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的的笔下的文革岁月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的长篇小说《鱼挂到臭，猫叫到瘦》，是南京知青更的的的力作。书中对文革那段岁月的描述别具一格。摘录如下，篇幅较长，希望诸位能有耐心看完。
1、一到毛主席执掌天下，吴家原来就有地下党员，现在翻牌变身浮出水面，立即多了几个干部，而蒋家就有些吃瘪。等到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蒋家几个资本家立即跑步前进，偌大资产换了几个民主党派参政议政的位子，于是双方好像有些扯平。
不料到了毛主席发动阳谋那一年，吴家倒有几个人中招了。其实也不是中招，只是本来窥测上意，想示忠邀宠，不料没看准形势，兜底搞错了，所以是冤案。杀鸡儆猴，这次蒋家吓得心肝颤，只敢夹紧尾巴，担心这政治不是那么好玩的。
一直到毛主席发动“文革”，蒋吴两家资产阶级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统统在劫难逃。这些触及灵魂遍体鳞伤生离死别的事情蒋家姐妹纵然不说，阿毛也能猜到。
“文革”头几年尘埃甫定，蒋爸爸就全家下放到礼野胥河了。红色恐怖下经磨历劫，得以全身而退，蒋爸爸暗自庆幸，总算祖上保佑逃出生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阿毛忽然觉得心里一阵不快，不小心触到了那种冰冷的绝望，那种深埋在心里的屈辱的痛感：“此生不宜录取。”
2、他突然感到，这些女孩子其实非常惶惑、孤独和寂寞，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也许更加无奈、无助，一场与她们完全无关的什么革命彻底改变了她们的生活，彻底破坏了她们的全部梦想，使她们离开了生活的常态，剥夺了她们本来可以拥有的对未来选择的权利，面无表情地把她们扔在一个与她们毫无关系的地方自生自灭。青春正在毫不留情地离她们而去，她们在毫无希望的等待中失去等待。一天又一天，她们痴痴地等待着，她们在无望中挣扎着希望，她们只是等待着回到生活的常态。
3、 又是一唱雄鸡天下白，又是一天。
4、虽然都是阶级兄弟，但是亲兄弟明算账，谁帮谁多挑一担土也是不愿意的。
5、阿毛又把带来的几面红黄蓝绿彩旗择地插好，这叫做大造声势，历来少不得的，学大寨没有彩旗是肯定不行的。所谓革命，也总是形式居多，深处的的死水是一动不动的。
6、周溪其实是个丘陵地区，几十座山固然不高，绝对没有离天三尺三的诗意。
7、全国一盘棋，全国总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竹窝里是大棋盘上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颗棋子，所以只是遵命前来听从调遣。虽然还要吃自己的米，烧自己的草，贴上几百个劳力工，这些事情不是民工们应该想的。
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这人山人海后面的一本账是谁也不去多想的。
8、半个月下来，去买了两次肉。
在周溪街上，阿毛买了两只老母鸡，又买了一些馓子、红纸云片糕。
（生活还不错。）
9、钱老师完全像个卡通的乡下教书先生，人很瘦，眼睛高度近视。这样的人要反革命真是不自量力，革命人站在他面前都看不见的，反什么反？钱老师只敬烟不点火，点火瞄不准，缠不清哪里是烟头哪里是手指头。
10、如果将来一旦有机会上调，结了婚就没有机会了。就算有机会，家总在乡下了。将来再有小孩子出世，小孩子的户口、口粮、求学，这些都是无法解决的事情。
11、两个人都是自己养不活自己的，不要说结婚以后还要生孩子了。我们（下放教师）的工资也就是刚好自己够吃饭穿衣，哪里还有余力养第三代呢？一个还能勉强支撑，哪里吃得消家里有几个知青呢。
12、主要倒是崭新的好几套五卷本、四卷本、甲种本、乙种本，还有就是各类革命文件汇编了，好像不作兴请客人拿套文件回去看看的。
13、阿毛想，原来学校里的老师一多半是“牛鬼蛇神”，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现在想来周溪中学的妖风更大王八更多了，有些滑稽。
