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早上大家都出工以后,骆驼找到连长,要求给自己安排个工作岗位,把连长弄得是一头雾水。
“你不是有病吗,不上医院住着去,跑回来干啥?”
“我的病好了,不用住院了。”
骆驼挺直腰杆儿,表示自己很健康。
连长上下打量着骆驼:“前些日子病还那么重,怎么不几天就好了呢?你呀,还是再休息几天吧。”
不等骆驼再答话,便一摆手:“干活儿的事儿,回头再说。”
便急匆匆地径自走了。
连个商量都没有。
骆驼正合计着,是不是回宿舍再倒一会儿去,忽听有人在大呼小叫。
“骆驼,你丫没死啊?”
这声音挺熟啊,一听就是兔子。
就知道,这两天她非得找上门儿来不可。
“呵,你怎么来了?”
“还当你死了,这不说过来烧点儿纸送你一程呢,一看,怎么还活着呀?”
“谢谢,让您费心了。”骆驼也跟着打趣。
“不但人还健在,每天三个饱儿两个倒儿的,活的还挺滋润呢。”
看骆驼赖皮赖脸的样子,兔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就忒不仗义了吧,就顾着自己滋润,也不管别人的死活,这么多天连个面儿都不带露的。”
“老头儿干老婆儿,就剩那点儿活儿了,你们自己弄就得了呗,还用我过去干什么?”
“行,我们自己的事儿自己办,那你呢,总不能说让我替你去办吧。”
“我你就甭管了,办不办还不一定呢。”
“什么意思?”兔子没听明白。
骆驼干脆实话实说:“我不想回北京了。”
兔子大吃一惊,叫道:“你丫有病啊?”
骆驼郑重其事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看那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都办到这个份儿上了容易吗,眼瞅着就要成功了,你说不办就不办,玩儿那?”
这事儿,骆驼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光听兔子在那儿嘚嘚个没完。
“这次回来的时候你还说呢,争取年底以前把事儿办成了,咱们回北京过大年撮大饭去,怎么一回来就改主意了?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义和团唱歌,你丫一点儿谱儿都没有。”
正说着,兔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秋红兵,她给你灌什么药儿了,她自己不想走,干嘛非拉着你垫背,人家将来当官儿坐轿的命,有特么你什么事儿,二毕一吧你。”
“你特么小点儿声儿,喊什么呀。”骆驼连忙拦住兔子。
“走上我宿舍里说去。”
“我不去,我这就找秋红兵去,我得问问她,到底安的什么心,自己想死还拉个垫背的,缺德不缺德啊!”
说着,不顾骆驼的阻拦,一头闯进了女生宿舍。
现在正是炊事班早饭后午饭前的短暂休息时间,秋红兵此刻应该就在里边儿。
骆驼在女生宿舍门外,惶惶不安地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秋红兵和兔子一起走了出来,秋红兵脸色很平静,兔子还是气咻咻地样子。
“骆驼,你的女朋友看你来了,你怎么把人家气成这样儿了呢?”秋红兵对骆驼说。
这,可以理解成她是在吃醋吗?骆驼暗想。
甭管她是怎么想的,必须要解释清楚。
“这个,她是我住院时候的病友,一块儿办病退来着,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倒是你这朋友好像是有点儿误会。这么着吧,马上该开饭了,你们俩先聊着,等吃完饭以后,咱们再坐一块儿谈,把误会解开。”
“那好吧,我等你,看看你能怎么说。”兔子表示同意。
“别介,谈什么谈,不用。”骆驼赶忙拦着,他不想让兔子和秋红兵凑块堆儿说话,指不定这只兔子的嘴里会喷出什么脏的臭的来呢。
“等我下班。”秋红兵转身就走。
刚走两步,又回头问骆驼:“是不是你那病号饭我得多做一份儿?你这朋友也是病号吧。”
“不用了,我这就让她走,不在这儿吃。”骆驼巴不得兔子赶快消失。
“怎么,连饭都不让人家吃?”秋红兵笑了,回来拉住兔子的手。
“你不管我管,来,中午咱俩一块儿吃,我这儿还有刚从北京带来的熏鸡呢。”
“我知道。”兔子甩开秋红兵的手。
“还是我跟他一块儿买的呢。”
午饭过后,饭堂里没有人了,骆驼和秋红兵、兔子三个人围坐在一起。
“说吧,你是怎么想的?”兔子对骆驼发问,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我怎么想的凭什么告诉你呀,你是我什么人?”
