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贺温哥华知青50周年环球论坛召开,本公众号将重登沈乔生知青系列系列作品中的两篇文章:《知青返城后》和《知青50周年》。以便广大知青朋友和各界人士追昔抚今,对这场50年前大行其道的运动进行深入的反思,对当今生活有个新的认识。
黎明时刻,当我将醒未醒之时,做了一个梦。迷朦中从远处走来一个人。依稀是个老人,脸上布满了明晦不定的沧桑。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在该写名字的地方,赫然写着两个黑体字:知青。我的心像被撞了一下。这是你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他咧开嘴笑了,带着几分悲凉。
天亮了,金色的曙光显现了,老人忽然不见了,变成了两个青年男女,他们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扛着锄头走向广阔的大田,把背影留给了我。
我手中的名片发生了变化,一张变成了千千万万张,下沿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黑龙江省嫩江县七星泡农场十一分场机耕队 李志伟
陕西省洛川县京兆公社伏益大队南伏益小队 孟彩霞
江西省赣州市信丰县西牛镇双溪村岭仔背 潘黎明
江苏省响水县黄海农场大有分场七团一营一连 陈小凤
新疆石河子……
海南五指山……
四川大凉山……
云南西双版纳……
无数的名片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又变回一张了,赫然两个字:知青。
我们把目光越过60多年,投到更远的过去。当朝鲜战争在远东炮火连天地进行时,当新生的政权急须人力支援战争,建设满目疮痍的国家时,一场光荣妈妈的运动在九州大地应运而生。国家利益和意志主宰了人世间自然的性活动。于是,在东三省的土炕上,在北京幽闭的四合院里,在上海狭窄的亭子间里,在闾阎乡间的无数张床榻上,千千万万当龄男女忘乎所以地拥合在一起,身上负着光荣的使命,使劲地扭动着躯体。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造人运动。于是,千万个子宫如天上的满月一般张开了,千千万万个婴儿呱呱落地。我不知道,比正常情况下多出生了多少?我只知道18年后,这代青年人显得特别拥挤。
我们暂且停下,问问这代人,也就是问问我们自己。如果你知道将来的一生将充满坎坷、艰难、曲折,还愿不愿意出生?
问题是诡秘的,甚至有点不怀好意。然而,既使知道将经历厄运,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出生,选择前行,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这是人的本能。
他们的青少年是一个半遮半掩的时代,是一个鲜花和野草、狼和羊共生的时代。他们看见的是蓝天白云,却看不见空中刚逝去的电闪雷鸣。他们捧起美丽的鲜花,却不知道鲜花中藏有荆棘。他们跟着共和国长跑,接过递上来的一杯水,如饥似渴地喝下去,却不知道这水中混有泪水和蒙汗药;
他们被告知,刘胡兰是宁死不屈的少年英雄,雷锋是毛主席的好战士。这些都没错。同样,他们依稀听说过胡风,知道他是蒋介石在大陆的余孽,是共和国最凶恶的敌人;
他们忽然听说,揪出了一批向党猖獗进攻的敌人,于是他们挥起小小的拳头,愤怒地呼喊口号。回到家里才发现,右派是他的父亲;
他们很长时间都认为从1959年开始的饥饿,起源于自然灾害。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主要是人为的因素;
他们始终相信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直延续到1979年的改革开放之后;
这代人相信真诚,哪怕找到的是有限的真诚,是天边转瞬即逝的彩虹,也能慰籍他们饥渴的灵魂;他们寻找真理,却不知道真理中掺杂着谎言。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在泥泞中跋涉,害怕迷路,总要抬起头,看看夜空中有没有北斗星;他们总要找一根拐杖,支撑畸形的身子,似乎离开拐杖已经不会走路。
几乎是一夜天,他们发现这个世界起了变化,被告知明天起不用上课了。他们还是孩子,却发现昔日师道尊严的老师,躲着他们在走。这个世界怎么啦?一个强烈的呼喊在他们的心底震荡。口号在不断升级,从阶级斗争为纲,到无产阶级专政,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小将们无比地兴奋,极度地膨胀,以为遇上了无产阶级的盛大节日。文斗不过瘾,武斗就应运而生。人性中的恶被极大地发掘出来,一些人甚至成了嗜血的野兽,杀戮的机器,历史已经留下种种记载,无法抹去。然而他们却浑然不知,自以为是为了人类伟大的解放事业。这就是历史自嘲式的的深刻和一再重复的痛苦。
学生是无知的,阅历十分浅,和复杂、肮脏的社会相比,学生简直就是一张白纸。利用不成熟的学生,把他们当作砝码,去达到个人的目的,从来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是政治上的不道德。
在斗争的对象轮转一遍,几乎所有的人和阶层都遭到冲击之后,到了1968年。有人说,轮到小将犯错误了。