14、如今酒量见长，这也是再教育的副产品。
15、还有一个保留节目只能私下表演，那是学习毛主席他老人家用下巴往右下方一伸一缩兜口水。为尊者讳，这个节目当然不能在公开场合演出，但是演得很传神，大家看了很好笑。
16、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两报一刊“新年献词”：“批林批孔还要抓紧。要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到学习和批判上来。要抓住路线问题，抓住他们搞复辟、搞倒退的反动实质……研究儒法斗争和整个阶级斗争的历史经验，做到古为今用，还需要继续努力……”大家听了不知道究竟说的什么。
17、主席诗词岂是随便点评的，施会计不是郭沫若，背完了也不敢多说什么。
18、《就义歌》，简直成了知识青年大合唱。《红军战士想念毛主席》更是唱得声情并茂，贫下中农没办法想，说，吵死了，吵死了，有本事爬到上面去唱。
19、 《多瑙河之波》开映了，老片子，拷贝也旧了，不断闪出一些光斑和线条。驳船沿宽阔的多瑙河顺流而下，阿毛看着安娜在用拖把清洗甲板，那身姿、那头发、那脸，彷佛刚刚还在自己怀中。
20、阿毛憋着嗓子，用自以为浑厚得无法再浑厚的声音背了一遍又一遍（指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朗诵词），他主要背的是感叹号，他有太多的感叹。想想这已经是十年前的电影了，后来我们唱了多少遍啊。当年为了学胡松华的《赞歌》那两段“啊哈依哟”，曾经是那么认真。武斗的时候，我们真的是在枪林弹雨中过来的，抬头望见北斗星，重机枪子弹就在头上嗖嗖飞行。而北斗星是从来看也不看我们的，不关它的事。俱往矣，现在唱唱，也只是朝花夕拾，歌词语焉不详，文字毫无意义，只是以此熟悉的旋律作为心中对过去岁月的祭奠罢了，我们已经长大了。再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北斗星，只有北斗七星或者北极星。
21、 这短短的一天也是一工，漫长的夏日也是一工，社员们觉得与其歇着，还是在西北风里站一天挣些工分好，人动动还暖和一点，这本账社员们是这么算的。
22、 什么叫下放呢，几千年前的人肯定是不懂的，什么是接受再教育呢，他们肯定也是不懂的。不懂也不要紧，人生不一定需要装着明白这些佶屈聱牙、不容分说的理论。阿毛一点也不懂，阿毛只知道从那以后，突然就开始每天种田求生了。田园将芜胡不归，种田成了阿毛维持基本生存的唯一方式。阿毛更加不懂的是，为什么自己的生活自己不能选择，生活必须总是由别人来决定，而且这种决定总是伴随着强权的暴戾、无聊的谎言，以及深入骨髓的对人的羞辱。
23、棺材埋得浅，那是因为竹窝里地势低，挖深了就见水了，后人们谁也不忍心把先人直接放在水深火热中的。
24、 摔瓦盆、撒石灰，主要是用来表示出一个时间和空间上的区别分割，砸碎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世界哪里有什么新旧呢？时间总是绵延不断，活人总还要在原来的房子里继续活下去。
25、以粮为纲怎么能不种麦子呢，这件事一直是公社领导的一件心事。所以今年公社决定在胥河公社挖两条深深的排水沟，两条水沟成十字形，把胥河公社的地下水位降下去。
26、 阿毛朝着小美头羞涩地笑了，阿毛是毛泽东思想哺育的青年，阿毛不应该这么小资产阶级或者资产阶级的多愁善感，阿毛应该心红胆壮志如钢，阿毛应该雄心壮志冲云天。
27、阿毛觉得自己真的变坏了，一天一天烂下去了，而且烂得十分自然，十分心旷神怡。帝国主义寄托在第三、第四代身上的希望就要实现了。
28、 一想到女人，身体立刻擎起农奴戟，高悬霸主鞭。
29、早晨醒来的时候，被子顶得高高的，一副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模样，阿毛抚了几下想：难得它一夜未睡。
30、阿毛知道，其实二十年的集体化还是没有打破原来的地界。竹窝里的人都清楚记得，哪里的田是哪家的，哪里几亩，哪里几分，地界标记在心里是记得很牢的。这种想法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这都是祖上几辈先人的血汗，别人的田种着也是不定心不安稳，说不定哪一天又把土地还给原主了呢。这种事情，除了毛主席，谁也说不准的。