骆驼的火气还没有过去。
平日里看似蛮不讲理的兔子,在骆驼的怒火跟前却哑炮了,不再吭声。
“好心当成驴肝肺,人家兔子这不是关心你嘛。”秋红兵反倒怪起骆驼来。
“你少来这套!”兔子对秋红兵喝斥。
跟骆驼她不敢扎刺儿,对秋红兵却毫不客气:“要不是因为你,骆驼才不会这么二呢。”
刚才炊事班正忙活午饭的当口儿,兔子找到一个同校的熟人聊了好一会儿,骆驼秋红兵的事儿了解到七七八八。
“我怎么啦,我跟他又没什么。”秋红兵辩解道。
“还说没什么,你们俩不是搞对象呢吗?”兔子酸溜溜儿地问。
“你瞧,这不就是误会吗,你问问骆驼,我和他是什么关系,让他自己说。”
两个女生的目光同时聚焦在骆驼身上。
骆驼内心深处纠结不已,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怎么说都不对,只好左顾右盼地不做回答。
“不说话?”
兔子追问道,语气中带着疑惑和不满。
骆驼还是不言语,兔子更加生气,不再等骆驼的回答,直接戳进了问题的核心。
“我都听人说了,你就是因为喜欢她才留下来不走的。”
这话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骆驼内心的隐私,他脸色微变,眼神中闪过一丝尴尬和惊慌。
“你胡说八道!”虽然心虚,还在嘴硬。
“我胡说?那就是你没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才不走的,是吗?”
很明显这是在做套儿呢,就看骆驼怎么回答。
“关你什么事,管得找吗你!”骆驼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冲着兔子大叫。
看兔子和骆驼在这儿斗嘴,秋红兵反倒是一脸从容,坐在旁边笑而不语。
兔子识时务地避开骆驼的锋芒,立马转头把话题扯到了秋红兵的身上。
“你瞧瞧,是不是因为你他才成的这样,其实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可你就是不说破了,因为你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你太自私了你。”
秋红兵正看热闹呢,冷不丁就被扯了进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愣愣地看着兔子。
兔子不管不顾地接着说,叭叭儿地不停嘴。
“你明明知道,骆驼根本不适合这个地方,他不像你那么能说会道的,以后凭这个本事就能飞黄腾达。他要是留在这儿,别说出路,连活着都难,你看他一不会干农活,二生活能力差,人又傻憨傻憨的,将来要真的在这儿成了家,他会割条子吗?他会劈柈子吗?你呢,洗衣服做饭看孩子,你能干吗?”
听到这儿,秋红兵才咂摸出味儿来,连忙打断兔子的话。
“你说的这些可跟我没关系啊,他是怎么打算的没跟我说过,他也没必要跟我说,因为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将来怎么样更和我没有关系,你可别往一块儿扯。”
“可他就是为了你才不走的。”
“他走还是不走我可管不了,我又没承诺过他什么,我再重复一遍,我跟他只是一般关系,顶多算是普通朋友,我不可能和他搞对象,我对他没有感觉,我们俩也不合适。”
此言一出,现场三个人表情各异:秋红兵冷酷,兔子暗中欣喜,而骆驼则是四平八稳,气定神闲。
骆驼断然不会相信秋红兵对自己真的没有感觉,她之所以会把话说得这么绝情,就是怕自己因儿女之情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来。这恰恰是她真情的佐证。
为化解她的顾虑,同时消除兔子的疑惑,骆驼表现出胸有成竹且荣辱不惊的样子。
这神情又让兔子误解了,她感觉到的是骆驼的绝望和悲哀,后悔自己有些逼人太甚了。更为骆驼鸣起不平来。
“你这话亏不亏心那?”兔子对秋红兵大声嚷嚷着。
“所有人都知道你俩好,你说关系一般。人家对你掏心掏肺,你说是一厢情愿。那么长时间了,你就真的无动于衷?”
