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红兵又回来了!” “哎妈,她咋又跑伙房上班去了涅?” “伙房不是有新班长了吗?” “她说只要让她去干活儿,她当个烧火的就行。” “这是怎么回事?骆驼不是说她的户口和档案关系都已经转回去了吗?” “谁知道咋回事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十九连里炸开了锅。
消息传到团部医院住院处的病房里,骆驼一个鲤鱼打挺,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她竟然会回来了,这可怎么办? 回不回连,见不见面,见面了怎么解释? 思来想去,还是避而不见方为上策。 但是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呀,还是先给马猴儿发封电报问问情况吧。 过了几天,终于接到马猴儿打来的长途。
秋红兵一进家门,就知道受骗了。 因为,父亲的病情稳定,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发电报的事,只是前两天才得到单位的通知,说组织上非常关心老领导的病情,为了便于老领导的身体康复,组织上已经将秋红兵商调回京照顾。 秋红兵父亲说,我们两个原本都是普通的农民,是组织上带着我们闹革命,领导我们打跑日本鬼子,解放了全中国,又培养我们走上了领导岗位。 我们的孩子就是组织上的孩子,把孩子交给组织培养,我们放心。 关于秋红兵办困退回北京这件事,他说,我们都听从组织上的安排。 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女儿根本就没有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而是勃然变色大动肝火,一甩手跑回了东北。 放下电话,骆驼心想:这么大脾气,连她爸都说不了她,我又算个球! 既然如此冥顽不化,骆驼只好先随她去,转而加紧办理自己的事情。 近一段时间,骆驼基本上不在病房待着,医院成了他的旅馆,只是偶尔回来睡觉。 后来觉得实在过不去,还是不再给戚主任他们找麻烦吧,就办了出院手续,住到离团部不远的木材厂。 狼爪子给骆驼安排了一个家属房,离自己家比较近。这房子的本家儿到山里边儿扎排去了。 扎排,指的是用伐下来的木头直接捆扎成木排。 因为林场在地势较高的黑龙江上游,所以就可以把存放在江边的原木扎成木排,直接放入江中顺流而下,漂流到木材厂附近有人接应靠岸后,再拆成一根根原木,装车运回来。 每年木材厂都会派人到上游林场去收原木、扎排,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时间。 所以骆驼住得挺踏实。 狼爪子听说,骆驼返城的事儿已经八九不离十,特意送给骆驼一根自己珍存许久的黄菠萝原木,这种木头在当地非常吃香,破开后木纹条理清晰,纹路流畅,刷上漆以后金黄金黄的,倍儿好看,据说大多是用来做qiang托的。 后来狼爪子不知道又听谁说,在北京那边儿做家具更认水曲柳儿,于是又加了一根水曲柳。 两根原木都破成了六公分厚的大板,钉成两米长的箱子,让骆驼托运回北京。 “这回,你结婚打家具甭管要多少根腿儿,用的木料全都管够了。” 前有狼爪子打样儿,另外两个恶人也不遑多让,机修连的蝎尾巴,用拖拉机的链轨销子加上精钢,打造了一把锋利无比的九寸钢dao,dao身上还清晰地刻上了“骆驼”俩字。 “不长不短,随身携带防身用,正合适。”蝎尾巴说。 蛇头刘建设,给骆驼送来一把外国吉他,这把吉他不是新的,看起来很平常,可是稍微拨动一下,发出的音色似充满深情,极为优美动听。 这是蛇头他们连里的一个上海青年回家探亲带回来的,蛇头一见倾心,有心想买过来据为己有,于是他施展手段,极尽所能地贬低此琴的价值,称其太旧且音色一般,琴身布满磕碰痕迹,值不了多少钱。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那名上海青年被说得灰心丧气,最终将这把琴卖给了县城里的信托商店。 蛇头得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连夜赶往县城,迫不及待地将琴从信托商店赎回。 这事做得很不光彩,蛇头也不敢拿出来玩,平时都是锁着,只能没人的时候偷偷拨弄几下过过瘾。 “怕人家瞧见要回去。干脆送给你得了,以后弹这把琴的时候,就想想你蛇哥。” 反正这把琴对于骆驼来讲,是受赠而来的,问心无愧。 于是便欣然接受。 把《外国名歌200首》和一本《革命歌曲大家唱》留给了蛇头,蛇头也视若珍宝。 越是想到自己将要离开这儿了,骆驼心里就越是放不下秋红兵的事儿,想到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回到十九连,去找秋红兵好好再谈一次。
秋红兵如约而至,脸上的表情却是异常地冷峻。 骆驼开门见山。 “我知道你生气,是因为你特别在意的那个组织问题,这次就差一步,又让我搅黄了。” 秋红兵坚毅冷酷地眼神里闪烁出一丝无奈。 “没错,那是我素来的愿望,我们全家人除了我都在组织,为什么偏偏我,总是达不到组织要求的标准。” 骆驼低下头,心里感到有些愧疚。 “不是你不优秀,达不到他们的标准,而是因为我的缘故,最早时候我纯粹是为了报复你,打击你,故意制造舆论拆你的台,给你造成不少负面影响。要不是我干的那些事,你早就实现愿望了。” 秋红兵恨死了骆驼,心中的怨恨一下子爆发出来。 “你不感觉你的所作所为,卑劣到了极点,无耻到极致了吗?这些手段,只会让人感到恶心和厌恶。” “就说这次,你和马猴儿勾结,背地里搞鬼架空我,用我爸妈来绑架我,你以为用这种办法把我调回北京了,就是对我好吗?你可以得到我的感激我的爱了吗?你错了,爱应该是真诚、尊重和理解,不是你这种卑鄙的欺骗和算计。” “你这种卑劣的手段,是得不到爱情的,我不可能和一个欺骗自己的人在一起。” 秋红兵的话语中充满了愤慨。 骆驼万万没想到,他费劲巴拉做了这一切,他们之间的距离反倒是越来越远。 面对秋红兵愤怒的眼神和刺耳的斥责,骆驼的心情瞬间不好了,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好像被一种深深的沮丧和痛苦紧紧环绕着,无法脱身。
