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赴京聚会之机,于五月二十五日约郑武军老师,由甘霖陪同,一起去拜谒了甘老师陵墓,了却了我二十二年的心愿。
我认识甘老师,其实远在调二中之前。在一九六八年九月,我们从上海刚到名山农场的当天,遇到在开批斗大会。台上被批斗的每个人的名字写在大牌子上,并被打上了可怕的红色的大“X”。不知为什么,其他人的名字,我都没有记住,唯独记住了甘老师的名字:甘光复。后来,听说有一位同台被批斗的叫侯镜范的干部,忍受不了而自杀于车轮底下。甘老师却坚强地活了下来。
直到相隔约七年,我调二中,又见到甘老师,我心里不由地升起一种敬意。
郑武军老师把我们带去的鲜花,一朵朵地摘下,摆在甘老师夫妇的墓前,渐渐地摆出了一个“心”,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墓碑、看着墓碑上故人的照片和墓碑上的字,再就是刚摆的“心”……那天赤日炎炎,我们似乎没有感觉到,我们是那么的平静——心静。
最后,郑老师说,想起了当年的许多事情。
我调二中刚上第一节课,学生们却给我上了一课——他们把教室里取暖的炉子连炉筒子全拆了。好一个下马威,我真是火冒三丈!
这是全校最捣乱的一个班级,当时是个“读书无用论”的年代,什么交白卷的“英雄”张铁生,什么给老人家写信不读书的小黄帅……那时,能否管好学生带好班级似乎是衡量老师工作的一个标志,否则,难以进行教学。
甘老师给我介绍这个班级的情况,教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说,新老师第一件事处理得是否得当,是很重要的。于是,当晚,我就很快把炉子砌好了。我在工程一连,干的就是瓦工。
我在课堂上,只讲了一句话:“是谁干的,自己来找我。我可以等着!”就这样,我等了整整三十二年。在去年我受学生之邀重返名山,我提起此事,才有学生承认。一个劲地说,当时不懂事,惹老师生气了,频频敬酒道歉。许多同学都说,当时,您在我们心中的威信一下子就树立起来了。这真是得益于甘老师的指导和帮助。
经过了不懈的努力,在甘老师及其他老教师的帮助下,我这个“老师”逐渐被学生认可,我们班还被评上了先进班级,我也被评上了先进教师。
去年赴名山与学生们相聚,许多同学都由衷地说,当年,您那么苦口婆心地要我们好好读书,我们没有读好。但是,我们都把您的话告诉了我们的孩子,要求孩子努力读书,现在,有许多孩子考上了大学。据说,名山及宝泉岭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现在上海工作的就有一百多人!真是令人欣慰。
我们在墓前鞠躬以表哀思。甘霖说,照个像吧。甘霖带了个相机,大多是他拍的,我们的集体照是甘霖调节好进行自拍的。效果真的很好。
评上先进那时,甘老师特别高兴。好像记得是他用大红纸做了个大红花,给我戴上,还给我拍了张照片。我心里明白,这大红花凝聚着甘老师的心血和情感,后来,我写过一首诗《大红花献给谁》,当然应该献给甘老师。
这次为名山场史馆找文物,我找到了这首诗,找到了那张戴大红花的黑白照片,还找到了我参加七七年恢复高考的准考证,证上的报名照,就是用的这张照片(当时没有其他照片),这张准考证托老窦带给了名山农场场史馆。
甘霖真是仔细。他带了两个遮阳的帽子,我自己有了一个,他给郑老师一个;他带了一个饮料找到自来水接满了一瓶,带了一块抹布,这是清扫墓地用的;他带了一个相机,留下了我们的哀思和怀念;……
郑老师说,甘老师就是一个很仔细的人。他做饭,把原料、作料都准备得仔仔细细,按序排得整整齐齐。甘霖说,我也是。真是“父为子纲”啊。
郑老师对我说,看到甘霖就像看到他爸爸——甘老师。那模样、那神态、那举手投足之间,活脱脱一个甘老师。
甘霖与姐姐甘露现在都已成家有子,事业有成。甘老师夫妇天上有灵有知,可安息了。
我望着墓碑上甘老师夫妇的照片,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坚毅。
有一段时间,陈姐带着两个孩子回北京了。我们几个知青老师去他家次数就更多了。我在二中两年多时间,经常与甘老师促膝交谈,可以说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却从没有听到他说起他自己在文革中的苦难遭遇。他说过,多少开国元勋、革命功臣都没有逃过厄运,何况我一个平民百姓呢。
甘老师,四川内江人,五十年代入伍当兵,后在洛阳步兵学校任化学教官。六十年代初随部队转业到北大荒。先后在名山农场农机站,十一连(良种站)工作,最后调二中,他因病在实验室工作。后来,他回了北京,在郊县的一个中学当校长,直至86年9月病逝,时年51岁。真是英年早逝。
记得86年5、6月间,我接到甘老师的信,希望我去北京会面。我也非常想赴京与之一会。但是,我当时刚调到一个学校工作,是很难请假成行的。到7月份的时候,接到郑武军老师的电话,说是甘老师已病重住院,特别想见到你。我马上明白,情况严重了。我给学校请假,还分别找校长、党委书记说明情况,我记不得怎么说的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他们都被我说感动了,虽然,不能放下工作马上准假,但是,表示一定想办法。后来学校决定,今年的优秀学生暑期活动安排在北京,由我带队。
甘老师给我说了一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说陈姐四年前就带着冤屈去世了……他叙说的时候,语气还是如他一贯的那样平静,但是,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他的悲愤和不平,也深深地感觉到了他们夫妇之间几十年风雨人生的感慨和深情厚意。
后来,他提出,希望我能帮助他拟写一份材料,以备申诉之用,还说,他找了好几个人,都是他认为可以并愿意承担此事的,但是,都没有如愿。所以,最后只好找到我了。我明白他的话的份量。我当时表示义不容辞,真有点铁肩担道义的味道。一个重病的人疲惫的眼睛,充满了人生最后乞求被应允的欣慰;一个生命重危的人干涸的双手,微微颤抖的表达对希望的追求;……。但是,甘老师没有等到我请假再来聆听他详细具体的倾述,为他写一份考虑了很久才要求我来写的申诉材料……他走了,他走得那么匆忙,那么无奈,那么凄凉,那么悲哀。
甘老师的一生经历我知之甚少,我在二中与甘老师共事相处的仅有的两年多时间,我视他为父辈兄长、良师益友,都是我在向他求教,我受教得益,我得到呵护帮助。我却从来没有或没有想到为他做点什么事,这回总算有了一次机会,都没有做到做成。我是那么后悔、那么揪心、那么遗憾、那么歉疚。
我们离开了八宝山的墓地,中午郑老师请餐,甘霖有事,未得参加。我离京之前,甘霖发了一个短信给我,确是很有感慨的。大意是为他父亲有你们这样至诚至情的朋友,而感到高兴。(我也非常愿意将与甘老师的友情与甘霖继续下去)。
我一辈子好交友,也可为朋友遍天下。但是,像甘老师这样的良师益友确实不多。我得过一幅画题词,曰“朋友满天下,知我有几人”。
我想,甘老师就是这“几人”之一。
我永远怀念甘老师。
2008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