对兔子咄咄逼人地指责,秋红兵保持平静,这时却突然反客为主,向兔子提了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喜欢他呀?我看你们俩挺般配的,不如就在一起了呗。”
兔子本就不是扭扭捏捏的性格,这个问题对她来讲,根本就没有攻击性,所以大大方方地承认。
“我是喜欢他,从一块儿办病退开始,到一块儿回北京,一块儿跑医院逛商场,到买票回来,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兔子不甘地看了骆驼一眼,接着说:“可是他喜欢的是你,我不入他的眼,这就没辙了这个。”
话说到这儿,好像是被带跑偏了,骆驼紧忙拦住这俩祖宗的话头儿。
“等等嘿,你们俩等等吧,我人还在这儿呢。”
骆驼觉得自己必须得插两句了,要不然,俩女的这么讨论下去,早晚能把自己的命数给敲定了。
明明讨论的是办不办病退,回不回北京的事儿,怎么说来说去变成感情问题了。
还得言归正传。
可是还没等骆驼发言,秋红兵不失时机地抓住兔子的话继续往下问。
“我问你,你这么喜欢骆驼,如果他下决心就是不回去了,那你会随着他留下来吗?”
兔子不加思考,直截了当地回答。
“不会,我又不缺心眼儿,不会因为爱一个人把自己给搭进去。”
“所以,同样的事情,你设身处地一想就会明白,是走是留,唯有自己决定,别人只能提提意见,顶多劝一劝,不能替他拿主意。”
兔子被整迷糊了:“跟你们这种人说话,绕来绕去的,又费脑子又费唾沫。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不是因为你才不走的?”
“正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因为什么?”
“你问他呀。”
直到这个时候,两个女的才想起被晾在一边的骆驼来。
“让我说了吗?”骆驼问。
“你说吧。”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骆驼可以有一百种理由把秋红兵摘出来,证明自己不愿意回北京,和她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先说说我办这个病退的想法,一开始,我就是觉得这个事儿是个挑战,很刺激,很好玩,我才去做的。”
“就好玩,没别的目的?”兔子不信。
“没有什么目的,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这事儿成了以后该如何如何。”
兔子觉得这简直就是瞎说八道。
“没目的?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好玩儿,找刺激?谁信呐!”
秋红兵却很认真地问道:“那干嘛现在又不办了呢?”
“当初说白了就是为了逞能,现在办到这个程度,足够证明鄙人的本事了,再往后办也没什么劲,那就翻篇儿呗。”
“那你真的就不想回北京了,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吗?”秋红兵追问道。
“我无所谓。”骆驼说:“在哪儿对于我来讲都无所谓,留在这儿我还更滋润呢。”
“不是我吹,在这儿我现在是如鱼得水,哪儿都有我朋友,甭管当官儿的还是老百姓,好的坏的文的武的,连蛇头蝎尾狼爪子这些大恶人,甚至那些盲流子,都是我哥们儿。”
“我为什么非得回去?我回去上班,每天忙忙碌碌来回奔命,有意思吗?这个地方儿才最适合我,在这儿我待着倍儿舒服,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我何苦来呢?”
这种论调兔子头是一次听说,琢磨来琢磨去,还是不能理解。
“可你从小是在北京长大的,那儿才是你的家。”
“北京是我老家,按说是我最亲近的地方,可是不知道怎么,我每次回去,总觉得自己越来越不适应那儿了,尤其是这次就觉着特生分,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比如景叔和白手套那样的,在那些人面前我好像就没有安定感,胳膊腿儿都不知道怎么放,总之特别扭。那个地方不是我的舒适区。”
“这么细想起来,回去不回去有那么重要吗,我就不理解了,为什么个个儿都玩命要回城。北大荒也不错,干嘛要走?今朝有酒今朝醉,舒服两年是两年,管他以后呢。”
听骆驼说了半天,兔子没词儿了,还是认死理儿,把矛头指向秋红兵。
“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因为她才犯傻的呢,人家刚才说了,心里边儿根本就没你,你还热脸贴人冷屁股,值得吗?”
“我愿意行了吗,我愿意!”骆驼不耐烦地怼了过去。
“行,那你以后可别后悔!”
兔子生气地一跺脚,气呼呼地摔门走了。
骆驼和秋红兵都没有出去送几步。
“其实,我跟她……”
骆驼想要解释与兔子的关系,被秋红兵拦住。
“你跟她怎么着我不介意,你没必要解释,她人挺不错,我挺喜欢她的。”
沉了片刻,骆驼问秋红兵道:“你刚才跟兔子说的,是真的吗?”
