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维婷的直觉没有错,幸运的脚步跨栏似地跳过龙一然。不久,他接到参加“学习班”的通知。这一天跚跚来迟,但最终还是来了。参加“学习班”跟上班一个样,每天八小时,工资照发,只不过是工作地点不一样,当然了,还有工作性质的不同。所谓学习班就是学员们学写交待历史问题的“回忆录”。一个多月以来,一然老老实实、实事求是、刮肠搜肚地回忆自己效忠党国的历史,可是他的“回忆录”一遍一遍地被认为是讲假话、捂盖子、不诚实、不真实、不全面。“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转着圈跌跌撞撞地跳着没有节奏的舞步。 新年就要到了,一然跟维婷约好一月一号上午十点在大十字百货大楼三楼的少数民族服饰柜台旁边的楼梯口见面。 九点钟不到,一然就出门了。天地间一片阴霾,寒气袭人。零落的雪花被阴郁的天色染成灰色,在风中胡乱冲撞,落到人脸上像话痨嘴里喷出来的吐沫星子,溅到脸上给人一种龌龊的感觉。他提前半个小时到达碰头地点。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转弯处,他看见维婷已经在上面的楼梯口等候。维婷右分的齐耳的短发使她看上去很年轻,她穿的那件双排扣半长的列宁装却让她的身体显得像个臃肿的中年妇女。想起维婷曲线优美的身材,他在心里说,这种制服着实作贱人,把个好端端的姑娘变得如此不堪。 看见他,维婷从容地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这几年她成熟得多了,不再是他最初相识的那个初出茅庐的女学生。她已成长为一个有丰富教学经验的教师,一个有丰富社会经验的职业女性。 两个人绕着柜台慢慢地走,小声地交谈着。一然将他的“不祥的预感”告诉维婷。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他说,他想将太太和小僮托付给维婷。维婷诧异地问一然,是否已经把他俩的关系告诉龙太太了。一然说,太太不必知道他俩的底细。
翌日,龙一然坐在一只方凳上,面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穿着便衣、沉着面孔的青年人。此人左眉上方有一颗芸豆大小、带毛的黑痣使得他那张铁板般的面孔看上去不无狰狞。 桌上赫然摆着两摞一尺多高的旧报纸和手稿。这些年来,龙一然不断地写过和签发过关于抗战、内战、国军、解放军、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文章。平时一篇一篇的不注意,现在放在一起,他不合时宜地感到一种多产的骄傲。这都是些新闻报道性质的文章,不能算是反对共言论。搞新闻这一行,此一时彼一时,谁都理解的,他安慰自己。 便衣青年两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托在腮下,朝桌上摊着的龙一然前两天交上的“回忆录”点了一下头,拿腔作调地说:“你…,交代的材料里只字没提你参加过反动组织。” 国民党匪特、各种会道门、青红帮之类的帮派组织名称迅速在龙一然脑子里闪过。 “我没参加过反动组织。”他回答得心安理得。 “没有吗?”便衣青年老练地问。“三青团呢?也没参加过?” “哦,那是初中时候的事。我不晓得要扯那么远。”一然弱弱地说。 “怎么是‘扯’?!”便衣青年厉声道,眉头上的那颗痣上的长毛随着颤悠。 “回去!老老实实地交代你所有的历史问题!” 一然心中老大不悦,自己大小是个国家干部。这小青年如此态度太欠修养。不过,他大可不必在这种场合与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一般见识。 当晚,龙一然在“回忆录”里加了一段:本人从小喜欢写些小品小诗小文,常在少年儿童刊物上发表。十二岁那年在家乡宜正学校上初中一年级,一位学长(因时间太久名字记不起来了)建议我参加青年阵地社(隶属国民党所办三青团),说这样可以在《青年阵地》上发表诗文。于是,我便成为青年阵地社社员。 过了两日,一然坐在前两天坐过的那只方凳上;面对着同一个面色阴沉的便衣青年,桌上还摆着那两摞一尺多高的旧报纸和手稿。 “作为青年阵地社社员,你参加过什么活动?”