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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苔痕(98) 开膛剖肚
那年仲秋,我患胃出血住入医院治疗,不料禁食四天后,那天上午刚查完房,我的腹部突然疼痛难忍,冷汗阵阵,滚下床来,卷曲在地上,像个煮熟的大虾。开始,医生倒也认真,又是检查,又是拍片,又是打针。后来,症状未见减轻,医生却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说:大男人,忍着点嘛!再后来,干脆连打铃报警也不理会了。同室病员去交涉,被告知:医院不是为他一人开的。 但整个病房区,就我一人在疼痛中死去活来,气如游丝,只觉得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眼前阵阵发黑。腹痛一直折腾到下午5点,正值白班医生准备下班之际,凭借脑子里存留的一丝清醒,我求同室病员扶着我去医生值班室。2米开外的玻璃房里,见那个翘着二郎腿的医生与女护士谈笑风生。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过一个玻璃杯向他扔去。谁知,当年能扛180斤麻袋上三级跳的汉子,这会儿半斤重的杯子仅扔出1米多远,自己却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玻璃杯碎了,病员们怒了,整个病区乱了,医生们怕了。惊动了下班路过的外科医生。他招呼人将我抬上病床检查后,说:胃穿孔,按急诊手术处置。几位护士一阵有序地忙乱,半小时后,将我推进了手术室。而闻讯赶来的家人和同事,被留在手术室门外等候。 手术室大而空旷,那长方形的手术台兀立于中央,台上悬吊着一只大而圆的嵌镶着许多灯泡的无影灯。今生今世我还没到这种地方来过,当我把身体和生命交给陌生人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尤其身子底下冰凉,那兀立着的手术台好像是一只屠凳,内心充满恐惧,不由自主地发抖。护士看出了我的恐惧心理,边量血压边安慰我,尤其她握我的手带来温暖,使我心里踏实一些。麻醉师在我的椎间注射了药水后,我的身躯就失去了知觉,但我的头脑仍然清醒如常。 医生在跟我说着一些安慰话的同时,划开了我的肚皮。但我看不见他们的动作,因为我是仰躺着,身上还盖着一块大罩单。我屏声静气地注视着那圆大的无影灯,倾听着主刀医生向助手发出的一道道指令和有关交谈,间或还有吸液机的吱吱声,手术器械碰撞的叮当声,痉挛引起的呕吐声。我感到压在我胸膛上的手术器件越来越多,越来越沉,医生在我腹腔里探索的部位也越来越深。 当我听到主刀医生对助手说“看来要用毕氏Ⅱ式接法了”时,就听离我最近的那位护士惊讶叫着:“哎呀,血浆快用完了!”他们不得不停止操作,医生严厉命令一位护士:“赶快去问问是怎么搞的!”不一会儿,护士传进话来:“急症手术,医院备用的A型血全用上了。”医生急得直跺脚:“叫总值班室派车去市血液中心!”不一会儿,又传进话来说,大概要一个多小时后才能送到。 此刻,我心里不由叫苦:“我的天哪!一个多小时,我难道要在这手术台上流尽最后一滴血吗?”但我既不能喊叫,又不能动弹,只得听天由命。主刀医生像一头困兽似的在我的身边转悠,其他人则作鸟兽散,一位护士留守量血压、测心律。我好像是一头被开膛的猪,被撂在冰凉的屠凳上,静静地等待着救命的血。我的生命还能延续一小时吗?医生没有说,我心里更没有把握,只觉头脑逐渐变得昏沉起来。 这时,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现在就这样地死去,那倒也没有什么痛苦,只是会留下许多遗憾。我之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我许多的爱,当然也少不了与爱共生的恨。这些爱和恨都还缘未尽,情未了。于是,这时我很思念我的亲人,特别想见见尚在门外等候的父母亲。想着想着,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当我苏醒过来之后,医生便高兴地告诉我,亏得手术及时,要不然轻者并发腹膜炎,重者就会送命。我释然一笑。我在手术室里共待了6小时30分钟,超过了正常胃切除手术的时间,因为中间曾开膛待血一个多小时。后来医生又对我说,当时评估存活只有四成。我欣然一笑。 半个多月后我落地走动,家人和同事纷纷为之要找医院讨个说法。我淡然一笑。这事追究起来不麻烦,我却懒得费力,就此视医院功过相抵。好在我还活着,还能把这人生百味中“开膛剖肚”的一味写出来,以飨众友,不亦乐乎? (原载于《南方工报》1997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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