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镇 四 季
吴菊英
从小到大去过小镇许多次,因此也就经历过了小镇的春夏秋冬。
小镇是名山镇,依山傍水,江是闻名遐迩的黑龙江,与俄罗斯阿穆尔捷特只有一江之隔,也是祖国最东北的边陲小镇,地处萝北县的东北部,小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直到1984年又由乡更名为镇。
这里一年有三季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春天,冰排裂开,沉睡了一冬的黑龙江舒展开筋骨一泄千里的时候,江水丰盈,如一条玉带逶迤东流,江水映照着岸上的葱茏树木,更显青翠碧绿。这时就到了小镇的喧闹之时,开始了她的游人如织,熙熙攘攘。
小镇的春天雨水不多,可以有许多机会在江边肆意徜徉。暖阳初照柔和的风里,踏在整洁平坦的石板路上,就总会想起“水中鸳鸯遊戲水, 石板路上待百年”。小镇生态环境好,自然有鸳鸯等野生禽类,可它们不喜喧闹,人们只能在岛子附近平缓的浅滩边上寻觅到它们嬉戏的身影。
若是来场春雨,撑伞走在小镇民居之间的小路上,则又添了 一番乡土气息。春雨丝丝打在刚抽出嫩绿的杨树柳树的叶上,我会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洒满时光印记的街巷里,有着一个结着幽怨的丁香花一样的姑娘。小镇有丁香花,有小桃红,还有开得洋洋洒洒的郁金香、芍药的花海,各色花在细雨里绽放,秀丽清新,但我尤其喜欢看农家菜园里的李子花、沙果花,在细雨里它们或洁白无瑕,或粉嫩嫩的娇艳欲滴,像一个个素颜走来的农家少女在新的春天华丽登场。它们春天的低调内敛却有着夏秋季节玛瑙一样的艳丽果实。只是镇上人来去匆忙,买菜,种田、打理自己的生意……没人为这些花驻足,这些花太平常了,镇子里的人已经不稀罕。
小镇近旁有名山、山江、山河、江红四个村庄,村里的居民多以种田为业,闲暇时捕鱼。黑龙江盛产鱼类,江中的鱼红鳍红鳞红尾如镶了一层金,就像从画中来,鱼肉炖出来细嫩醇香好吃极了。每当吃饭时间在街巷里走过,总会闻到一股鱼香飘来,给人带来一种愉悦的心情。当然,若是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走进街巷,也可以闻到馒头亦或米饭出锅的气味,可以闻到葱蒜炝锅的味道,可以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或者屋里主人一问一答聊天的声音。鸡在窝里咯咯哒,狗汪汪叫几声,天色要暗未暗,恍然间看到篱笆栅栏里探出了几枝粉白欲滴的沙果花来。
许多年前的春天,大概五月初吧,搬到外地生活的发小回到了一起长大的家乡,我们四人相约一起去小镇游玩。那时我们都已初中毕业,童年玩耍的记忆仍是那么美好亲切,可正值青春期的我们对异性不知为什么都添了许多拘谨与矜持。那时的小镇还没有现在这样的热闹繁华美食餐馆烧烤店随处可见。那时的小镇宁静而简朴,没有太多可买的食物,我们就坐在山脚下岸边的柳树下的大礁石上吃着从镇子商店买来的面包火腿,那时的柳树已冒出嫩叶,在我的身边摇来摇去,像千万条辫子在阵阵的江风中轻轻地摇摆。我们望着江对面俄罗斯的车子时隐时现地在他们的房子间穿梭。孩提时淘得像山霸王一样的男孩,多年不见,竟也戴上了斯斯文文的黑边眼镜,人也斯斯文文了,原来时间和经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啊。我们坐着聊天,然后静静地看洁白的云在天上游游荡荡,看江水从面前缓缓流过,就这样在江边待了整整一天。
小镇的夏天热,因着有江风,最多也不超过三十二三度,白天烈日当空,阳光似火,可江水却清凉如薄荷。许多人在沙滩上头顶撑着把伞,把脚上的袜子一脱,轻轻探进江水里,立时凉遍全身。也有人趁着暑气进了江心的小岛,岛上野生植物众多,树林茂密一片浓荫,有着植被特有的草香和凉爽,要比烈日下凉快四五度。那里每日都有人在杉树底下坐着卖西瓜。那切开的红瓤西瓜红的透透的,那是夏日里骄阳下无声的诱惑。吃上两块,刚才的酷热也顿时没有了。岛子深处有黑龙江流域博物馆,馆藏丰富,上至千年前的文物,下到抗联文化和地方特色物产不一而足。小镇外来游客许多也是奔着这里来的,到这里的游客要比去其他景点的游客也多得多。
小镇很美,倘在小镇住几天又别有一番意境。记得中学的一年暑假,受邀在小镇要好的朋友家里居住了几天。还是个酷热的天气,没有风,我热的口渴难耐,忍不住买了一个大西瓜。青翠的大西瓜足有近二十斤,我放在自行车前面的车筐里,没法骑。只有小心翼翼地推着,车筐晃晃荡荡,后来终于把瓜推回了家。那天她的父母去了地里,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看到我绷回来个那么大的大西瓜,吃惊的说:“这瓜也太大了,你怎么弄回来的?”,她又责备我:“乱花钱,以后可别买了!”。
