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知青的声音》上传之后,它的巨大的反响出乎我的意料。一天半的点击量就到十万 。目前后台数据显示,阅读数已达59万多。文章在全球的华人中间广泛地传播。留言达一千二百多条。大部分留言都热烈地赞同,义无反顾地支持。那些贴心的滚烫的语言令我胸腔发热,眼里含了泪水。
我想,我的同龄人,我的知青兄弟姐妹们,他们经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和历炼,年过花甲之后,有些人的处境并不是很好,然而,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理智的,身心健康的、心胸开阔的。他们从大江南北,从黄河上下,从我曾经度过十载青春的北大荒,从白山黑水,从海南岛五指山,从辽阔的北美大地,从古老而现代的欧洲,从南半球的澳洲、新西兰,向我伸出了手!我认出来了,这是一双知青的手,这是千万双知青的手。不用看那双手,我只要看自己的手,就知道它是一双什么样的手!筋络突起的,饱经风霜的,还爬上了老年斑……
我紧紧握住了这双手。
不煽情了,讲正事。我一条一条细读所有的留言,除了极少数谩骂的之外,哪怕想法不尽相同,我也愿意倾听。我觉得,他们是在与我商榷、分析,是为了得出理性的科学的认识,为了对得住知青的昨天,更对得住知青的今天和明天。
留言中,不少人提出了各种问题,提出了种种建议。我愿意和大家在这里拉家常。然而,我们的对话应该遵循三条规则。一是理性的,如果经历过这么多磨砺,至今还不理性,戾气十足,就真的没救了。第二条是温和的、宽容的。我的朋友张建秋是个副监狱长,他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我的囚犯兄弟》。对待囚犯尚且如此,何况知青之间!温和、宽容是必须的。第三条规则是要充分讲理,以寻求事物的真相为目的。文革对中华民族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而文革语言也是粗暴的、乖戾的、空洞的、干瘪的、拉虎皮扯大旗的。我们应该在这个论坛上把它纠正过来。
有留言希望我谈谈红卫兵和知青的关系。让思绪回到1966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我的母校、上海的中国中学的操场上,我亲眼目睹了一场批斗,批斗的对象是校党总支书记姚娟。姚娟的哥哥是中宣部副部长姚溱,是当时被钦点的阎王殿中的人物,已经自杀。仅这一条,姚娟已经十恶不赦。
姚娟站在一张课桌上,挂着一块大牌子。夏夜非常闷热,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起先还是文斗,狂喊口号。临近尾声了,忽然一个红卫兵走上前,拎了一桶浆糊,猛地泼向姚娟,淋了她一头一脑。就这个是导火线,点燃了已经高浓度的可爆气体。另一个红卫兵冲上去,一脚把她踢下课桌,许多人冲上去打她踢她。我看见一个女生,捡起一块砖,砸向姚娟的头顶……
半个世纪了,这一幕从来没有在我脑中真正消失过。
是什么让人们心中平时隐藏着的兽性突然间爆发?是什么啊?!一桶浆糊吗?是它又不是它。那个时候,人们心中的兽性已经膨胀到极点了,只需要一个微小的道具,就可以爆炸了。于是,一桶浆糊泼向她了!不是浆糊,也可以是别的东西。
然而,就这一桶浆糊,证明姚娟已经不是人了,不是人类的一分子了!好好的人,怎么可以泼浆糊呢?无疑的,她不是人了,是异类,是动物,是畜牲,是臭虫,是蟑螂,是老鼠!所有在场的“人”,就都有权利来打她,踢她,置她于死地。
写到这里,我心情很不好,让我们离开那个夏夜。
我必须公正地说明,虽然红卫兵的方向是错误的,但大部分红卫兵没那么凶恶、残忍。红卫兵中真正作恶的,也只是小部分。相当一部分红卫兵是随大流的,即使参与批判老师的行为,也仅仅是口诛笔伐,文斗,而不是武斗。
说实话,如果让我自行找一个角度谈知青,我不会那么蠢,去找一个悔不悔的话题。你愿悔就悔,愿不悔就不悔,都在个人。历史已经存在了,你悔和不悔都无济于事。我之所以说“绝不无悔”,只是因为那台“知青晚会”大声嚷出来了,我要针锋相对回答它。
有个男知青,曾经和我在一个分场,他在我文章后面留言,说,无悔一人生。我对他说,你悔什么啊,你当然无悔。你一个黑龙江碾子山的人,找了一个上海女生做老婆,现在也迁到上海来过日子了,你当然无悔。要不是上山下乡,你上哪里去找上海女生?所以我赞成他的无悔。但我不追究个例,说的是知青总体。
在那台晚会的舞台上,一边高挂领袖发动文革时的画像,一边挥舞造反的旗帜,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边又让不了解历史真相的青年演员大喊,青春无悔!
