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大快人心杜宁下岗 小惩顽劣骆驼遭殃
1 由205团一些热血青年发起的“扎根边疆,继续革命”倡议书,得到了团政治处的鼓励和宣扬。 其他各师、团,很快就有人积极响应这个倡议,事态扩大到了全兵团范围,还波及到各地的农村。 《兵团战报》对此发表了系列报道,在下乡支边的城市青年当中引发了一场大讨论。
团部医院,住院区六号病房。 骆驼站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大声朗读着上面登载的文章。 “今天,你仍然高举着火炬,快步疾行在前进的路上,燃烧的是青春,坚持的是信念,让我钦佩,让我叹服。” “我为你鼓掌,但是我不会为你喝彩加油,因为我已经放下了这火炬,默默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我不配。” “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走到了最后的终点,那些掉队的和被打散的人,曾经也是战士。” “条条大路通北京,我会制订我新的人生规划,并为之努力奋斗,为国家献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我逃了,我宁愿为说真话而负罪,也不想讲假话而开脱。” “你继续高唱着战歌,举着火炬迅跑吧,可是,当你也把火炬扔掉的时候,想我会怎样地嘲笑你!”
这好像是谁给谁写的一封私信,却被公布了出来。 骆驼故意将这封信朗读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语气还带有几分夸张。 “太有胆儿了,这谁写的?” “好像是哪个农场的一哥们儿。” “丫真特么敢说话,就不怕有人收拾他吗?” “人家已经走了,这你都没听出来,要不然谁有这么大胆儿。” 病友们你一句我一句,都挺显激动,有人却感觉到不对劲儿,问道:“骆驼,你这什么报啊,怎么敢登这个呢?” “《兵团战报》,怎么啦?这封信是作为反面教材登在上面的,后边跟的,全是批判文章。” “写批判稿的还有咱们团呢,十九连的,叫秋红兵,好像是上次在医院门口儿,挺左的那女的吧?”有人问道。 “就是那女的,长得挺漂亮的呢,好像跟咱们骆驼搞对象儿呢吧?”又有人搭茬道。 “哪儿的事儿啊,八字儿还没一撇呢!”骆驼嘴上假装不承认,心里头觉得还挺美的。
午饭后,骟驴来了,他对骆驼说,上午看见白晓云来军务股,她的确是来办户口迁移手续的。 当然,她办的不是白益民,上海那边儿发来的准迁文件上,赫然写着“白晓云”三个字,理由是困退。 果然这里边儿有猫儿腻。 看样子,她应该和团里军务股是有交换条件的,军务股负责与上海方面沟通,为她办理困退手续,户籍迁回上海。 她承诺对团部医院误诊的责任不再追究,所以对弟弟的死讯当然只能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了。 她就要走了,怎么办? 她这一走,白益民就跟这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旁人没有理由也没有身份去深究这件事儿。 正觉得束手无策的时候,骆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兴许还有一个办法,真的就能峰回路转了。 骆驼记得,白益民还有些东西在徐大军这儿,上次去找白晓云时候带过去了,后来被白晓云气着了以后,糊里糊涂地又带了回来。 …… 从军务股回来后,白晓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该扔掉的扔掉,该送人的送人,该带走的带走。 已经和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告了别,就等连里给安排个车,到县城一趟,把要带回去的行李给托运了。 “白晓云,刚才医院来一电话,说你弟弟有啥东西还在那儿呢,让你去拿一下儿。” 连部司号员来女生宿舍通知白晓云。 “好吧,我知道了。” “让你去六号病房找一个姓徐的,说是你老乡,东西在他那儿呢。” “啊他呀,我认识这个人,谢谢啊!” 白晓云心想,弟弟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儿呢?上次他们来的时候也没提过呀。 不过,弟弟的东西一样儿也不能留在这儿。 ……