她的家里有压水井,她舀了一大桶井水,把西瓜浸进水桶里。晚上,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数也数不清,屋里的灯光也照进了院子,温度降了下来,我和她就坐在院子里吃西瓜。她还点了一盘蚊香,蚊香沉郁的香气和西瓜的清新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浮动在我们中间,坐在院子里可以听到屋子里电视机武打片激烈打斗的声响和不时传来的狗吠声,走出院子再向江边的方向,我隐约可以听见附近江水流动的声音。
小镇的夜晚平凡而宁静,没有多少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到了晚上七八点钟街上几乎就没什么行人了。推开房门,寂静的街灯灯光洒满了整条街。不远处平房谁家的屋子里透出了一窗柔柔的光,我想窗子里的沙发上一定有个男人正懒懒地看着电视,女人收拾着厨房,孩子在里屋台灯下认真地写着作业,总之很平常的日常,却充满着温馨。有一晚,我坐在她家院子的躺椅上静静地听身旁录音机里放出的《恋曲1990》,时起时伏的歌曲抒情而优美,好像推开了周围凉凉的空气在夜色里飘荡,激起圈圈细细的涟漪让人有无限遐思。躺椅上的那一刻,想到多年后的自己,感觉我已经老了,经历了世事沧桑风雨雷电,心里已无波澜……我成了老人,心无波澜是一种幸福,我在躺椅上浮想联翩,椅子也晃来晃去,我悠然地叹息道:“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不喜不悲,无波无澜。”她笑了,说:“这不太可能”。
她一向很理智,在我认识的朋友里算得上最冷静理智的了。她单眼皮眼睛不大,却皮肤白皙,有着一种清冷和坚定。那年夏天,我们俩一起去扎的耳朵眼,她的耳朵上还插着从茶叶中精挑细选细如缝针的茶棍。
她在院子里给母亲熬中药,那一阵子她的母亲身体不好,白天还要去地里劳作,她便承担了家里的劳动,做饭洗衣,晚上收拾完家里就给母亲煎药。烟雾在窗子透出来的灯光里打出一抹亮白,和着中药的味道在院子里袅袅飘散,她边看着火,手里拿着一本《英语口语3000句》,得空便看上几眼。她还喜欢吹口琴。时不时的会吹上几声,听着她悠扬的琴声飘荡在深邃的夜空中,那一刻,我恍然觉得日子悠悠然好像诗了。
也有时,她告诉我镇上的一些事:谁的爷爷会讲故事、谁家的姑娘漂亮、谁家的儿子顽劣惹事……她说,小镇不大,镇子里的人基本都熟悉,所以她知道很多人家的事情,她还建议我用笔记下来:“以后老了没什么事干,可以写一些关于小镇的故事”。
自此同学的那几年,每个暑假她都会邀我去小镇住几天,相伴一起到小镇的街头巷尾甚至四周走一走聊一聊,黄昏十分去江边远远地看看渔夫们在江中心撒网,看江上落日霞光。
后来她几经复读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工作。我没有复读选择回到了家乡。在之后时常来往的信件中,她常对我说:“假如你争取一下,复读一年,或许会在一个很好的城市”。
我说,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假如呢,人生其实总有许多不得已的选择。
去年国庆七天假期,她从南方飞回来看望年迈的父母,又联系了我,说多年不见,再一起去江心岛看一看。
那已是北方的深秋了,小镇的天气既不炎热也不很冷,正是赏秋的好时节。街上的杨树叶子已是一溜明黄,偶尔也有几片叶子冉冉飘落,那是最先落下的。风已不同于夏天,长而凉爽,淡淡的,似乎荡着金铃的声响。天蓝蓝的,飘着大片大片的白云,那么张扬地在天上游荡。泛着粼粼波光的江水比天还蓝,映照着天上的云和岸边的树,像一幅令人惊艳的绝美水彩画。岛子里黄的黄,红的红,一片五彩斑斓,让游人们忍不住欢喜赞叹,然后捏住相机不断的拍照。
我们也拍照,留下我们不再年轻的身影留做多年后的回忆。她说:“欢迎你去我生活的城市,我们再在那里相聚,到时我带你好好玩一玩。”,接着,她又说:“身在南方,却心心念念家乡的一草一木,这是无法割舍的情怀……”。
是啊,我也更喜欢那些在老屋里的家常日子,夜晚蚊香混着西瓜在清凉夜风中的味道、沙果花的香味、口琴的悠扬和江水流动的声音……。
这个初冬,一个人到小镇。镇上的树叶早落光了,街上没有多少人走动,一片宁静。江边树下也再没有卖雪糕冰棍冰淇淋的了,却还有人瑟瑟的在卖烤红薯和火腿肠。站在初冬的江边,天空是灰色与蓝色的混合,江面上有薄雾笼罩,缥缥缈缈的犹如仙境。四周很静,江水也静。那种朦朦胧胧的薄雾把远处的小兴安岭和近处江两岸的树影勾勒得像褪去了浓妆的写意山水画,与夏季张扬的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知道,这江水在与人依依惜别,再过不多久,她就要封冻,待北方下过一场雪之后,江面白雪皑皑,这整条江便开始了接近半年的沉睡而归于一片静寂了,又将迎来一派北国的豪迈风光,这就是这里的人们说不尽的黑龙江。
初冬的小镇格外的静,站在江边,流水的声音也轻了很多。我想,水轻轻地流,水流去,时光也流去,可有些东西是流不去的,如磐石一般静沉于水底,四季轮回,它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