回到自己的住处,骆驼和衣往炕上一躺,什么事也不做了,只是不错眼珠儿地望着顶棚发呆。 该如何去挽回这一切? “你还真的在屋啊?”随着一声问话,兔子走了进来。 “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躺着,听说军务股那边儿,又有一批回函到了,还不快看看有你没你。” “该有的谁也拦不住,不该有的怎么看也不会有。”骆驼懒懒地说。 “呲嗷嘀嘞怎么这么消极啊,回了趟十九连,你丫把魂儿丢那儿了?那个千古奇人又跟你掉脸子了吧?” “千古奇人,比喻得真好,连我都不知道她那脑袋瓜子是怎么转的,和常人真的不一样。” “说的就是。”兔子道:“现在别说咱们团了,连师里都有人问听说你们团有个人户口都落回北京了,人又跑了回来,做给谁看呢?” “她还真的不是演戏,做给谁看。”骆驼为秋红兵辩护。 “不是演戏,那就是脑袋里真的有锈。” 兔子盯着骆驼看,发觉这次骆驼真的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原来的精气神儿都没了,一副病病殃殃无精打采地样子。 又聊了几句,兔子为骆驼简单地做了点儿晚饭,骆驼不想吃,兔子就盛了碗粥放到桌上。 “给你搁桌儿上了,一会儿想着喝,别等晾凉了。” 然后出门离去。
十九连,午休时间,秋红兵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兔子的到来,带着一种意图,她目标明确,那就是看看秋红兵内心对骆驼的真实情感,然后再激发起秋红兵内心的嫉妒之火,进而烧掉她与骆驼之间的隔阂。 一见面,兔子就对秋红兵说:“我这次特意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秋红兵问。 “你知道的,我非常喜欢骆驼,但是他喜欢的却是你。可是现在看来,你选择的道路和他要走的截然不同,将来肯定不会走到一起去的。所以我想求你,能不能不要藕断丝连,给他个一dao两断,也给我这个机会。” “我与骆驼之间,从来就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关系。”秋红兵冷冷地说。 “可是他不这么说啊,他还说,他的事办完了以后,或许也会回来陪着你呢,你想想,他要是真的回来,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化没文化,要体力没体力,不得把自己饿死。” 秋红兵摇摇头,发出一声冷笑:“他那种人,人生观价值观跟我本来就格格不入,理想和追求也完全不同,他是决不可能那么做的。” 兔子一拍大腿:“我说也是,我和他才是一类人,都是在胡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都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从小也没有接受过什么像样的教育,除了胆儿大,就没别的优点了。所以,我们俩才对路子,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合适。” 接着兔子又嘲讽道:“他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揍性,一个没文化,缺教养的胡同串子想攀附高枝儿, 这叫既没有自知,又缺乏真诚。” 兔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有门当户对,才能够无论是身份背景还是价值观,都能融合到一块儿。” 然而秋红兵对兔子的言论并不买账。 “这话你说错了,我不避讳我是干部家庭出身,但是我认为出身并不能决定个人的价值和品质,骆驼也并不是因为我的出身才接近我的,他就不是那种人。” 秋红兵鄙夷地看着眼前的兔子。 “看来你对他还不是真正了解,他不但有文化,有情义有担当,还挺多才多艺的。如果他要是看不上你,那你还是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找我没用。” 面对秋红兵的严厉斥责,兔子很愤怒地给予回应。 “你不愿意管就不用你管,我会慢慢地用自己的行动让骆驼看到我对他的好,让他忘掉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他迟早会明白,你连最基本的孝敬父母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对他付出真心的情感呢?” 看到秋红兵脸色微变,兔子心中得意,仍没有停下来。 “你还是去找那些和你门当户对的高官子弟吧,他们只有觉悟,没有感情,你们才是真正的一类人。” 兔子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秋红兵,她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而激烈的情绪波动,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却又因为内心的愤怒而泛起一抹红晕。 “咱们走着瞧。”兔子语气中充满了挑衅和不屑:“祝你在这里事业有成吧。而我,会在北京等他。” 然后转身离去。 兔子身影在秋红兵的视线中逐渐模糊,但那句话最后几个字却像魔咒一般,在秋红兵的耳边反复回荡,一次次撞击着她的心灵。 秋红兵默默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她紧咬着嘴唇,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情感风暴。 当兔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时,她终于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情绪,大声吼道:“你不配!” 兔子没有听到秋红兵的叫喊,但是她确信,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 “老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兔子心中默念。 自己努力吧,愿你成功。