我反对的不是别的,就是这个!就是此景、此情、此歌、此舞!就是这些的笼统。
我以为,一部分知青是红卫兵,更多的知青并不是红卫兵。简单地讲,红卫兵基本上是红五类家庭出身的学生。出身不好的都排斥在外。而知青则是无论出身好坏的所有学生。
红卫兵的破坏活动主要发生在1966年的夏季和秋季,发生在文革的第一阶段。到了1968年,毛泽东说,现在轮到小将犯错误了。
当时的中国,百业废殆,城市中各行各业极度萎缩,根本无法安排那么多学生就业。同时,反修防修,备战备荒的宏亮口号,把大家的神经绷紧到极点。
于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实行了。一场荒唐的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很抱歉,我这里暂不涉及文#革前的上山下乡)。
应该说,知青的数量远远大于红卫兵。作个粗略的估计,中学生中的百分之三十可能成为红卫兵,红卫兵中真正作恶的,不会超过红卫兵总数的百分之三十。而知青则包括了红卫兵和非红卫兵,占到所有学生的百分之九十。(大学生不属于知青)。
家庭出身不好的不能成为红卫兵,但绝对可以成为知青。只有一部分知青的前身是红卫兵。
由此可见,大部分知青在文革中不是迫害者,而是受害者。
红卫兵下到农村,也失去了继续作恶犯错的环境和条件。变成了接受再教育的对象。
知青和红卫兵,就是这样的关系,既简单明了,又错综复杂。
上篇文章中,我已经说明,知青运动是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关闭大学的背景下进行的。其实,很多知青都是初中生,有的只是小学生,有多少知识可言?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我们有反动的资本吗?
那个年代,阶级斗争甚嚣尘上,大批判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得起来的,就有批林批孔,评法批儒、批水浒批投降主义、反击右倾翻案风、批资产阶级法权等。那时,我已经调入场部宣传科,成天写狗屁文章。无休无止地写,写。按一个套路写,写,写。耗费了我多少活力和生命!后来,当我真正从事写作时,摆脱这些套路显得十分困难。
我们一代人没有青春,只是曾经年轻过。我们没有私密话,只有铿锵的豪言壮语。我们不能发言,一发言就是大批判稿子。我们不会谈恋爱,异性间交流的还是学习毛主席语录的心得体会。我们不会给父母写信了,“孝顺”已经是封资修的专利,讲的都是农场的战天斗地。如果你的双亲是黑五类黑七类,造你老子老娘的反才是惟一的出路。
如果说给下一代听,他们会嗤笑我们是外星人。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农垦战士、钢铁战士、玻璃人,还是特制的机器人,外星人?
