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班主任卢元老师于2024年7月13日仙逝。我以此文悼念先生,恩师千古! 我1963年考入复旦附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卢元先生。从高一到高三,卢老师一直是我们的班主任。卢元老师被造反派打入牛棚后,我们这拨“毕业生”在附中又多待了两年,那是百无聊赖、躁急不宁的两年。 卢元老师曾是语文教研组组长,还兼教导处副主任。文革爆发那年他还不满40岁。按组织上的话说,他是学校重点培养对象、接班人。按造反派的话说,他是党支部的“大红人”。他自小从祖父(清廪生,曾先后任小学校长、教育局长,晚年信佛,课孙甚严)和塾师诵习四书五经、《古文观止》、《幼学琼林》、《资治通鉴》摘录等书,解放前考到上海诚明文学院,解放后一直在母校教书。他思想进步,钻研业务,各种体裁的课文都教得有声有色。高兴时,他还给我们吟诵过一些古诗词,可惜我们从未接触过古诗词韵律节奏等知识,听不大懂。他擅长讲解毛主席的文章、诗词以及鲁迅的杂文,条分缕析,分解层次,掰开了,揉碎了,不能再精的精讲,一篇课文讲好几个课时,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从未感到枯燥乏味。文以载道被他出神入化的教学过程诠释了。他由衷地敬佩毛主席的文风,尤其是诗词。实事求是地说,在语文教学中,他做到了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红专结合,紧跟形势。我对毛主席延安整风时期的一些名篇的熟悉,得益于卢老师的教学。四五十年后的今天,看到那些回忆、反思延安整风的文章,很快就能引起共鸣,与卢老师当年的精彩授课不无关联,这恐怕是老师、学生当年所料想不到的。 当班主任,他极负责,很称职,也有办法。班委、团支部是左膀右臂,他发挥其成员的骨干作用,充分施展他们的才干,且能做到用其所长,各尽其才。他经常与同学聊天谈心,了解班里的思想动态,鼓励我们上进。大家踊跃申请入团,入学时十几个团员,到高三发展到三十多名,扩展了一倍还多,还从团员中培养、发展了两名预备党员。 对教师这个职业,他满怀热情,全身心地投入。1980年2月,卢老师晋升特级教师(上海首批),时年53岁。卢老师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四乐轩”,寓意“育人最乐、助人为乐、知足常乐、读书自乐”,恰如其分。我跟卢老师直说,高中三年跟他学的东西最扎实,至今受用。有点近乎阿谀,但事实确实如此。当然,卢老师受那个时代的局限,其思维、工作自然跳不出“左”的那一套的制约和束缚。我以出身工人阶级自感优越,老师“敲打”我说,你父亲虽是工人,但他解放前在国民党兵工厂干过。这话吓我不轻,以后“老实”多了。细想起来,老师还是为我着想,他是在提前进行高考填报志愿的指导。那时大学的一些专业政审要求很严,动辄盖上“不宜录取”的横戳。他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因填报志愿失误而错过上大学的机会。1980年春,我在牡丹江上学,一天,学校政工人员郑重知会我:“你档案里关于你父亲的不实之词撤销了。”当时心情激动忐忑,根本没想到问问有哪些“不实之词”。“文革”前对卢老师的了解仅限于工作、教学,他的历史、家庭等基本不清楚,感觉那不是学生应该打听的。上面所说他求学那段经历,他书房的称谓,都是前些年才知道的。 就是这么一位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的老师,“文革”也难逃厄运。造反派抄家翻出他写的诗词,“抓住只言片语,歪曲理解诗意,罗织各种罪名,打成‘反革命’、‘阴谋家’、‘漏网右派’‘蒋家王朝的忠实走狗’、‘野心家’,在校内劳动改造三年之久”、(卢老师语)。1941年他14岁,写了一首《始学作诗言志》:冲龄童子学裁诗,李杜高风是我师。下笔千言他日愿,文坛执掌万军旗。1944年夏,他在家养病,应祖父命作家乡山水组诗八绝,最后一首:山川佳秀毓奇英,立德立功仗后生。八咏聊抒今日愿,他年杖策上神京。两首的末句都够狂的,让造反派抓住了。文人惯于评论时局,卢老师解放前夕的诗偶有对旧制度不满的流露,大部分还是借景抒情的励志之作。让他展臂欢呼解放军节节胜利,翘首以望换新天,确实强人所难,当时他也未必有这个觉悟。造反派无中生有,批他以诗颂扬老蒋、歌舞升平。卢老师吃尽“文革”之苦,这从他一首诗的序中可以感受到:“1977年10月,正值粉碎‘四人帮’一周年。上海市教育战线先进集体和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于是月召开。余第一次步入该馆(万体馆),面对鱼贯而入之各校代表,回首‘文革’期间所遭非人待遇,不禁潸然泪下。”这一年,卢老师整50岁。