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从北大荒返回上海,年龄已经三十了。父母家里人口多,住房困难,我结婚头两年只能租郊区农民房子居住。儿子两岁半时,经单位分配,我搬迁到杨浦区的一条旧弄堂里住了八年。那里是被称为上海“下只角”的地区,石库门房子居住条件较差,没有煤卫设施。我从小在工人新村长大,初次进入这样居住环境,给我强烈的感觉就是空间十分拥挤、狭小。我家住前楼,但不是通前楼,只有12平方米。一板之隔的后楼也住着一户,面积比我家还小,两家说话都能听见。楼上还有三层阁, 也是用木板隔为前后两间,分属两户人家。亭子间也住一家。我们楼上这几家都从朝北的后门进出。一进后门,就是面积不大的公用灶披间(小厨房)。走进灶披间可看到:一只只煤炉上坐着水壶或铁锅,炉边倚着火钳、炉钩、通煤饼(蜂窝煤)芯的圆铁条及生炉子用的旧芭蕉扇等。每家炉旁还挤着一只陈旧的小桌子,桌上摆着小碗橱、砧板、菜刀之类杂物。炉旁或桌下见缝插针地堆放着煤饼、柴爿(劈柴),有的摆着把小竹椅或小板凳。整个灶间四周都塞得满满,中间留着有限的通道。几根七绕八緾的电线沿着熏黑的墙壁爬上天花板,每家都接着一盏电灯,灯泡上蒙着油腻腻的灰尘。灶披间朝北有扇小窗,装着的铁栅栏已经生锈,还挂着几丝蛛网。灶间的南面有扇小门,门外有个露天的水斗,是洗衣洗菜处。每家都接着一个水龙头。这儿空间逼仄,两边是房山头的墙壁,只能站立一人。下雨天要撑开一把伞,让伞骨抵紧两边的墙壁,雨伞就卡住不掉下来,人可腾出手来洗东西。穿过灶间左手拐弯就是木楼梯,楼梯斜壁下的角落里还塞着一辆旧自行车,楼梯口的墙壁旁边靠着几只洗澡用的木盆。走路须小心,不然容易跘到杂物。楼梯年久陈旧,踏上去咯吱吱响。登楼上去,右面是亭子间,左侧是前楼与后楼。再上去有个朝北的公用小晒台。最上面便是低矮的三层阁了。一栋房子上上下下挤着五户人家,老老小小20来口人。由于不隔音,一家收音机开响些,整个楼面都听得见。夜深人静时,常听到三五牌台钟发出的“噹——噹——噹”报时声此起彼伏,因各家钟的快慢不一。
这样拥挤的住房环境,我起初有点不适应。搬进来的第一夜,幼小的儿子不知为何哭闹不止,怎么也哄不好,宏亮的啼哭声在深夜如惊天动地一般,肯定是把上下左右各家都吵醒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夫妻俩深感不安,万般无奈,妻只得怀抱婴儿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到弄堂外去哄孩子。好不容易儿子睡熟了,再抱回来。第二天早上我们见到左邻右舍,便主动打招呼表示歉意。邻居们都友善地宽慰我们说,没关系,这么小的孩子哪有不哭的?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们不用放在心上。善解人意的话语让我们感到温暖。邻舍隔壁都是朴实、善良的平头百姓,待人真诚又热心,他们给我留下难忘印象。一楼客堂间的一家进出走前门,天井独用,平时与我们接触不多,只是轮流收水电费时打个招呼,客客气气。其余几家在一个灶间烧饭,同一楼梯上下,每天开门就见面,平时相互照顾,亲热得很。鸿宝一家住后楼和后三层阁,他是卷烟厂工人,性格直爽,快人快语,爱喝点小酒。妻子小顾朴实得很,是纺织厂工人,都比我们年轻。他们女儿叫静静,与我儿子同岁。前三层阁住着礼荣一家,礼荣和妻子素桂与我们一样,以前是到过北大荒的知青。礼荣性格随和,成天笑咪咪的,买、汰、烧样样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还十分乐意助人,他在街道工厂上班。素桂是天津知青,能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真看不出是北方人。她返城后随丈夫生活在上海,为人热情爽快,也是一位做三班制的纺织女工。