31、阿毛知道这里用这六个字有些勉强，但是阿毛很喜欢这六个字。想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百忙之中、日理万机革命有暇，给知识青年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几千万知识青年多么如沐甘霖、欢欣鼓舞。而且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了，“容当统筹解决”。阿毛懂得，什么事情要解决终归要容当并且统筹然后才能解决或者不解决的。
32、筑窝里的人都知道摸亲家母要遵循男欢女爱、自由结合，不能霸王硬上弓，贫下中农的谆谆教导是一定要接受的，不然算什么接受再教育。
33、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天上人间都是一样的。
34、 什么是理想目标呢，阿毛想来想去，也还是挣钱、吃饭、找老婆、生孩子。其中尤其挣钱是个纲，纲举目张。
35、蒋芝萍接着问，阿毛你是三好学生吗？阿毛回答，六三年以前每年都是，有奖状为证。蒋芝萍问，后来呢？阿毛说，后来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了。
36、代销店的老钱同志是礼野县城里的人，今年五十多岁了，去年春上到胥河，后来到代销店工作。
37、本来把这些老人赶到乡下来算什么呢，毛主席的战略部署真是神鬼莫测。
38、不知道南京有没有下雪，钟山的风雨有没有起了苍黄。
39、想想人也就是贱相，吃了两天饱饭又想吃咸菜了，人确实是比较容易变成修正主义的。
40、的青春岁月，平生心事、一场销黯；自“文革”至今十年，宛若是在梦中。梦中人恍恍惚惚就看书、阿毛人在屋里，脑子天马行空，想想唐娟娟、想想家里、想想同学、想想学校生活、想想自己二十八岁抽烟、喝茶，也没有得道，也没有顿悟，也没有想到什么主义真。41、 这也是阿毛的一个念头，想以吃饭为名，开一个类似奋进的大会、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这种东西，为今年竹窝里的事情群策群力，通力合作。总不能每年都是三毛几一个工分，长此以往，人没有饭吃的。
42、 毛主席说，人民公社是桥梁，如果桥梁上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民公社社员，那桥梁是走不过去的。
43、 阿毛看看小美头，也不知道是多喝了酒，还是雨露滋润禾苗壮，也就几天不见，仿佛更加白嫩丰腴了。
44、领导都喜欢披着上衣，这种姿势看起来比较革命化。大队干部就没有公社干部这般披得潇洒自如。
45、毛主席鼓舞地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阿毛自己不敢自喻为嶙峋梅花，苍蝇却也是不肯做的。
46、 阿毛觉得，知识青年有时候真像一家人，同气连枝、兔死狐悲。
47、城市没有因为下放了几百万知识青年而稍微宽松一点，城市里的人还是一样革命并且活着，只是阿毛记得城市，城市不再记得阿毛。
傍晚时分，阿毛戴着芦箍头扛着米袋挤上公交车，阿毛戴着芦箍头扛着米袋走在大街小巷。阿毛是故意戴着芦箍头和扛着口粮的，有一种毫无理由的挑衅，有一种没有道理的狂狷，是对繁华市嚣的冷峻回应，证明着对于别无选择的命运的不入调，也表示着对未来生活的虚张声势，也算预演了对同学年轻生命的祭奠。
阿毛穿过众多惊讶的眼神，阿毛身体力行告诉每一个惊诧的人，我是这个城市下放的知识青年！一个凯凯倒下去，千万个知青还活着。
东风医院是原来美国人办的本市最好的教会医院，“文革”中理所当然革得千疮百孔，改名东风医院，以示东风压倒西风。住院部是一幢三层的红砖楼房，原来大概很整洁，现在已经分隔来分隔去，面目全非了。
因为革命或者别的原因，随便什么地方都热气腾腾臭气扑鼻地躺满了住院的病人，在简陋的泛黄的木制或铁制的病床和因陋就简的各式躺椅上方，到处悬挂着盐水瓶。
48、阿毛家原来私有的房子是说不清楚了，大概也进入共产主义了。