他认为“文革”中“出于个人私欲,不惜将别人踩到地下,让自己升天的人,人品大有问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因首倡打倒卢老师而当上学校“临革会”主席的那个学生上门道歉,卢老师只是“淡淡地教育他应该做一个正直、保持良知的人”(老师语)。行文至此,我想起卢老师当年讲《痛打落水狗》、《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等课文的情景。卢老师对“文革”的评价,从他写的一副挽联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卢老师自记:朱本初老师,复旦附中教导主任,教政治课。为人耿直敢言。“文革”开始后第二年,以指责造反派胡作非为,大搞打、砸、抢,竟被造反派非法拘禁审讯,毒打致死。含冤十载,直至“四人帮”彻底粉碎,才得以平反昭雪,并于1977年2月举行追悼会。学校领导命余撰写挽联,悬于追悼会两旁。 叹昔日地暗天昏,负屈含冤遭浩劫; 喜今朝云开日丽,昭忠雪恨慰英灵。 卢老师从小爱赋诗填词,舞文弄墨。退休后,老年大学慕名请他去讲诗词格律的不少。八十岁那年,他自费出了本《四乐轩诗词选》,收录了十几岁到八十岁的诗作,我有幸获赐一本。
卢老师八秩之年自费出版了《四乐轩诗词选》,畅抒胸臆。他自题:“诲人育士期无倦,处世持身贵不欺。”“来生倘获如吾願,重作园丁乐不移。” 他的《八秩抒怀》等旧体诗经常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发表。卢老师大学期间,曾师从郭绍虞学“诗选及习作”课两学期,又从万云骏师学填词及散曲,其余学科亦多为饱学之士所开。他的诗词习作颇得郭、万二师赞许。前面提及两首冲龄时的习作,其祖父、塾师皆夸曰有大志,过了二十多年,到造反派嘴里就变臭了。我学习老师的诗作,感觉还是年轻时写得好,毕竟那时候气盛,诗词里有自己的东西,有意境,有味道,有棱角。后期作品应景的逐渐多了起来,不那么耐人咂摸了。卢老师送学生嵌名联,尽显其才:处事郑重练达,存心磊落光明(赠郑磊);君子佩玉,象征其德,贞士佩兰,爱赏其香(赠尢佩佩);志乎道,据乎德,敏于事,慎于言(赠凌志敏);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为学宜敏,敏必有功(赠沈勤敏):雅量容人人共佩,忠心报国国长安(赠李雅佩、陈忠国伉俪);学、艺如万步穿杨,事、功似三军奏凯(赠杨凯);脚跟着陆,稳!志气凌云,高!(赠陆云);防微杜渐,怀瑾握瑜(赠杜瑜);令名远播,玉质长坚(赠孔令玉);泉清鳞影现,林静鸟声幽(赠金泉林)。上学期间,仰慕卢老师的书法,求他写了一幅扇面,记得是行书写就的毛主席的《满江红·和郭沫若》。“文革”肇始,卢老师被打倒,我怕它惹来麻烦,很无奈地毁了,说到底还是胆小怕事,私心作怪。以后我远走北国,疏虞了与卢老师的联系,未能再讨一方墨宝,也不好意思再要,实为一大憾事。2007年回访黑龙江北大荒后,写了几篇随笔,后闻听同窗将与卢老师聚会,遂将随笔寄给他以助兴,言明这是我向老师呈交的作业。卢老师回了一封长信,满满四页,称赞我说从回访随笔“可以看出至今对那地区怀有深厚的感情”。 2008年夏天,我与卢老师通过电话,他表扬我说,出“牛棚”后听说我在班里只身一人去了黑龙江,很佩服。我赶忙解释:“老师,您高抬我了,学生的觉悟没那么高。但兵团10年,还是让我受益终生,一如高中三年您给我们打下的语文底子。” 再次回高中母校,已是浩劫风起近二十年后了。记得“文革”初期,我们班写了一张《学校党支部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大字报。校园里大字报栏已经贴满了。卢老师看了我们的大字报,兴奋地帮我们一起找地方张贴。这可成了他的一大罪状。熬过十年,卢老师官复原职。他见到我们,略事寒暄后,急不可耐地说,你们快来拿鉴定,我都写好了,告诉其他同学,让他们也来拿,还有毕业证书。我们心里明白,老师给我们的评语肯定错不了。别看卢老师“文革”中挨斗,撅着屁股弯着腰,架起胳膊头戴高帽,谁是真刀真枪,落井下石,谁是迫于形势,敷衍了事,谁保过他,心里明镜似的!
卢老师对自己在“文革”中所受凌辱耿耿于怀,但他更为我们这一届未能赶上浩劫前高考末班车而扼腕叹息。他甚至略有歉意地对我说,文革时“遭冤枉与迫害,不能再照应你们”。看来他对上山下乡运动的流程、内里很生疏,也难怪,那时他还在“牛棚”关着呢。但不管怎么说,这是班主任对学生的一句暖心窝子的大实话,我很感动。 改革开放后多年,我才上门探望已退休的卢元老师。此时的复旦附中已是一片新貌,校园扩大了,校舍翻新了,还建了不少新楼,教学走上正轨。记得最清楚的是,卢老师谈到,现在高中生的知识面比你们广多了,深多了。感觉老师是在提醒我要谦虚谨慎,学而不止,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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