他们有个懂事的女儿叫菁菁,比我儿子大四五岁。亭子间住着礼荣的弟弟龙龙和弟媳小吴,也都是普通工人,这对小夫妻聪明、活络,市场经济的意识比我们强,几年后就下海自主创业了。礼荣的父母都是退休老工人,那时已有70多岁了,两位老人十分和善,与他们相处,感觉如自家长辈一样亲切。说来有趣,邻舍隔壁平辈之间,彼此都直呼其名,而对我们这个新来的邻居,却一致以我儿子小名“平平”来称呼,“平平爸爸”“平平妈妈”,从来不叫我和妻子的名字,这可能因为我俩的年龄比他们稍大些,又是新搬进来的,大家对我们比较客气的缘故吧。叫习惯了,听起来也蛮亲切的。远亲不如近邻,八年里这些可亲的老邻居对我们照顾有加。礼荣、鸿宝特别能干,电器维修、木工、管道工样样在行。相比之下,我这个书呆子笨得不得了。那些年来,我家遇到什么接电线啦,换水管啦,修自来龙头啦,都是邻居热心地帮助解决。有一年冬天寒潮突袭,我家自来水表冻坏,也是他们及时帮着更新换好的。妻子的那辆自行车,只要一有故障,礼荣和鸿宝都会乐呵呵地帮助修理,准是手到病除。有时在拆卸零件时,常常搞得两手油污,但他们从无怨言。我和妻子都上常日班,每天早上邻居们总是体贴地把水龙头让给我们先用。甚至有时人家洗了一半菜,看到我妻从楼上端着盆下来,便会立即说:平平妈妈你要上班去,你先来用吧!我们十分感激。烧晚饭时,是灶披间里热闹辰光。各家主妇边炒菜,边聊天。除了讲讲柴米油盐之类,也谈谈单位碰到的趣事、烦心事,说说社会新闻和小道消息,拉拉家长里短,常常是笑声不断,很是融洽。石库门里象个大家庭,平时遇着谁过生日,别家也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白天可放心外出,即使不锁房门也不必担心丢失东西。逢天气变化要下雨了,邻舍隔壁都会大声提醒收起凉晒的衣物。你若不在家,凉晒在公用晒台上的东西,早就有人替你收好。邻居还会帮你把停在弄堂的自行车盖上一块塑料布遮雨。冬季来临时,须把裸露在外的自来水管子用旧布包扎好,防止冻裂。不管谁家干这活时,都捎带着帮别家的水管一起包扎好。各家拖地板时,都会顺便把公用的楼梯部位拖干净。邻居之间今天谁上中班,谁上夜班一清二楚,白天在家的人尽量轻手轻脚,以免妨碍别人休息。妻子是单位财务,有年盛夏之夜,她一男同事来我家送一套报表,明天开会要用的。他走到后门,正欲上楼,被坐在门口纳凉的邻居们客气地拦下,问清情况后,亭子间小吴高声喊道:“平平妈妈下来,有人找侬!”细心的小吴考虑到大热天我们衣着单薄,不方便贸然让外人进入斗室,所以特地招呼一声。这个生活中小细节,也体现邻舍隔壁的贴心。
住在石库门的那些年里,我考取了华东师大夜大学,在中文系发愤苦读五年,获得了本科文凭和学士学位。后来儿子平平和鸿宝女儿静静开始上学了,我便主动担负起两个孩子的功课辅导。礼荣的女儿菁菁已读高年级,她在学习上遇到困难,素桂也常领她来找我解疑答惑。有次鸿宝对我说,女儿参加学校的排球队进步很快,体育老师教得很好,几位学生家长都想联名写一封感谢信送到学校,请我执笔,我高兴地应允。根据家长们反映的情况,我作了综合归纳,写好后送到学校,反响颇佳。以后凡要写些文字材料,邻居们都来找我帮忙,我自然有求必应,尽心做好。有年春节前,我用红纸写了一副春联贴在灶披间门上:“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颇引人注目。好多邻居都围在门前观看指点,大家十分欣喜。都说这么多年来,门楼里第一次贴大红春联,真是喜庆吉祥啊!看到大家喜欢,我也高兴。以后每年写春联就由我承担了。儿子的童年是在石库门里度过的,他也是在邻居们的照顾下长大的。我们夫妻俩早出晚归,有时下班晚了,儿子放学回家就在邻居家吃饭了。有意思的是,都是差不多的饭菜,可这小子在别人家往往吃得狼吞虎咽的,大概是有隔壁小朋友做伴,胃口更佳吧。
