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怡
我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无端地被批斗、被殴打、被抄家、被关押,最后以莫须有的“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逮捕投入监狱,这个罪名就是父亲因为国家主席刘少奇被打倒,表示了疑问说了几句话。这个惨无人道的悲剧,从1967年底在单位被批斗开始至1978年8 月被平反出狱,演绎了整整十年多。十年“文化大革命”,给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带来了影响几代人的灾难,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悲剧,只是“文化大革命”中千千万万因言获罪事例的一件,但也给我的家庭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五十年了,每当回忆起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悲惨遭遇,禁不住会黯然泪下,悲痛欲绝,这不仅仅是父亲这一代人的经历过程,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血性记忆和理性思辨,在我的整个人生中,都不会因时光的流逝而在我的心中消失。 父亲194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土木建筑系(新中国成立后土木建筑系迁至同济大学),是一位优秀的建设方面的工程技术人员。建国后,他更是抱着为国为民的信念,积极投身到新中国百废待兴的建设中去。解放初父亲已是颇有经验和成绩的建筑工程师,曾担任上海市建工局建筑定额站站长、劳动工资科科长,是当年首任上海市市长陈毅亲笔签名的任命书,至今我还珍藏着这一任命书。父亲遵循上级的指派,参与了首都北京十大建筑的建设和上海的城市建设,比如著名的早期闵行新区的建设。父亲经常早出晚归,回家后还挑灯夜战,完成成堆的设计图纸、工程文件。妈妈和我们这些孩子们为父亲单薄瘦弱的身体担心,更为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 “文化大革命”初期,社会上出现了批评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大字报,也有大字报提出“打倒刘少奇”的口号。我父亲感觉到很不理解,就说“毛主席选集第三卷明明写着刘少奇是白区工作的模范,是好同志,怎么一下子说他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呢?”,还坚决地说“刘少奇同志是个好干部,不能打倒!” 父亲的言论是在党的长期教育和培养的结果,也表示了他对党的热爱,完全是有根有据的。不知让谁给报告了单位的造反派,很快就遭到了残酷批斗。到了六八年初,批斗运动越来越激烈。我记得最残酷的一次批斗是在大年三十,天下着雨雪,寒风凛冽,造反派逼着父亲喊“打倒刘少奇”,他就是不喊,立刻就遭到凶恶的殴打,而后他们在父亲棉袄上用油漆写上“打倒刘少奇“字样,父亲立即把棉袄脱掉,造反派又狠狠地在他内衣上写上打倒口号,父亲又把内衣脱掉,这下可激怒了他们,说写在你衣服上你脱掉,那我们就用刀把“打倒刘少奇”的字样刻在你皮肉上,看你把皮也剥掉。就这样在那寒冷的雨雪天,我父亲被逼赤膊回到家中。刚到家,他们又凶神恶煞般地追到家里,逼迫父亲呼喊“打倒刘少奇”的口号,父亲宁死不喊,结果又遭到这帮人的拳打脚踢,当时,我们姐妹几个都在边上,眼看他们殴打父亲,我们只是哭喊阻止,也无济于事。以后父亲单位里三天两头开批斗会,开始批斗会后还能回家,后来就不让回家了,被关进了“牛棚”(即关押被批斗的“牛鬼蛇神”的地方),抽耳光,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还上了老虎凳。他们还把父亲残酷地摔打,像抛皮球一样摔来摔去,父亲身体瘦小单薄,怎能经得起他们这么残酷的殴打,被摔得遍体鳞伤,右脚当场骨折,留下伤痕终身残疾。后来,造反派又来家里抄家,翻箱倒柜、摔打物品,连地板都撬起来。父亲的许多英文版的建筑书籍被说成是“封资修”的东西而撕得满地都是,连父亲平时最喜欢的一把二胡也被摔得粉碎。 父亲的悲惨遭遇,严重影响了我们全家的正常生活。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学校也停了我母亲的课,让她一起认罪。父亲被关进“牛棚”后,工资全部停发,我们家的生活来源一下子全部断了,只能靠我母亲学校每月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八口人的生活。那些日子,母亲每天以泪洗面,我们姐妹几个也为父亲担心,悲愤和忧愁充满着家里。我们姐妹大多被下乡,大姐到新疆,我和大妹去了黑龙江,家里只剩下小妹陪着孤苦伶仃的母亲。 1968年9月5日,是我赴黑龙江的日子。我带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家里已经被抄得一贫如洗),准备随同学坐大巴从学校出发到火车站。当时在学校大操场集合,我忽然在送行的队伍里看见了我父亲,我心里一阵激动,父亲能来送我,一定不容易,真不知他们单位怎么发了善心,放他出来送我。父亲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默默地跟着我,我清晰地看到他眼里含着泪水。望着父亲苍白消瘦的脸庞,我的心在流血,在造反派那样残忍的折磨拷打下,父亲不曾屈服于他们的淫威而流一滴眼泪,而此时,望着即将远走他乡的女儿,他却哭了!