“哪句?”秋红兵故意问。
“就是说跟我没感情的那句话。”
“那句话呀,当然是真的了。”
“我觉得你是怕耽误我返城才那么说的。”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真那么想的。”
“你还说跟我不合适,那跟你合适的人什么样,马猴儿那样的?”
“也许吧,没想过,起码家里面都认识,和父母姐姐都熟,但是我不喜欢他干预我。”
骆驼仔细观察秋红兵的表情,揣摩着她的心理。
难道,自己以前的理解是错的,人家从来就没把自己放心里过?
真的成了剃头的挑子一头儿热了?
骆驼很惆怅,也很懊恼。
说曹操,曹操就到,第二天马猴真的来了。
骆驼正心烦意乱地躺在宿舍的大通铺上犯迷瞪,司号员跑了进来。
“骆驼,那个当兵的又找秋红兵来啦,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两人吵起来了。”
骆驼翻身而起:“吵的什么呀?”
“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那当兵的要复员的事儿。”
“不对呀,上回他来就是四个兜儿了,不应该是复员呀。”
“不知道,反正秋红兵正让他滚呢。”
“吵得这么厉害,走看看去。”
骆驼幸灾乐祸,刚要出去,房门就被人猛地撞开,马猴儿气哼哼地闯了进来。
“骆驼,我要跟你谈谈。”
“咱俩有什么可谈的?”
“秋红兵的事。”
“你跟她的事,和我谈什么。”
“不是我和她的事,是你和她的事。”
“我和她有什么事?”
“咱们俩能私下里好好聊吗,我诚心诚意的。”
“好啊,怎么聊?”
“听说你病退都办好了,你又不走了是吗?”
“放心,不是因为她我才不走的。”
“可是你不走了影响到她,她也不愿意走了。”
听着新鲜!
要说有谁能影响到她,怎么着也轮不到骆驼啊。
马猴儿跟骆驼说,自己刚从北京回来,特意过来是要告诉秋红兵,她家里正准备给她办困退呢,等到手续一到,让她签个字跑跑流程就行了。
想都不用想,骆驼都能猜出秋红兵的回应。
坚决拒绝。
但没有想到的是,秋红兵在斥责马猴儿为了早日复员,托人从干部转成士兵编制这件事的时候,竟然拿骆驼来说事儿,把骆驼思想境界提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马猴儿不服,因为这个,俩人就吵起来了。
“你这孙子,是不是又动什么心眼儿呢,办完了又不走,安的什么心,憋什么坏呢你?”
“我憋什么坏,我就是不想走了,这儿挺好我觉着。”
“呸,你就是想追秋红兵,表决心是不是?你想把她给感动了,然后同意当你女朋友对不对?”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可没那么多心眼儿。”
“没心眼儿?她说要留这儿不走,你就放弃病退陪她,这叫没心眼儿?”
“我真的是自己不想走,跟她没关系。再说我又不是真的有病。”
“可她家是真的困难呀,叔叔得了脑溢血,现在半身不遂离不开人照顾,阿姨还没离休忙得很,老两口又坚决不要组织派勤务员。”
“她弟弟在北京,不能照顾吗?”
“红星从小身体就不好。”
“她姐她妹也可以调一个回去呀。”
“她姐的部队在广西,目前形势转不了业,妹妹在广州上大学,总不能退学吧。”
“那,她家这完全符合困退的条件,让她父母单位提个申请不就行了呗。”
“可她说,符合条件她也不走。”
“她还说,连骆驼都愿意扎根边疆,我们平时口号喊得那么响,反倒不如他,太可笑了。你看,这不就是因为你吗。”
“她这是跟我较劲,我又没说她什么。”
“你回北京了,她不就没话说了吗?”
“她都说了,跟我的关系一般,那我回不回去对她没有什么影响。”
“你总得想个法儿劝劝她呀。”
“她那人,听得进谁的话呀,我没有办法。”
骆驼睥睨地瞟了马猴儿一眼,讥笑说:“你不是会告状吗,去找组织帮忙啊,上回把我们政委都搬出来了,为打压我。”
“哎,你说得对呀!”马猴儿使劲儿拍了下脑门儿,好像突然醒过梦来。
“这事儿还得靠组织。”说罢抬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