文艺》我紧跟上去,“大姐,给你钱和……”大口罩姑娘摘下了大口罩……,这一摘不打紧,让我看清了一张拥有一双漂亮眸子的脸,我的五毛钱和《解放军》进退两难——是有过一面之交,延兴石场好看大眼睛的塘沽姑娘……。 有一年冬天,和三位老职工坐胶轮拖拉机挎两个拖斗去延兴拉石头。司机是连队先进,绰号“老黄牛”的人。人牛,车开得也牛,不是慢,是技术好。摸黑出发,咣当了足有四个钟头,冻得我们五魂随身七魄出窍,说不清这是哪个国度的邪冷。拖拉机拽着拖斗吃力地爬上一段漫坡停在石场的料堆旁。看料的小屋一定暖和,赶紧缓缓快冻僵的肢体,歇嘣,然后再干活——不会抽颗的人就不会工 作。 五个人拥进屋子,小屋充其十平米,火炕占去半截,我们进来立刻爆满。上炕,平方权做立方,十四连的人到哪从不悉外。看料场的是一个女知青,听口音是天津老乡,从她穿着的屎黄颜色的棉袄我能断出一准也是塘沽人。果不其然,我们是同校同学,坐一个车皮来的北大荒。二十个教学班连锅端到宝泉岭,二师地界我们的同学遍天下,随便到一个连队,弯腰拣钱抑或就是你同学丢的。“老乡见老乡,乡愁一箩筐”与“小老乡”拉够了闲呱儿,暖和居(足)了,……,看场的塘沽姑娘建议我们,“把拖斗拉到下面,石头用独轮小铁车往下倒,在下面装车”,老职工曹大个子不解,“那,那不窝工?”;“为啥?”谨小慎微的老黄牛也纳憨。“拖斗没刹车,坡上积雪厚,重车会打横的,危险,”塘沽姑娘解释。“我们十四连的人在乎这,扯!”五个人虽不是异口同声,也是咬着后槽牙哼哼唧唧地附和。姑娘好看的大眼睛里迸出错愕的光芒,定格超出应有的时间。还是姑娘让步“那就少装,一个一个拖斗往下拉”。走出小屋,虽然嘴上嘟囔着“唇上无毛说话不牢”心里却打起没底的小鼓,曹大个子问老黄牛,“怎么干你,说”。老黄牛望望慢坡的积雪,掂量着装有配重铁的五十五,估计它能坐得住砣,“装,不管”。曹大个子急忙招呼,“老黄牛让咱干了!”,老黄牛听得出来,大个子嘴里掏不出好话,他一边往拖斗上搬石头一边自卫还击,“你个大损犊子,你叫谁干?”,“叫大伙儿,”……。一颗烟的功夫,满满装了两拖斗石头,十四连的人果不凡响,贼不走轻。曹大个子马骝钻进驾驶楼,我与另两个爬上前拖斗,准备开拔。已近晌午,我们要赶到凤翔填脑袋,找个馆子尝顿饺子……。塘沽姑娘边系着头巾边从屋里匆匆出来,来到车前,指着坐在拖斗上的我等愤愤地大喊,简直就是在命令,“下来,都给我下来,知道危险吗,不知道自己多暂死,是吧?下!”尽管命令的语言毫不情面,我还是率先跳下车服从命令,服从了老乡那双好看的凝聚愤怒精神的大眼睛。俩老职工跟着下来。姑娘盯着我们没打算回屋,生怕转头十四连的人耍花屁,虚晃一枪。拖拉机启动,拽着两个沉重的拖斗缓缓下坡,老黄牛将主机与拖车顺坡开成一条直线,利用低速超负荷档抑制拖斗下滑。拖斗太沉没备刹车,下滑的速度逐渐加快开始控制不住,“直线”瞬间被破坏,前拖斗已和主机并行,后斗紧跟,要形成并驾齐驱的架势,猛然“嗙”的一声,“五十五”的牵引架崩散(牵引架是悬挂组装式的),主机像不倒翁一样晃荡了几下方才站稳,断了钳制的拖车急速地下冲,接着是侧翻,满满两拖斗石头滚瓜一样滚到坡下……酷险的这一幕,只在弹指。如果姑娘不“发号施令”,如果我等不听姑娘的命令,恐怕要闯下大祸。惊魂未定之中夹杂着的是后怕。后怕,多么值得万幸的后怕。惨的是后悔,比后悔更惨的是丧失后悔的机会。险,不是目标,当相对有一条较为安全的途径而又不会过多地耗费时,聪明者应该选择它。总算没出大事,坡上传来姑娘的笑声,“十四连的人光说不行,这样倒石头,一次齐活!”。风翔的饺子看来没指望了,热心的塘沽姑娘领我们吃了大食堂里的"统一饭",又串络着修车。天擦黑儿时,才装好石头妥得回返。说了许多感激和知恩图报的话,“小老乡”淡然投笑。我揣测她还在回味,回味十四连人独创的那幕绝活。车开出老远还能看见石场小屋旁塘沽老乡向我们瞩目,她那鲜红的晴纶头巾与晚霞交相辉映格外醒眼……。 不想滥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这次极普通不过的邂逅。石场一别,我既没有苦苦寻觅更谈不上得来。机缘存在,无《桥》不成书;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呈给——2012年春节。改稿于北京亦庄2012/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