骆驼正在筹备返京的各种杂事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大路,便到医院去找他。 “我从来没有拿你当朋友。”骆驼对大路说:“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是办病退的事情,是你最先提醒我的,所以我要送你一句忠告,就是:这几年最好不要回哈尔滨,怕你回去以后有人会收拾你。” 前些天有哈尔滨的朋友说,大路嘴上没把门的,胡说八道还给别人乱出主意,导致一个哈尔滨女青年双腿残疾,终身拄拐。人家家里的兄弟在哈尔滨有一号,不是善茬,知道大路也在办病退,说只等大路回去,定会打折他双腿。 骆驼的几句提醒,对于大路来讲,除了是避过一场灾难外,还教了他如何做人,至于他长不长记性,就得看他自己了。 书说到此,尚有一段后话,不妨提前叙来。 话说的是一年以后。
兵团已经改制,恢复为国营农场,各基层单位均独立核算,所有工作岗位都是自愿组合,按劳取酬,轻巧的工作工资会随之下浮。 像秋红兵这种思想觉悟高,但是体力和技能比较一般,况且户口还不在这儿,指不定啥时候就蹽了的,不太容易找到搭伙儿干活儿的人。 眼瞅着各城市的支边青年们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剩下的还不到一半儿,都无心干活儿,各寻门路,不断地流失。 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北京。 同是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国家发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骆驼在哥哥的辅导下,正夜以继日地复习,不对,正确地说是从头学习初中到高中的所有课程,准备参加这次高考。 戚兰兰以支边青年返城的名义,户口迁到了北京。学校当年的档案里清楚地记载着戚兰兰这个名字和当时的一寸照片。 学校老师、同学以及街道都证明,由于戚家是举家迁走的,房子已经被房管局收回,只好将戚兰兰的户口落在了远房亲戚老古家。 其他以各种方式从各地农村回来的同学们,也都是各忙各的事,或是在新的岗位,逐渐适应新的环境,努力掌握新的技能,或是像鸟儿一样,只管专心修筑自己的小巢。 已经结了婚的,积极养育第二代。 正在筹备结婚的,打家具修房子挥汗如雨,不亦乐乎。 秋红兵的父亲病情有些加重,可他坚决不让单位给派勤务员,说 我有子女照顾,不给组织添麻烦。 家里只好发了电报,催秋红兵快些回来。 秋红兵只好再次回到北京。 这些,都是一年以后发生的事情。 暂且不提。
眼前,骆驼又站在了火车的车厢里,八年前来的时候,火车上骆驼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王营长的那个破旧的军用水壶,里面装的是浓烈的烧酒。 那时候的秋红兵就像这酒一样辛辣呛人,和骆驼针尖对麦芒地相争相斗,就像不共戴天的仇敌。 山不转水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变化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发生,骆驼竟开始欣赏她那份单纯执着的特质,秋红兵也发现了骆驼潜在的不同。两个人居然走近了彼此。 然而,世事如梦,物换星移。 虽然在兔子的刺激下,秋红兵对骆驼的态度略有缓和,但如今,骆驼还是自己一个人孤单地踏上归途。 骆驼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和无奈,眼神中流露处一丝无法掩饰的落寞。 离开十九连的时候,骆驼对秋红兵用八个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会回去,也会回来。 分明看到了秋红兵的感动,可是目前,她仍然不想放弃自己的坚持留在了这里,也留下了骆驼的牵挂。
方向北京。 那是骆驼的家乡。 这座繁华而又深沉的城市,是他骨子里抹不去的烙印。 那里承载着他童年的欢笑,少年的梦想,以及青年的热血。 然而,自从八年前他毅然决然地离开,投身于远方的未知世界,北京对于他来说,就逐渐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对久违的故乡,骆驼心里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也不知道回去都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曾经的同学、邻居、朋友,还在不在?以前打过架的仇家,八年了,他们还记得那个缺心少肺的半大小子吗? 肯定会有好多全新的面孔,比如景叔那种,他们的那种威压,让骆驼很不舒服,回到北京,是不是经常会碰到,又怎么去应对。也许就是新的挑战。 听说病退回去的只能分配到集体所有制单位,这都是些很小的单位,困退的就可以分到全民所有制单位,比如国营大厂。 将会到一个什么样的单位里去上班?是规规矩矩当个学徒工,或者像李庆元那样去扫大街? 回去先吃点儿什么呢? 算了,还是什么都不去想了。 或许,是应该重新认识这个城市。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地开动起来。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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