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巷留痕(33)
爷爷和酒
爷爷的生命仿佛浸在酒中,他一天也离不开酒,即使家中经济最拮据的时候。 爷爷60岁以后很少下地干农活,时常从丹阳老家来城里小住。于是我常干的家务活便多了一项——替爷爷打酒。爷爷很神气地吆喝道:“逸卿,替我打老酒去!”我便拎着酒瓶到附近的“宁波小店”去,然后小心地捧着酒瓶回来,心里时常疑惑这二三两酒是不是掺了水,而爷爷总是很认真地端起酒盅,呷一口,送进几颗花生仁、爆黄豆之类的下酒菜,然后便摸摸我的头微笑起来。 爷爷喝的酒,名叫“土烧”,是当时度数最高、价格最便宜的酒,喝在嗓子眼里,有一种烧灼感。实际上,按父亲的孝心,爷爷应该喝中等偏上的酒。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父亲有五个儿子,他有责任让他们吃饱、穿暖、上学。所以爷爷只能喝“土浇”,而且还不能尽兴喝,每次两三盅。若是遇上有点荤腥的菜,常听他津津有味地咂吧着嘴巴,自言自语道:“再喝点不?嗯,再喝半盅。” 五六十年代每年春节,我们全家坐“闷罐车”回丹阳老家。爷爷会找出十几只酒瓶子,亲手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打“丹阳陈酒”。家人团聚,亲戚拜年,酒日日见少,到初五便只只瓶底朝天,初六开始爷爷又喝上了“土烧”。当时,最使人感受到“过年”的,不是窗外的声声爆竹,而是家里墙边上一个挨一个的酒瓶子,在我眼里,那盛着琥珀色陈酒的瓶子,透出一圈又一圈美丽的节日气氛。 爷爷有过不平凡的经历,解放前办过地下交通站,解放后办全县第一个“初级社”,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荣耀起来,一直有意远离官场,在老家默默地种地喂猪养羊。他平时话不多,但两盅酒下肚,便常常拉我坐在身边,一遍遍地讲那些我早已熟悉的传奇故事。每逢这时,我说不清是尊重,还是怜悯,总觉得不能像家里其他人那样扭头走开,便默默地坐着。他说到起劲处,就拿筷子在酒盅里一蘸,往我嘴里一点,看我皱眉苦脸的样儿,便呵呵笑起来。喝了酒,说完话,心里舒坦了,他仰天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记得是1974年,我从黑龙江回沪探亲,特地去丹阳看望爷爷,带了一瓶(装雪花膏大口方瓶)泡了人参、鹿茸的“北大荒”白酒。爷爷见了,脸上一本正经地说:“买这么好的酒干什么?自己出门在外哪儿都得花钱的。”可是事后听在老家插队的弟弟说,每当家中来客人,爷爷便兴致勃勃地搬出酒来:“今天尝尝我大孙子买的补酒。”那喜滋滋容光焕发的样子就像过年似的。这瓶酒爷爷悠然喝了两个冬天。 爷爷过了80岁,得场大病,白酒不能喝了,改喝黄酒,每顿只能喝一盅。不久,他连这一盅黄酒也不想喝了,呆呆地望着酒盅,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在酒盅里渐渐熄灭。没几天,爷爷便溘然去世。 如今,日子好过了,商店里的好酒五光十色,我的视线每每落到“茅台”上。爷爷一生难得喝好酒,更难得喝上孙子买的好酒。这“茅台”是他生前一直想喝的,如果他还活着,我就不会再给他买“北大荒”白酒了。
(原载于《经济日报》1993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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