或许,他为自己的不公遭遇而悲愤;或许,他为自己的遭遇连累家庭子女而内疚,我想,父亲是不会屈服的,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就要坚持到底的,这是父亲那一代人的良心!是祸是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涌起,禁不住落下了泪水,挥手告别了父亲,踏上了去北大荒的路程。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 到连队的第二个月,我收到了姐姐的电报和来信,说父亲为刘少奇鸣冤叫屈,被正式判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反革命分子”等罪名,被上海市中级法院判了十年刑期,隔日就将被押送到安徽白茅岭农场监狱。接到此信,我脑子里顿时“嗡”的一下,真感觉天要塌下来一样。拿着信,背着大家走到宿舍后面小山坡上大哭了一场。我知道,这一判决,不仅是父亲要遭大难,一家人也会跟着受牵连,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更艰难了。第二天,我很幼稚地把姐姐给我的信交给了连长。没想到,从此以后,等着我的却是灾难,我成了“走资派”、“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被列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类。 我当时十六、七岁,应该是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天真活泼的孩子,应该是在课堂上读书求学的学生。 但是,我不仅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北大荒,接受“再教育”,还要比其他知青干更重更多的活,“你出身不好,更要好好劳动,别人干得了的,你要努力干,别人干不了的,你要抢着干(某领导语)。”。因为我是“反革命子女”! 食堂烟囱倒了,碎砖块砸在我的头上肩上,满脸是血,我晕倒了,没人来管我,等我清醒过来,从砖堆里爬了出去,自己一个人跑到连队医务室,清洗了伤口,包扎了一下。当时人感觉晕晕乎乎的,又接着去干活了,因为我是“反革命子女”! 后来我调到了砖瓦班工作。第一次挑泥,因太重挑不起来,当场就跪了下来,又硬撑着挑了起来,动作慢了点,就听到当时的领导在叫:“那个小反革命怎么还没挑过来,还不快点!” 我只能默默地挑着泥,眼泪止不住往掉下来。一天,我不知怎么吃了不洁的食物,又拉又吐,脸苍白,到医务室检查,炎症指标三个加号,当时走路都摇晃,更何况要去跳百来斤的泥桶,可是没有连长允许,不能请假。因为我是“反革命子女”! …… 那一幕幕悲惨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也抹不去。 一直熬到1978年,刘少奇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让我们全家看到了一丝希望。我回到上海,着手给我父亲的冤案拟写申诉信,一遍又一遍地向各有关方面递交,强烈要求为父亲落实政策,彻底平反。 9月初,父亲的冤案终于得到了彻底平反。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给予父亲彻底平反的通知书寄到了连队,通知书上明确地指出:“因坚持正义,说公道话,为刘少奇同志遭诬鸣不平,是严重的政治迫害!” 那天我捧着通知书,泣不成声,悲愤交加。看着父亲因长期缺乏营养、受到非人待遇而留下的那张浮肿、呆滞的脸庞,我和妈妈姐妹们悲喜交加,唯一庆幸的是,我们都没死!我们还活着! 由于遭到长达十年多的残酷折磨,父亲不仅得了一身疾病,精神上也受到了严重的摧残,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他经常沉浸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去居委会汇报“思想”。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拿上大扫帚和铁桶,去扫大街,掏弄堂窨井的臭污泥。我们把扫帚和铁桶藏起来,但第二天他买了新的扫帚和铁桶,又上街了。我们都给他解释,已经平反了,不用去做这些事了!他说,“在白茅岭什么活不干呀!这点活算什么,我要活下去,就要干!”,有时,病得实在干不动了,才停下休息,就这样,他一直这样干到去世。 父亲在家里亲人面前,是非常和蔼可亲的,关心我们和孙辈;每天还看电视,但是,只看国际新闻,有时还会进行评论;还骑上自行车,去看自己参与建造的建筑和改革开放后的新建筑…… 十年,整整十年!我父亲因言获罪,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经错乱,而我这十年,失去了最宝贵的青春,失去了最佳的读书机会,也失去了青年人应得到了的幸福和快乐。 五十年过去了,父亲也已去世多年。在我几十年的生活工作中,经常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但父亲那淡定、豁达和慈祥的面容始终出现在我脑海里,他正直、善良,努力执着的优良品质一直激励着我,去克服生活上一个个困难,去面对生命中走过的每一步。 愿父亲在天堂快乐!我们永远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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