49、青年们不停和走过的女孩子搭讪，吹着口哨。阿毛知道，他们在进行认真的叉妹（方言）工作，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
50、依然是商店林立，商店里有着很多毛主席语录，贴着语录的商店里依然比较萧条，萧条的商店里依然有很多人出出进进。
51、城市虽大，但是无处容身，城市不接受知青，也更加容纳不下知识青年的爱情。
52、人定胜天，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是革命的浪漫主义，痴人说梦。
53、竹窝里的人要另谋生路，比登天还难的，一个户口，一个口粮，农民就死死地捆在土地上了，一动不得动。要想别的办法，毛主席不答应，那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想也不要想。
54、把门打开，只有心妮家的狗三忠于四无限地坐在门口。
55、胥河公社其实完全不需要这些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倒是需要胥河公社，胥河的农民给他们提供一份口粮；知识青年对于胥河没有任何意义，胥河给他们提供了栖身之地。这些知识青年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候鸟，其实是无头苍蝇，他们不知道往哪里飞，更不知道为什么飞。这个样子飞飞，那个样子飞飞，他们只是瞎飞。他们在毫无目的地虚掷光阴，他们的光阴什么用也没有，未来由不得他们来选择。
56、心妮走后，阿毛觉得自己很下流，觉得自己真是一个骚得不得过（方言）的挂屌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点也没注意。掉以轻心，掉以轻心啊。阿毛提醒自己，必须和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或者修正主义思想作坚决的斗争，做一个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必须并且时刻准备着。
57、想到又能吃上十来天的熟饭热菜，恨不得挑担茶叶上北京。
58、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挽联分挂在两边。阿毛想，牺牲常有，壮志全无，日月固在，新天何求，聊且就这么挂着吧。
59、老殷是公社知青办的，其实他也就是一个城里下放干部，没权没钱，知青办是徒有虚名的一间应景办公室。
60、知识青年就像一把杂七杂八的种子，革命的风车把他们随便吹到了胥河，任其自生自灭，在广阔天地里就看不见了，天苍苍，野茫茫。其实他们都还悄然活着，活得艰难迷茫，活得不知所以。他们现在都来为蒋芝萍悲哀，情感自是十分真挚，因为他们也是为自己悲哀，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又是如此难料，这种事情说不定就轮到自己头上了。他们来吊唁蒋芝萍，其实也是吊唁他们自己，不管将来怎样，他们都只想活着，就这样糊里糊涂死去是很不乐意的。
61、半夜里，果然飘落了几丝雨，隐隐响了三数声闷雷。阿毛不敢奢望狂飙为我从天落，不敢妄想泪飞顿作倾盆雨，草芥蚁民，只要几丝小雨就够了。阿毛何德何能，岂敢惊动上苍，妄解天意。阿毛想，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蒋芝萍同学是沉在水里而死的，她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如果是鸿毛或者其他鸟毛，那肯定是轻扬在水上并且胜似闲庭信步的。
62、阿毛想的是，蒋芝萍（1949—1975），从今以后，你再也不需要等待上调了，你可以回城了，你可以永远回家了。
63、农村也并不是地狱，地狱不在农村，地狱是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没有常态没有道理的地方。
64、密，也是毛主席种田八字方针中的一个要诀，毛主席什么都懂。
65、原来唱山歌是民俗文化，民俗的东西终归离不开男女之间那点好事，何等生动活泼。“文化大革命”，上面规定不准再唱男女那件事情了，经常做做倒还是允许的。
66、阿毛说，将来的事情谁能知道，除了毛主席，没人知道的。