风向早已转了,曾经叱咤风云的红卫兵小将沦落到了挨整肃、坐冷板凳的角色。然而,那一代人是那么拥挤,而当时百业凋零、外忧内患,北极熊的吼叫一声紧似一声。他们却在城里东溜西逛,无所事事。学校早已不上课,教室里一片残乱。图书馆也被砸烂,运气好,还能在地下捡到一本没有封皮、不知道书名的书。他们青春的肌肉和骨骼在不可遏止地生长,而单调、可怜的食物经常令他们饥肠辘辘。同时,膨胀的荷尔蒙像饿狼一样唆使他们不断闯祸。结果,他们只剩下一个去处——广阔的农村。
于是,在声嘶力竭的高音喇叭声中,一列列火车满载着神情各异的男女学生,驰向了四面八方的农村边疆……
于是,震人耳膜的铜鼓声一遍又一遍敲到逃避下乡的学生的家门口……
他们是喝过狼奶的,注定了他这辈子扭曲的多舛的人生。
我反复翻阅那段历史,忽然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知青,几乎是历史的独苗。不似农民,代代繁衍,至今没有消失。也不似军人和工人,从它们一诞生,就没有在舞台上失踪。而知青就是那曾经的十年、八年、五年,或者十五年、十七年。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在历史上它曾经排山倒海地出现过,却又嘎然而止。我们用知青这个名词,一律是过去式。它具有不可复制、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它是历史的硕果仅存。1978年之后,再无知青。
这就产生一个深刻的问题,为什么领袖指点的广阔道路,千万知青却没能走下去?美好的愿望为什么嘎然而止,成为历史上的独唱?原因在何处?
现在我们才似乎明白。首先,上山下乡是在文*#革的大背景下进行的,文·#革毁坏了现有的一切,砸烂了现代教育,包括取消高考。这使许多热爱读书、一心想进入大学深造的青年学生感到极度的失望,而一些五类分子、七类分子的子女则因为家庭成分更是感到双重的绝望。但他们依然没有死心,盼望在绝望中诞生。
其次,城市的物质生活、卫生条件、文化设施都远远地高于农村,让千百万知识青年无条件地放弃城市,到农村去生活,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无疑是一种文明的倒退。必然引起广泛的抵触。
其三,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其实是一句呓语。诚然,农民朴实,会种地,他们给社会提供了基本的需求。但是,我们同样看到,农民中存在着愚昧和自私。记得不久前,有一个作家写文章,说她现在到农村去,看到农民给蔬菜打农药,晚上打完了,第二天就送城里去。而这样的菜农民自己是不吃的,专门卖给城里人吃,却还感叹,城里人怎么就毒不死?我相信这个作家说的是实话,因为我也有这方面的经验。
由不得要问,我们接受什么样的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什么教育?有善良、正派的贫下中农,也有痞子、流氓无产者,怎么可以不加区分,眉毛胡子一把抓?何况,当时的新的科学技术并不在农村,却要把接受再教育,当作知青的终生使命,岂不荒唐可笑?
上山下乡50周年了,许多地方的知青,农场的、兵团的、插队的,都打算搞各种纪念活动。同时,描写知青的文章可以说是汗牛充栋。我们《虚构与未来》公众号也上传了不少知青撰写的文章。
这些文章描写了知青在农村的辛勤劳动、艰苦奋斗,他们在森林中扑灭山火,在洪水中抢救国家财物,甚至为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同样,这些文章也记录了知青的困惑、迷惘、痛苦。他们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他们没有书可以读,看不到前途在哪里,一年一年虚度年华。相比较而言,插队知青的生存条件要比农场兵团差得多,他们的故事更值得记存。
知青来到农村,给落后的农村带来了现代文明,对农村旧习俗形成强烈的冲击。不少知青和老乡和农场职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直到今天还在延续。今年5月,我们七星泡农场的原场部机关知青,和农场的老职工、老干部相约在烟台,大家都兴奋而激动。当年一别,许多人都40多年没见面了,有的老职工已近八十了,行动很是不便,也要赶来。他们说,和当年的知青再聚首,太珍贵了,人生还能有几回?大家都盼望那一天早日到来。
同样,我们也看见了种种触目惊心的事实,插队知青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却买不起回家的火车票。尤其是女知青,有的为了获得离开农村的机会,遭到当地土豪干部的凌辱,她们也知道羞耻,但此刻的心已经麻木。
这就是知青的全部,是不可切割的遗产整体。有人至今还在讴歌上山下乡,认为是走在康庄大道上,这是极为荒谬有害的。另一种看法,全盘否定知青给农村带来的变化,也是片面的。
我不得不提到,1971年的“九·一三”是个分水岭。当时我们听到林彪爆炸的消息后,感到了巨大的震惊,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山体崩坍一般的觉醒。
那个五七一工程是真实的存在吗?它的字面意义和深层次含义是什么。知青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五七一工程讲错了?还是包含了部分真相?