医院门口,骆驼、徐大军和兔子等人拦住了白晓云。 “恭喜你,马上就能回家了。”骆驼对白晓云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白晓云很奇怪,但还是礼貌地回答:“谢谢!我是取我弟弟的东西来的。” “东西在我这儿” 徐大军拿着一个牛皮纸的袋子,白晓云刚要接过来,被骆驼拦住了。 “到今天,你应该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了吧,能告诉我们白益民的事情了吗?” “你是谁呀,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白晓云警惕地问。 “上次我说我说白益民的朋友,是我骗了你,实际上我并不认识他。”骆驼开诚布公地说。 “那你是啥意思?”白晓云问。 “我已经掌握到了充分的证据,证明你弟弟的病就是因为那个杜大夫误诊,延误治疗才导致病情加重的。” 骆驼说道。 “我知道。”白晓云语气很平淡。 “既然知道,那你现在已经拿到了准迁证,还有什么可怕的,干嘛不投诉他们,为已逝的亲弟弟讨回一个公道。” “你知道白益民的情况了?” “当然知道。”骆驼自信地说。 今天一早,得到了通过白益民同学打听到的消息,白益民在白晓云离开上海之前,就已经病逝了。 白晓云承认,弟弟回到上海后,辗转了几个大医院,都被告知已病入膏肓,回天无力。 才半个多月,他的病情就开始恶化,好在是团里军务股派人专赴上海,病退手续办得很快,趁他还清醒的时候落的户口,最后,他是以上海市居民的身份,带着笑离开这个世界的。 “不行了,他妈的我心里堵得慌!”兔子听罢低声骂道。 众人沉默了一阵,白晓云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上海,有街道上阿叔阿姨们的关心和体恤,家里老人悲痛的心情已经逐渐平复下来。 不忍心再揭他们的伤疤。 另外,不想弟弟离开后总被提及,再被打扰。 而且,毕竟是因为军务股的加速办理,才使弟弟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户籍迁回了上海,得偿所愿。 还有,他的死也不全是医生的原因,不说也罢。 所以,不想追究了。 “既然如此,那好吧。” 骆驼示意徐大军,把白益民的遗物交到白晓云的手里。 白晓云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有一本儿翻烂了的英语课本儿和两叠儿记得密密麻麻的学习笔记。 另外还有一支口琴,一个手抄的歌曲集。 从这些遗物看来,白益民生前是一个充实乐观、有理想的青年,他热爱生活,热爱学习,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期望。 虽然,他的确是因为自己的错误,造成了医生的误判,甚至有人说白益民是咎由自取,装病过头儿才把自己给作死的。 但是别人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只要医生能够认真细致地检查,不带有偏见,能够做出负责任的诊断,白益民是可以得到及时医治的,他的生命不一定会那么短暂。 白晓云哭了。 ……
团部的一间办公室,马老听着骆驼和白晓云的叙述。 在听到关于“军务股与上海方面已经沟通好了,会尽快为白晓云办理困退调函,对白益民的死,白晓云要保密,免得节外生枝,影响困退办理”的时候,马老暴怒了。 中央曾三令五申,一定要保护好下乡和支边的城市青年,可是在我们团,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受到不公正对待时,居然会有这种瞒天过海为责任人开脱的行为。 马老立刻安排人去医院进行调查,同时把这起医案上报给师医务处,由他们来做专业的审查。 马老作出承诺,白晓云会无阻碍地回到上海。 白晓云也答应,回到上海以后,还会以家属的名义配合调查,提供有关证词。 骆驼松了一口气。 ……
话说,二瘪子一行人状告杜大夫耍流氓,受害人和旁证人都是实名实姓,并言之凿凿亲眼所见,这就让医务处的戚主任很是为难。 凭戚主任对杜大夫个人品质的了解,以及最近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很明显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诬告。 和畜牧连联系时,那边连队领导却说,被杜大夫猥亵的那个北京青年,受了刺激以后,精神上似乎出现了问题。已经批准回北京看病去了。
