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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笺墨痕之二十六
忆江南二首 白居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这个词牌原名《望江南》,见于《教坊记》及敦煌曲子词。其后又有《谢秋娘》、《梦江南》等许多异名。白居易则即事名篇,题为《忆江南》,突出一个“忆”字,抒发他对江南忆恋之情。 白居易在青年时期就曾漫游江南,行旅苏、杭。其后又在苏、杭作官:唐穆宗长庆二年(822)七月除杭州刺史,十月到任,长庆四年五月任满离杭。唐敬宗宝历元年(825)三月除苏州刺史,五月初到任,次年秋天因目疾免郡事,回到洛阳。苏、杭是江南名郡,风景秀丽,人物风流,给白居易留美好的记忆;回到洛阳之后,写了不少怀念旧游的诗作,诗中多叙苏杭盛事。开成三年(838)六十七岁的时候还写了三首《忆江南》。 第一首泛忆江南,兼包苏、杭,写春景。全词五句。一开口即赞颂“江南好!”正因为“好”,才不能不“忆”。“风景旧曾谙”一句,说明那江南风景之“好”,不是听人说的,而是当年亲身感受到的。因而在自己的审美意识里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既落实了“好”字,又点明了“忆”字。接下去,即用两句词写他“旧曾谙”的江南风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日出”、“春来”,互文见义。春来百花盛开,已极红艳,红日普照,更红得耀眼。在这里,因同色相烘染而提高了色彩明亮度。春江水绿,红艳艳的阳光洒满了江岸,更显得绿波粼粼。在这里,因异色映衬而加强了色彩的鲜明性。作者把“花”和“日”联系起来,为的是同色相烘染,又把“花”和“江”联系起来,为的是异色相映衬。江花红,江水绿,二者互为背景。于是红者更红,“红胜火”,绿者更绿,“绿如蓝”。 杜甫写景,善于着色。如“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诸句,都明丽如画。而异色相映衬的手法,显然起了重要作用。白居易似乎有意学习,如“夕照红于烧,晴空碧胜蓝”(《秋思》),“春草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题岳阳楼》)、“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正月三日闲行》)诸联,都因映衬手法的运用获得了色彩鲜明的效果。至于“日出”、“春来”两句,更在师承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在明媚的春光里,从初日,江花、江水、火焰、蓝叶那里吸取颜料,兼用烘染、映衬手法而交替综错,又济之以贴切的比喻,从而构成了阔大的图景。不仅色彩绚丽,耀人眼目,而且层次丰富,耐人联想。 第二首紧承前者结句“能不忆江南”,以“忆江南,最忆是杭州”开头,将记忆的镜头移向杭州。偌大一个杭州,可忆的情景当然很多,而按照这种小令的结构,却只能纳入两句,这就需要选择最有代表性,也使他感受最深的东西。就杭州景物而言,最有代表性的东西是什么呢?浙江潮和月中桂子就是杭州景物中最有代表性的东西,而作者对此也感受最深。 何为“月中桂子”?《南部新书》里说:“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种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堕,寺僧也尝拾得。”既然寺僧可以拾得,别人也可能拾得。白居易做杭州刺史的时候,也很想拾它几颗。《留题天竺、灵隐两寺》诗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为海榴开”,自注云:“天竺尝有月中桂子落,灵隐多海石榴花也。”看起来,他在杭州之时,多次往寻月中桂子,欣赏三秋月夜的桂花。因而当他把记忆的镜头移向杭州的时候,首先再现了“山寺月中寻桂子。”这样一个动人的画面。 天竺寺里,秋月朗照,桂花飘香,一位诗人,徘徊月下留连桂丛,时而举头望月,时而俯身看地,看看是否真的有桂子从月中落下,散在桂花影里。其关键在于着一“寻”字,使得诗中有人,景中有情。碧空里的团团明月,月光里的巍峨山寺和寺中的三秋桂子、婆娑月影,都很美。然而如果不通过人的审美感受,就缺乏诗意。着一“寻”字,则这一切客观景物都以抒情主人公的行动为焦点而组合,而移动,都通过抒情主人公的视觉、触觉、嗅觉乃至整个心灵而变成有情之物。于是乎,情与景合,意与境会,诗意盎然,引人入胜。 如果说天竺寺有月中桂子飘落不过是神话传说,那么,浙江潮却是实有的奇观。所以,上句却说“寻”桂子,不一定能寻见,下句却说“看”潮头,那是实实在在看见了。 浙江流到杭州城东南,称钱塘江;又东北流,至海门入海。自海门涌入的潮水,十分壮观。《杭州图经》云:“海门潮所起处,望之有三山。”这潮水,奔腾前进,直到杭州城外的钱塘江。《方舆胜览》云:“钱塘江每昼夜潮再上,至八月十八日尤大。”就是说,每天都有早潮、晚潮,而以阴历中秋前后潮势最大。《钱塘候潮图》里描写:“常潮远观数百里,若素练横江;稍近,见潮头高数丈,卷云拥雪,混混沌沌,声如雷鼓。”正因为“潮头高数丈”,所以作者当年做杭州刺史的时候,躺在郡衙里的亭子上,就能看见那“卷云拥雪”的壮丽景色。 这两句词都有人有景,以人观景,人是主体。所不同的是:上句以动观静,下句以静观动。 “山寺”、“月”、“桂”,本来是静的,主人公“寻桂子”,则是动的。以动观静,静者亦动,眼前景物,都跟着主人公的“寻”而移步换形。然而这里最吸引人的还不是那移步换形的客观景物,而是主人公“山寺月中寻桂子”的精神境界。他有感于山寺里香飘云外的桂花乃“月中种”的神话传说,特来“寻桂子”,究竟为了什么?是想寻到月中落下的桂子亲手种植,给人间以更多的幽香呢,还是神往月中仙境,感慨人世沧桑,探索宇宙的奥秘呢? 海潮涌入钱塘江,潮头高数丈,卷云拥雪,瞬息万变,这是动的。主人公“郡亭枕上看潮头”,其体形当然是静的;但他的内心世界,是否也是静的呢?作者有一首《观潮》诗:“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不用说,这是他在“郡亭枕上看潮头”时出现过的内心活动。但难道只此而已,别无其他吗?何况,仅就这些内心活动而言,已蕴含着人生有限而宇宙无穷的哲理,值得人们深思啊! 这两首词,从今时忆往日,从洛阳忆苏杭,今、昔、南、北,时间的跨度都很大。每一首的头两句,都抚今追昔,身在洛阳,神驰江南。每一首的中间两句,都以无限深情,追忆最难忘的江南往事。结句呢?则又回到今天,希冀那些美好的记忆有一天能够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因此,整个组词不过寥寥数十字,却从许多层次上吸引读者进入角色,想象主人公今昔南北所经历的各种情境,体验主人公今昔南北所展现的各种精神活动,从而获得寻味无穷的审美享受。 这两首词,每首自具首尾,有一定的独立性,而各首之间,又前后照应,脉络贯通,构成有机的整体。在”联章”诗词中,其谋篇布局的艺术技巧,也值得借鉴。(霍松林) 另注:白居易《忆江南》共三首,我在此帖中用毛笔抄写了其中的两首,。另一首是“忆江南,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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