很多知青开始第一次用自己的脑子思考。
我发觉,知青是一些群体意识特别强的人,对知青这个称谓,他们始终有很强的认领感。这是好,也是不好。他们很小就被告知,团结就是力量。很多人却始终不知道,真正强有力的思想来自于个体。
我前后写过7篇知青系列文章,其中阅读量最大的是《知青返城后》,后台显示有126万阅读,加上各个网站和公众号转载,至少应该在150万之上,不是说写得有多好,而是文章描写了大部分知青返城后的曲折经历,写出了他们艰难的生存状态,喊出了他们的心声。
由于病退的特殊身份,由于原本就是无法就业才去了农村,所以,知青返城后,一时间就成了多余的人,大多被安排进生产组、街道工厂。原来在农村大田沐风浴雨的知青们,剪去了羽翼,挤进了窄小的空间,做着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他们领着菲薄的工资,过着低消费的日子。他们的青春在飞快地逝去。
改革开放了,新的科学技术来了。然而,很多知青却缺少竞争的本钱,一生中最宝贵的学习时间在农村浪费了,错过了。这种学习不仅指科学技术,还包括文化视野,所以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在和下一代的竞争中,他们处于劣势。
曾经有人说,老三届是受过严格高中教学训练的一代,显然不符合事实。不要说当时的初中生没有接受过高中教学。就是高一高二高三,也因为受政治运动的影响,学习受到了严重的干扰。而这种毁灭教育的做法,只能怪罪于当时的政治环境。我们遍查历史,从清末民国初兴办学堂以来,这种全国范围内的全面停课,是惟一的一次。如若不然,老三届中又将多产生几多科学文化人才!
历史的脚步一刻不停。下岗潮来了,许多知青首当其冲。有不少知青辛酸地说,下岗是再一次下乡。我没有切身感受,但我相信,这是从心底里掏出来的话。不容回避的事实是,当年下乡,知青是单身一人,而现在下岗是拖家带口。有句老话说,小时候受的苦不是苦,老了苦才是真正的苦。苏联的作家阿·托尔斯泰说,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一次又一次在血水和碱水中浸泡。那么,下乡又下岗的知青浸泡了几次呢?
几年前,我到一个图书馆去办书法展览。我的作品尺寸比较大,又是装的实木框子,十分沉重。运到图书馆一看,来搬的是一拨老头。我有些不解,说,怎么是你们这些人?他们中一个说,不是我们是谁?你放心,来办展览的多了,不是你第一个。说着就去搬了。我追上一步问,那馆里的年轻人呢?