话说回来,我还是在农场,生活相对有保障。而插队的知青要比我们苦得多。我曾经去插队的地方看朋友,他们的生活紊乱而潦草,辛辛苦苦干一天,只有1角钱。没有肉,没有油。听得最多的故事,是偷老乡的鸡。
还有不少女知青,为了前途,遭受了凌辱。记得有一年,农场系统毙了好些军管干部。
讲过知青运动中的黑点,再来讲它的亮点。
上篇文章中我说过,知青到农村,部分地改变了农村的落后面貌。就拿我在的七星泡农场来说,当时有些男职工早晨起来不刷牙,很长时间不洗澡。可是上海知青不一样,他们不停地上锅炉房打热水,不停地洗,洗脸洗脚洗屁股,洗衣服洗鞋子洗被子洗枕头,看得他们都呆了,都服了,就把上海知青叫水鸭子。后来,他们中间,再没有不刷牙的了,洗澡也勤快了。
农场的知青每年都有探亲假,每次回家都领了大量的采购任务。上海知青买回了上海的大白兔奶糖、上海牌手表、三五牌闹钟、凤凰牌自行车。天津知青带回了恒大牌香烟、飞鸽牌自行车。这是计划经济时代最美妙的物质调拨。
那时我们很年轻,生命力充沛、蓬勃,仿佛包含汁水的果子,轻轻一划,就有情感的汁水溢出来。
在知青和知青之间,在知青和当地青年之间,在一个地方的知青和另一个地方的知青之间,发生了许多动人的爱情故事,仿佛一首首古老而新颖的乐曲,在我们的回忆中长久地回响。
近日,我看到了嫩江农场四分场的一个视频,其中有男知青丁伟中撰写的文章,写了他和赵健秋的恋爱始终,几次生离死别。看着看着,我热泪盈眶。震撼我的不是因为他们的爱情有多纯洁多美好,而是看到出身论的腐朽思想是如何深深地影响了这对青年人,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真诚爱情;人性的弱点和人性的优点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仿佛是一根枯死的老藤缠住了一根苞出新芽的青藤。
这样的感情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当事人怎么能忘记?!其他知青也无法忘记。这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隔不了多久,知青们总要出来轰轰烈烈纪念一次。
由于乡下的环境恶劣,所以在知青中培养了一种吃苦耐劳、持之以恒的精神,我们暂且称它为知青精神吧。
据我知道,一分场的几个上海知青学外语,逼着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用英语说话,如果谁说了一句中文,就要往一只打不开的储蓄罐中扔一个硬币。
我们那时住的是南北大炕,一个房间里睡五十多个人,所有的男青年都抽烟,一间大屋里烟气腾腾,就跟澡堂子里一样。我想,我不能抽烟,如果做不到,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希望了。开始的时候,谁都摇头,以为我是讲梦话,硬要把烟塞进我的嘴里。一年过去了,他们不摇头了。三年过去了,当外分场来人,敬烟的时候,他们主动替我挡驾,“他是肯定不会抽的。”
当时,许多人好说一句话,下过乡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我们知道,从知青队伍中,走出了许多科学家、工程师、作家、艺术家、政治家、学者、企业家等等,他们大都认为知青的经历对他们极其宝贵。但大量走过的是历经坎坷、目前还在社会下层的人们。我以为,我们的国家和政府,我们知青中“混”得好的人,应该向他们投以理解、关爱的目光。
从整体来说,知青运动是荒诞的、反科学的。从人的意义上来说,知青精神又是伟大、深刻的,可歌可泣的。
我们纪念的应该是知青的精神,是在艰难困苦中的坚守和忍耐,是在凋零中的人性美,是在逆境中奋起,在绝望中诞生。
而不应该纪念知青运动中的有害的东西,不应该怀念造反,怀念一场接一场的大批判,怀念大海航行靠舵手,怀念和文革相关的一切!应该把它们剥离。
说不清道不明的知青啊,恨你又爱你的知青运动啊,你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朵奇葩。
最近我又看了一些视频,上海、南京等地的知青纪念活动,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有的是对那段生活的真实描述和对新生活的热爱。还有一首民间编的歌,叫《我们这一代》,唱出了知青的酸甜苦辣,也是不错的。
在留言中,还有人说农民一辈子不抱怨,你们下乡几年就叫苦连天了。现在不是还有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嘛。这种言论是不对的。那时知青是被剥夺了学知识的权利,就赶去农村了。举目看寰球,哪个大国会让一代青年和大学绝缘?和科学文化绝缘?而今天的青年是大学毕业了,研究生毕业了,再去农村当村官,用科学技术带着农民一起致富。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读读辛弃疾的词吧: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知青朋友们,半个世纪了,作为一代知青,作为人的每一个“个体”,我们一直在苦苦地寻找青春的价值、人生的真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们都已进入人生的晚晴了。那个“他”就在灯火阑珊处,将和我们不期而遇!
写于2017年2月21日晨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