无奈,戚主任只好让人把杜大夫喊过来。 杜大夫惴惴不安地推门进来,见戚主任正在查看办公桌上的一叠病历。 “戚主任,你叫我来,是不是通知要停我的职?” “那不然呢?”戚主任放下手中的病历。 “外面的传言满天飞,团里来电话追问是怎么回事,门诊那儿动不动就来一群一伙儿捣乱的,你想你还能踏踏实实地坐诊看病吗?” “我纯粹是被……” “不要往下说了,停你职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服从领导安排,先换一个工作岗位,等待调查结果。” 看到戚主任这种罔顾事实公事公办的态度,杜大夫长期积攒的怨气终于暴发出来,他骨子里面那种纯东北爷们儿的狂暴性格,再也控制不住,一反常态地对着戚主任叫嚷起来。 “不就是不给他们开诊断吗,不就是妨碍他们搞病退了吗,我履行职责,我实事求是,我错在哪儿?” “啪!”戚主任把一叠病历摔到桌子上。 “你实事求是了吗?你履行职责了吗?上次白益民的那件事,要不是转院及时,你的个人行为,会让咱们医院担多大的责任你知道吗?” “误诊也是因为他自己造成的,做假尿样……”杜大夫还没说完,就被戚主任打断。 “他已经死了。” “死了?”杜大夫脑后一阵发凉,可嘴里却还在狡辩。 “死了也是他自己造成的,和我没关系啊。” “和你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儿吗?” 杜大夫不说话了。 ……
“哥儿几个,好消息哈!”二秃颠儿颠儿地跑回六号病房。 “刚我看了,今天查房的里边儿真的没有杜大夫!” “那就对了,听说昨天他让戚主任叫去好顿训,把他给停职了。” “那就是说,打今儿个往后,就再没有人故意找我们事儿了。” “该消停几天了,真是谢天谢地。” 病房里一片欢呼声。 很快,戚主任身后跟着各科的医生,查到了六号病房,确实未见杜大夫的身影,内科只有一个董医生在。 躺在病床上的骆驼与其他几个病友互通眼神,会心一笑。 戚主任认真地询问了每一个病号的病情,对照手里拿的诊疗档案,仔细的询问负责的医生治疗情况。 到了骆驼的病床前,戚主任先为骆驼听了听心肺,然后摘下听诊器。 “最近感觉怎么样啊?” “还是不太好,夜里不敢躺着睡觉,要不然都喘不上气儿来。”说着说着,骆驼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主任翻开骆驼的治疗记录。 “血压还有问题?” “是”骆驼有气无力地回答。 “这上边儿怎么连个诊疗记录都没有?”戚主任问内科的董医生。 董医生回答:“杜大夫说,他这个病还不能确诊,所以就……” “胡闹!这么典型的临床症状,加上检验科的化验单和胸透报告,怎么就不能确诊了?” 见董医生不语,戚主任继续说:“光住院不治疗能解决什么问题,最起码的对症下药难道也不懂吗?” “这上边记着,吃着药呢。”董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 “光吃药太保守,应该采取积极的治疗措施,一会儿确定个诊疗方案,边治疗边观察,一周后拿出确诊意见来。” 要是依着戚主任这么说,一周以后就可以确诊,然后就应该能开诊断证明了,骆驼想到这儿,心里还挺高兴。 查房医生走后,护士站里开始忙乱起来。 过了一会儿,两个小护士推着白色的治疗车走进了病房。 “高海龙,打针!” “徐大军,打针!” “还有你,发什么呆呀,打针了!”小护士指着正在独自喜悦中的骆驼。 “打,打什么针?” “当然是治你病的针了。”护士边回答边拿起了针管儿。 “我这两天挺好的,没犯病呀。” “问大夫去,我们是遵医嘱。”小护士正在用针管儿吸着药瓶儿里的一种黑了吧唧的液体。 “这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这是注射液啊。” “怎么跟中药汤子似的?这玩意儿是要往肉里打吗?我怎么没见过这个?” 骆驼抛出了一组三连问。 “你说对了,这是刚到的中药注射剂,咱们医院进了一大批呢。” 骆驼定睛仔细看了看:“黑乎乎的,怎么看着还浑了吧唧的呢?” “是有那么一点儿沉淀,没看我们特意都换成大针头了吗,医生说用之前先摇匀了,再打就没问题,放心不会堵针的,肯定能打得进去,你别害怕。” 果然,注射器的针头都换成了大号儿的,倍儿粗,锃亮。 “这针头这么老粗,我我能不害怕吗,我们连的兽医,用的就这样儿的,还有这个药,你确定不是喝的吗?这叫什么药啊?” “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护士拿起装针剂的盒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骆驼听。 “中药注射剂:插条。” 一听这药名儿,骆驼更害怕了:“插条?怎么听着跟种树似的?” 小护士举起吸满药液的针管儿 “趴那儿,裤子解开!” 屋里一共八个病号,有七个被打了“插条”。 “太疼了这药!” “哎呀,走不了道儿了!” “怎么半边儿屁股都是麻的呀!” “要出人命啦!” 病房里一片鬼哭狼嚎,此起彼伏的,甚为壮观。 也不是不能忍,不就是打一针吗,扛他一个礼拜,诊断书就拿下来了,值得! 骆驼这么想。 再说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大伙儿这不都一块儿呢吗。 正揉着屁股胡思乱想着,又见一个护士拎着俩瓶子进来,直奔骆驼的床位,把瓶子挂在床前的输液架上。 “什么意思?”骆驼问。 “打吊针啊,你抓紧时间去趟厕所,回头扎上了就不能起来了。” “啊?我的病什么时候有这么严重了,又是插条,又是吊针的?”骆驼有点儿心慌。 “医生说,没病了该出院出院,有病就得接受治疗。” 骆驼突然发现,这几个小护士怎么个儿顶个儿都眉开眼笑的呢? 噢! 平时,骆驼身边这帮人可没少欺负人家这些小护士,这回该到了人家报仇的时候了,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呀这是! “要不然我跟医生说,你不愿意治?”护士笑眯眯地等着骆驼的回答。 “治!有病干嘛不治,等我上趟厕所。” 骆驼心中暗想,不就多躺一会儿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上完厕所回来躺下,骆驼问正在给自己扎针的护士:“这瓶儿药,得滴多长时间才完?” “一瓶儿1000cc,差不多四五个小时吧。” “好吧,就只当我多睡了半天儿觉,夜里晚点儿睡不就找补回来了。” “一天三瓶儿。” “啊?” 骆驼差点儿从床上掉下来。 算一算,白天十几个小时躺在床上不能动,这不是整人呢吗,有没有人性! “正扎着针呢让你别乱动,你看针都弯了,还得重扎。” 骆驼一看,胳膊弯儿那儿都出血了,护士只好换了个地儿重新扎了一针。 这时候骆驼已经感觉不到怎么疼了,心里只是想着,这一礼拜的日子该怎么熬过去。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派去护士站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那个“插条注射液”,每天上午下午,还有夜里,一天要打三次呢。 一天三次插条,十几个小时的吊针! 苦难深重啊!
同样的待遇,女病房里的兔子也没有躲过去。 另有消息称,这次的大诊治,是戚主任带着全院医生一起做的方案,就是为了清理那些没病装病的,小病大养的和住院目的不纯的。 而且,戚主任所说的一周时间下诊断的那句话,根本就是忽悠人呢,没有时间限制,达到目的为止。
从这天开始,住院处里便出现了很多怪异的现象。 厕所人来人往,大都是一只手上扎着针,另一只手举着吊瓶的,且个儿个儿呲牙咧嘴,步履蹒跚。 大量的输液,使得他们上厕所的次数更加频繁。 中药注射液要用那么粗的针头,打的时候当时就很疼,并且因为中药吸收得慢,疼痛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每到该打针的时间,就能听到各病房不时传出惨叫声,还有就是,总会有人被护士拿着针管儿追得到处跑。 只有到了晚上,哥儿几个才能聚在小饭馆儿,边喝酒,边互吐苦情。 “你说吧骆驼,这个药,他管用吗?” “管用,怎么不管用!”骆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没看徐大军吗,半月板损伤,平时连站都站不稳,可要是一看见护士拿着针管儿过来了,他立马就能扔了拐,从窗户跳出去。你说管用不管用?” “哈哈哈哈!” 这笑,为什么听着比哭还难听?
受不了,还是采取迂回策略,躲着点儿吧。 反正病退的下一步程序,应该是回自己的原籍城市,开出两级医院的诊断证明来。
回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