那老头笑了,流出几分苦意,又有些坦然,说,年轻人嘛,他们都是坐办公室的,不用来搬。
我看着他们,目光有些茫然。他们把沉重的宽大的木框从车上卸下来,可是只有一辆手推车,所以他们基本都是肩扛手搬。看他们涨红的脸上青筋暴出,豁牙的嘴里呼哧呼哧喘气,我心里老大不忍,就和他们一起搬。很快我就知道了,他们都是下岗工人,是图书馆临时聘来的。巧的是,这些下岗工人大都和我经历相同,是知青。一时有些亲热。他们告诉我,下岗了,有什么办法,又没什么本事,趁现在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出来寻点粗活做,好贴补家用。
我无话好说,只和他们一趟趟搬。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黑龙江,变回了青春年华。我身边那拨老头重又精神焕发,我们在场院里扛麻袋,在森林里搬动大木头,在解冻的河里划船捕鱼。我们汗流浃背,我们杭育杭育地喊叫。可是,幻景总要逝去,我眼前还是那拨老男孩,沉重的木框压得他们呲牙裂嘴,他们还是拖着一双老腿艰难地迈步。我和他们目光偶然接触,苦涩一笑。那天我始终和他们一起搬运,过后手臂痛得厉害,半年后,痛楚才慢慢消除。
或许,下岗是走向市场经济不可避免的环节。那么,为什么最大受害者一定是返城知青?或许有自身的原因,但总根子还是当年的毁灭学业。知青依然在承受着历史的不公。
即便如此,这代人还是任劳任怨。这代人一生中的许多时候,都是任劳任怨。
有文章说,老三届是最勤劳的一代人。是不是最勤劳,我不知道。因为勤劳没有办法比较。比如说,江苏人和浙江人哪个更勤劳,没有答案。但至少可以说,这是刻苦耐劳的一代人。
当然,知青中也走出了卓有成绩的人。动乱结束时,他们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不似右派一代,平反时差不多灯油熬尽。不少知青在农村的油灯下坚持学习,他们始终抱着信念,相信会有终结的一天。高考一恢复,他们就考进了大学,毕业后,走上新的岗位,立刻成为各行各业的骨干。还有许多人自学成才,在科学是最大的生产力的感召下,他们白天工作,晚上骑着自行车上夜校。一幢幢教学大楼里灯光彻亮,人头攒动,成为当时迷人的一道风景,至今还令人回味。
这是一种恶补式的学习,为改革开放加速培养人材。从这个意义上说,知青是新时代的一支生力军。是他们与其他人群一起努力和辛苦工作,才使我国的经济高速发展。
在1949年以后的历史上,哪代人的历史有这么完整,有始有终,共和国经历的,它全都赶上了。而且人群又是如此庞大,浩浩荡荡。轰然而来,却又嘎然而止。就像樱花,该开的时候它就绽放,该谢的时候决不赖在枝头上。
我想,首推知青。
知青,一个完整的可以作为社会标本参考的群体。
当他们步入老年,恰又遇上社会价值观的空前分裂。他们经历了盲从、怀疑、反思,一个完整的过程。我们读懂了知青,就是读懂了当代中国的很大一部分。这个群体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对历史有意义。
研究他们,我们至少可以弄明白,为什么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是错误的,为什么大学必须在课堂和实验室中进行,而不是在广阔天地?为什么现代大学必须有独立的思想和灵魂,而不能是一个名利场和伪课堂?
对于青年学生,政治家不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利,利用他们的幼稚无知,让他们莽撞地投入他们不能承载的运动,制造不堪回首的血腥事件。红卫兵就是最好的教训。
我们都认为,在上山下乡中产生了可贵的知青精神。这让我们懂得了,即使是一个错误的运动,也可能带出正面的东西。就像第二世界大战,空前的人类大屠杀,却从中闪烁出可歌可泣的人性光芒。
自由、平等、民主,是宝贵的东西,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却弃若敝屣。现在,成了我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一部分,怎么才能正确地用好它呢?这是个沉重而发人深省的话题。同时,我们无比珍惜言论自由。这不仅是公民的权利,更是个人价值和自由精神的体现,就像人要呼吸一样须臾不可缺少。过去就因为只允许一个大脑思考,一个声音发声,才造成了大灾难。春秋时期,诸子百家自由争鸣,才有了中华历史上思想最灿烂的时代。
人在有机会推行强权的时候,却不推行;在可以强压对手的时候,却诚恳地允许他讲话,这才是真正的坦诚和伟大。讲什么,取决于因时因地的环境;允许讲,却是人类文明迄今为止最宝贵的规则。
历史告诉我们,规则十分重要。有了约定俗成的规则,每个人就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是符合人类文明的,什么是不符合的。有哲人说过,一个讲规则的社会,才可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社会。一个只讲道德,不讲规则的社会将会堕落成伪善的社会。而如今,不按规则办事的情况比比皆是,从黎民百姓到殿堂高官,概不例外。由此可见,任重而道远。
当今中国,还找得到多少具有平淡、宽容、大度、无畏气质的人?如果他们已经成为稀罕物种时,我们就应该思索,中国历史上有没有这样气质的人,他们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们应该创造怎么的环境,作怎样的努力,才能使这种人重新产生?当年清华的校训是自强不息,无问西东,又是在哪里遗失的呢?我们应该怎么去找回?
这样的经验教训可以引出许多……
知青,是我们一张共同的名片,上面镌刻着我们一代人的全部经历和基因。过程曲折而漫长,结果明晰而渺茫。尤如太上老君烧的那口锅,等了七七四十九天,看最后炼出的是一颗什么样的丹丸!又如西域传说中的凤凰涅槃,那熠熠的天火啊,那离奇而惊骇的过程啊,看最后飞出的是一头什么神鸟!
2018年3月16日写于南京、老山之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