67、阿毛烧晚饭的时候，五心不定，一直在进行激烈的路线斗争。阿毛觉得自己对不起唐娟娟、对不起蒋芝萍，阿毛觉得自己彻底变坏了，已经是一个以摸亲家母为乐的挂屌汉了。阿毛觉得这个不是竹窝里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成果，是自己一肚子的资产阶级思想以及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阿毛堕落了，阿毛变成了一只猪郎。阿毛又想，造物既然制造了男人和女人，而且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又是那么快乐，那么男人就应该和女人在一起。如果几千万青年男女吓得不敢在一起，压抑着本能，强制了渴望，不敢谈情说爱，宁可摸亲家母，宁可自慰，宁可做挂屌汉，宁可人老珠黄，那就违背了造物的本意，不符合自然规律，不合乎人的天性。不顺从社会发展的规律，那就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那么肯定是不对的。不是这些年轻人不对，就是别的什么地方不对。什么地方不对，是经验主义、机会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封建主义，还是经验主义，修正主义、自由主义，还是恐怖主义，阿毛就想不出来了。
68、凯凯认为两个知青再弄出一个小知青，那是没有办法活了。
69、毕竟，现实生活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海市蜃楼式的感情。不管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们全家不会同意你们的结合。要承认城乡差别，承认工农差别，没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两个知识青年的柴米夫妻不可能得到幸福。而且，我是一个革命军人，我的妹妹不会、也不可能和旧军官的子女有什么真正的无产阶级感情。那不仅是对于娟娟，对于我们全家以及我们的子女来说都是永远的灾难。
70、河心知青记（代跋）摘录：
西历一千九百六十八年秋，上谕云：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顷奉上谕，一百九十八名知识青年至河心插队落户。盖知青者，少年学生之时谓也。上又云，当如种子生根发芽。其中男百余名，女八十六名，或四人，或六人，各自成组，分至生产队四十有五，谓之插队。乃建土屋数椽，设柴扉窗棂，置锅灶汤罐，垒鸡笼豕圈。学子遂散居其间，谓之落户。躬耕垄亩，自谋果腹，谓之扎根。
月落参横，白云来往，日复一日，年更一年。不数年，乡音渐改，鬓毛竟衰。一年所值，得谷六七百斤，以给朝夕，仅足半年粮也。而求读之门难启，入学无缘；工贾之措严禁，薪酬焉得。短褐穿结，箪瓢屡空。苟全性命，惶惶不可终日；伶仃岁月，江海暂寄余生。
嗟夫，自顾不暇，安得侍奉高堂；归程何处，岂敢期约婚聘。男大不娶，丰神英姿何在；女大未嫁，艳溢香融不再。一事无成，同学少年惊逝水；半生有梦，书生意气化飞烟。
流光电掣，浮世风驰，百忧感于兮心，万事劳其兮形。燕子来时，鹧鸪啼处，或作穷途之哭；天地苍黄反复，日月始终参差。苍苍天者，曷其有极？
其积八年，帝终崩殂。又两年，上调之政忽颁，返城之途顿开。落花流水，欣喜欲狂，惶惶惊弓之鸟，急急漏网之鱼。仓皇还乡，渐行渐远渐无；人去楼空，唯余来年旧迹。于是，朝花夕拾，浮生重获。呜呼噫嘻，雨打风吹，挈妇将雏，至今又三十载矣。
有大言猎猎者，诩诩强笑曰：往事可鉴，青春无悔。余拍案诘之曰：往事可鉴，十年岂可倒流；青春无悔，昨日何能再来？筋骨之劳、肌肤之苦、饮食之困，此古今中外皆有之，非其要者也。十年韶华，心志之厄，权利之失，其觳觫战兢，无可奈何，乃暴虐违天之胁，苛政悖理所祸，故三千万知青是无一人得幸免，天下苍生是无一人能趋避，此其万要者矣。焉能曰可鉴乎？曰无悔乎？市忠媚上，昏瞀呓语，过矣。
石予民（2013.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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