儿子读五年级时,我幸运地搭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车”,要搬迁新居了。邻居们得知后,都高兴地向我们表示祝贺。礼荣和鸿宝出主意,说新房子面积大了,平平有了自己的房间,应该给他单独配一张床。岳母家正好有张半新的四尺床架空着能利用。但是一根木档坏了,想换成铁床架,可家具店不单卖床架,怎么办?礼荣和鸿宝说,我们自己来做。于是按他们建议和尺寸,我到五金商店买来两根槽钢,礼荣和鸿宝下班后借来电钻打眼,上铆钉,加工成功了一副结实的床架子,帮我们解决了困难。那时社会上专业的装潢公司和搬场公司还不普及,加之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宽裕,所以那次搬家,我们仍沿用传统办法,由亲戚、朋友帮忙,找几个人对新房子作简单装修。搬家时,妻子单位的司机开来卡车,帮忙搬运家具。在这个过程中,热心的老邻居尽力相助。搬家之前,礼荣、鸿宝不辞辛劳一次次利用业余时间骑车十多公里,到我们的新家帮助安装了晒衣架,吊灯、和热水器等等,一干就是半天,每次都忙得满头大汗,常常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有天晚上,隔壁房子的邻居岳林还特地借了单位面包车,帮我们把缝纫机等小家具送到新房子去。搬家那天是星期日,天气很冷。邻居们同我们一样早早起来,帮着把一件件家具从楼上搬下来,再抬到弄堂口去等候卡车。石库门房子空间狭小,拿着东西从较陡的楼梯走下去是很吃力的,许多人头上都累得冒汗了。上下楼梯时还相互提醒:当心碰碎镜子玻璃。为了方便大件家具搬出,邻居们把事先借来的两块跳板从我家窗口伸出,跳板一头搁在窗台上,另一头搭在底楼客堂间大门上方的水泥墙上,架起一个空中通道。屋里人把大立柜、五斗橱、棕棚等大件家具用绳子扎牢,一件一件用力从窗口抬到跳板上,再一下一下地往前推。跳板那头的人拽着绳子,一点一点地把家具拉到墙头边,然后用绳子吊着家具,贴着靠墙预先竖着的竹扶梯缓缓滑下去,地面有人接应着,稳稳地放下。在众人的帮助下,房间里大件物品居然全从“空中通道”搬出了。所有的家具都抬到了弄堂口。卡车来了,大伙儿又七手八脚地帮着装车。邻舍隔壁大人小孩都来送行。素桂塞给妻子一只崭新的红色小台灯,她说我没什么送给你们的,这个台灯给平平写作业用吧。接过台灯,妻子的眼圈红了。我们在这石库门房子住了八年,邻居之间和睦相处,从没拌过一句嘴,比亲眷还要亲。今朝分别,真是依依不舍。礼荣、鸿宝等人还特地一起跳上卡车,陪着们前往新房子,帮我们把家具全部搬进新居,一一安顿好。这样的好邻居,现在哪里去找?
搬家后的头几年,每逢春节,我们把老房子的邻舍隔壁请到我家来相聚一次,四户人家围坐一桌圆台面,热热闹闹,喝酒叙旧,开心说笑,那欢乐场面令人难忘。后来老房子中又有人搬走了,再后来老房子动迁了,老邻居的联系也渐渐中断了。
光阴似箭,离开石库门老邻居已经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间,我家又搬迁过两次,住房条件一次比一次得到改善。如今居住小高层,三室两厅两卫,宽敞明亮,还有产权车位。被称为“公园城市”的小区里,绿化、环境也很不错。住房条件,生活设施比当年石库门房子好上百倍。但我明显感到,石库门房子里那种温馨和谐的邻里关系却再也看不见了。现在的邻居“关起门来成一统”,相互很少接触,邻居之间连姓名都不知道。同幢楼的业主在电梯里相遇,尽管有点面熟,亦往往默默而立,形同陌人。每有此种感受,便会想起其乐融融的石库门邻舍隔壁。那时的生活环境虽然较差,但亲如家人的邻里关系令人留恋。
可亲的老房子里的老邻居,你们还好吗?衷心祝愿你们:好人一生平安。 (写于201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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