便衣青年用一个手指点着一然的交代材料问。 “只记得有一次。”一然老实地交代说,“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一个国民党的干部带领我们讨论在抗日救国运动中我们学生应该做些什么。” “国民党抗日救国?胡扯!” “……” “你交代的材料里怎么没提参加国民党?” “我没参加过国民党。”龙一然理直气壮。 “这是你的名字吗?看看清楚!”一个名单甩到他面前,上面确实有他的名字。 一然想了想,说:“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决定党团合併,也就是将三青团并入国民党。由此,所有三青团团员直接成为国民党员。我本人确实没有填过参加国民党的表格,也没有主动参加过任何国民党组织的活动。一定是合併党团的时候,把历史上所有参加过三青团的人名都包括在内了?” 便衣青年又问:“你在当《中央日报》编辑和主编期间写过什么反共文章?” 一然视线不由地停在那两摞旧报纸和手稿上,良久不语。他在脑子里一篇一篇地翻阅桌上那两摞旧报纸和手稿,心里一片空白。 便衣青年耐心地等着,他的目光却像两道炙热的火舌烧灼着龙一然颤动的心。 “说我写的那些文章是反对共产党,实在是言过其实。”一然终于说。“我确实写过共产主义不适于中国的国情,可那是根据《中央日报》总社的指令写的。”他的脸上现出一副无奈的神情。 “你再想想。” “此刻能想起的就这些。” “你回去再仔细想想,不要轻描淡写得过且过企图蒙混过关。” 回到家,龙一然把过去的旧报纸翻出来,逐篇逐句地把自己写的文章重读一回,心神愈加不安起来。 又过两天,一然坐在那同一只方凳上,面对同一个挂着铁板面孔的便衣青年,桌上仍然摆着那两摞一尺多高的旧报纸和手稿。这一次,他的视线尽量避免那两摞旧报纸和手稿。 “龙一然,你回避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真的不懂。 便衣青年喝道:“别耍滑头!” 一然无语。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给国民党当特务的?” “我?当特务?”一然心中大惊。但君子之道,含而不露。镇静了一会,他说:“搞情报的是看不上我这样的……我这样的人的。”他本来想说‘靠自己本事吃饭的文化人’,但是转念觉得在这种时候有必要表现得谦虚些。 “就是你这样的花花公子才是最好伪装呢。”便衣青年的话音里夹着嘲讽,意思是说:你的细底都在我们手里。 这毛头小青年如此无礼,一然心里一股火气冒上来,说:“我没当过特务。国民党情报局的大门朝哪里开我都不晓得。” 啪的一声,便衣青年的手掌拍在桌子上,一然不由地浑身一震。 便衣青年正色道:“龙一然,老实向政府交代。你的直接联系人谁?” “我不是特务,没有什么联系人不联系人的。” “你跟师范大学的张仲仁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张教授是一然从行政干校回到报社以后联系的朋友之一。本来已经说好聘他去省大执教。但是,没待接到下文,张教授就被捕了。执教的事由此搁浅。 “你们年龄相差二十多岁,怎么会是朋友?!” “张教授是我的同乡,我们是忘年交。” “什么交?” “忘年交,就是年龄辈数不相当的人结为好友的意思。” “哪个请你给我上课啦!” “……” “据我们掌握的材料表明,张仲仁是国民党的高级特务。” “啊?”一然慌了神,不由地自语道:“我知道他被逮捕了,但并不晓得他犯了……” “你的消息很灵通啊。”便衣青年打断一然,一面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张教授是了解我的,如果他真的是国民党的特务绝不会招募我。” “你不要装傻充愣!去年老蒋空投伞兵,你是不是联系人之一?” 一然诧异道:“什么空投伞兵?在哪里?” 又是啪的一声,一然又是一震。 “别装糊涂!” “我真的不晓得。”一然急切而又虔诚地声明。 “我再说一遍,你必须坦白交代,别装糊涂!”便衣青年显然是个不吃素的:“我告诉你龙一然,拒不交待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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