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骆驼的运气出奇地好,路上基本上没有耽搁,中午之前,就赶到了佳木斯。 想了想,骆驼没直接去家属院儿,先去独立营找杨教导员,由他带着去甄副政委家。 甄副政委还没下班,甄伯母见骆驼拎个湿漉漉的大旅行包,问道:“你这拎的是什么呀,别进屋,把地弄湿了。” 当骆驼拉开旅行包的拉锁,露出里面两条鲜亮的大马哈鱼的时候, 甄伯母和杨教导员都惊呆了,就连骆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条大鱼躺在厚厚的、潮湿的青草上面,看上去就像刚捞上来的一样,嘴和腮还在一张一合地动,离开水那么久了居然还活着呢。 太感谢章凯那小子了,还是他有经验。 当时鱼打上来一上岸,他就用泡了白酒的棉花塞进鱼嘴和两腮,再用淋湿了的青草裹住,放进垫好塑料布的旅行包。 加上路上顺利没耽误,五六个小时就赶到了。 甄伯母让人打了一大盆水,把鱼放进去,那两条鱼还在微微地扭动身体。 “活着呢,还活着呢!” 甄伯母高兴得大叫,引得周围的几个邻居过来围观。 “活的大马哈鱼,真是难得一见啊。” “看着那么肥,从哪儿弄来的?” “我们家那位也说要搞一条尝尝呢,可是这么多天了也没搞到。” “还是老甄有本事,一搞就是两条。” 家属院里的这块儿区域,住的都是兵团级首长,看到各家这么羡慕,甄伯母高兴得不得了,连忙给甄副政委打去了电话,说你大侄子来了,赶紧回家。 但骆驼没有等甄副政委回来,就和杨教导员一起走了,说是午饭已经跟高局约好,吃完饭以后马上就得回去。 这孩子,半夜里出来的,一天往返七百多里地,就为了送两条鲜活的大马哈鱼,到家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 甄伯母心疼了,感动了,喜欢了。
过了没一会儿,在市局招待所的小餐厅,骆驼就和高局以及杨教导员一起推杯换盏了。 骆驼没跟高局说这次是干什么来的,高局也不问,只是跟骆驼聊些旧事。 常在衙门口儿干活儿的都知道,有些事不能瞎打听,知道的太多也许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个麻烦。 聊兴正浓,有电话打过来找杨教导员,接过来听,原来是甄副政委。 因职务的原因,杨教导员无论在干嘛,都会随时告诉营部自己的位置,所以甄副政委的电话就跟到了这儿。 放下电话,杨教导员对骆驼说:“首长指示,你不是说今天必须回 去吗,正好你们师的段政委也要回去,你可以搭他的车到师部。” 搭师政委的车? 我什么身份我坐他的车? 看骆驼发愣,杨教导员提醒道:“让你搭他的车,首长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 还真不是不明白,只是太突然,一时半会儿没想好该怎么应对。 “首长说,段政委已经在他家等着了。” 尽管心里惶恐不安,可这一步一定要走,而且必须要走好。 骆驼一口干掉杯中酒,拍拍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与高局告别后,随着杨教导员泰然离去。 “这小子啊……”高局看着骆驼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当然也知道,换一个角度来考量,能受到身为市局局长的他亲自邀请来吃饭,在骆驼的角度看来,也是一种无形的支持。
骆驼赶到家属院的时候,甄副政委已经上班去了,而段政委正在屋里喝茶。 骆驼一进屋,就向段政委敬了个军礼。 “段政委,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关系,正好能让我品一品甄副政委家的好茶呢。” 甄伯母笑道:“这茶叶还是他给带来的呢。” 骆驼赶忙接过话:“这个是军大我肖伯伯让我带来的,他和甄伯伯是多年的老战友了。” “嗯,我说嘛,味儿不错。” “内部特供的,您要是爱喝,下次我回来的时候给您带两盒。” 这牛吹的如有神助,张嘴就来,都不用打草稿。 “不用了,一旦把口味儿提上去了,就下不来了。” 说罢,段政委放下茶杯。 “怎么样,要是没有别的事,咱们走啊?” “等等!” 甄伯母转身进了厨房,拿出一个网兜儿来,里面装着两个绿色的军用饭盒。 “我给你包的饺子,你带上回去吃,干工作归工作,一定要注意休息,别累着自己。” “谢谢伯母!” “想着常来看看你伯伯。” “知道了。” 这一幕依依惜别的戏码,段政委全部看在了眼里。
师级首长的座驾,是一辆波兰产的华沙牌小汽车,骆驼坐到副驾位置,感觉座位软软的,比团部的那种四处漏风的吉普车可舒服多了。 段政委问:“怎么了,这个座位是不是挤了点儿?你可以往后挪。” 骆驼心里一惊,马上又镇定下来。 “这个是华沙200吧,比我们团那212可强多了,在北京也得是司局级才能坐呢。” 对于干部配车的等级标准,骆驼听别人聊天时说过,就记在心里了。 段政委没说什么,也上车坐在了后座。 “小同志在你们团哪个部门工作啊?”段政委问骆驼。 “我不在团部,我一直在基层连队呢。”骆驼回答。 沉了一下,段政委又说:“基层连队锻炼人那,那里才是出人才的地方。” 刚还听到,他正和市局领导一起吃饭。 段政委肯定会这么想,跟兵团领导及地方政府各方面的关系这么微妙,却偏偏又在最基层的连队里锻炼,这里面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含义吧。 “小王,一会儿你去趟205团,把他直接送回去吧,省得到师部还得再找车。”段政委对司机说道。 “是。” “谢谢段政委。”骆驼没有推辞。 段政委在师部下了车,华沙小轿车只载着骆驼一个人继续前行。 “到佳木斯来办事?”司机小王问骆驼。 “哦哦,我下夜班连休,过来看看我伯伯,顺便办点儿事。”骆驼云淡风轻地回答。 “还给你包的饺子,你伯母挺心疼你呀。” 骆驼听出来了,小王这是在套自己的话呢,大概回去后会讲给段政委吧。 “甄伯伯在中央军大学习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呢。” 骆驼这话说的没毛病,却给人一个错觉,就像和甄副政委是世交一样。 “你家也是部队的吗?”小王还在问。 “没有,是其他部门。” 其他部门? 四个字就把话直接封死。 “哦哦。”小王也就不好再问了。 从师部到205团的团部一百多里地,坐小轿车明显比其他车辆快多了。 到了团部,小王没问骆驼在哪儿下车,就直接把车开到办公楼的跟前。 楼里的人隔窗看到师部的车停到了外面,不知道是哪位师首长来了,赶紧出来迎接。 谁想到,司机把车门拉开,骆驼从里面钻了出来。 没有其他人。 见司机对骆驼恭敬的态度,众人皆神情愕然。 骆驼只用了一秒钟,就理解了小王这样做的用意,笑了笑说: “我让你送我到医院,怎么停这儿了?” 说罢又钻回车里:“走吧。” “是。” 在众人惊愕地目光里,华沙小轿车在楼前广场上画了一个漂亮的半圆形,掉转车头向医院驶去。 小王临走前,给骆驼留下了联系电话,并放下话,以后师里有什么事情联系他,都能帮上忙。 骆驼没言语,只是意味深远地望着他。 小王又加了一句:“甭管是什么事,你懂吧。” 骆驼这才点了点头,与小王握手告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社会人际关系当中,家庭背景成了能够左右相处方式的重要因素。 那么就借你们的误会一用,成就我的目的吧。 骆驼目送小王开车走远,转身走回病房。 第二天,师首长派车专程送骆驼回医院的消息私下里传开,搞得医院里的护士们见到骆驼都是毕恭毕敬的。 查房的时候,戚主任根本就没进骆驼的病房,只有小赵医生进来问了两句。 这个戚主任,原来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可是最近突然变了个样子,对有关病退的检查、审核等所有事宜,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简直比那时候的杜大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兔子这样手里握着权威诊断书的,都被他强行轰出了医院。 他和杜大夫有一点相同,就是不收礼,不怕压,不给人情,手里握着医办的大章,只要是他看着不过关,爱谁谁,就是说出大天来,也不给盖。 这一点,骆驼还是真心敬佩他的。
如今的骆驼,这样的小沟小坎儿根本就不在话下,一个礼拜不到,不但师部医院的各科诊断全部搞定,而且戚主任在各种压力甚至指令下,也不得不为骆驼办好了所需的一切材料。 材料集齐,由军务股发往北京的知青办,以后就是等待回函了。 可是兔子和许许多多正在办理病退的兄弟姐妹们,却在戚主任这里停滞。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戚主任如此古板不通情理呢? 骆驼决定上门讨教。 当戚主任听到有人喊门,从屋里出来,看到骆驼正站在院外,肩上挎着个帆布包。 “你来干什么?”戚主任冷冷问道。 “我来看看您啊,想跟您聊一聊。” “诊断给你开了,章也给你盖了,还有啥可聊的?”戚主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您别这么说呀,合着我用不着您就不认识您了,您把我当什么人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不对,这么比喻不对。” “你到底要干什么?”戚主任有些恼怒。 “我想看看您来,您让我进屋喝口水行吗?” 戚主任不情愿地打开院门,让骆驼进来,反身进了屋。 骆驼刚在炕沿上坐下,戚主任就硬邦邦地把话拽过来。 “你应该知道,你好多东西都不合格,应该回去补办去,这次不是我愿意给你通过的。” “那我也得谢谢您, 你这么一严格要求,就让那些办病退的更得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了,这对他们来讲,也是个借鉴呢。” 说着骆驼从帆布包里拿出两条烟两瓶酒,放到炕桌上。 “甭管愿不愿意,诊断是您开的,章也是您盖的,从哪儿讲我也得谢谢您。” 戚主任见到这些礼品,勃然大怒。 “你是来磕碜我的吧?拿回去!我还不至于为了这些东西我就,就……” 正在这时,屋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姑娘闯了进来。 “你是谁呀,怎么不打招呼就往人家屋里跑啊?”戚主任的老婆从另一间屋子跑出来问。 那姑娘过来一把抓住戚主任的衣袖。 “戚主任,您帮帮我好不好,我求求您,我病退材料都齐了,就差您这一个章,您要是不给盖,我就前功尽弃了,我父母年纪大还有病,在家等着我照顾,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我一辈子感谢您。” “你是?” “我叫刘晓雨,住十五号病房。” “你什么病来着?”戚主任一时没想起来。 刘晓雨低声说出几个字。 “啊?” 骆驼没听清,戚主任也没听清。 “宫颈糜烂。”刘晓雨把声音放大。 这回听清楚了。 戚主任想了一下:“我想起来了,你那个病不假,可是这种病咱们这儿是能治的,再说你这病,也不够病退条件啊。” “我在咱们这儿住了两个多月了,一直反反复复的,上次回北京看病,人家说,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就可能耽误我一辈子。” “怎么会拖延呢,要是咱们这儿条件不行,可以转到师医院或者兵团总院去看呀,实在不行,转到北京上海去治疗也可以,为什么非要闹病退呢?” 刘晓雨被戚主任问得说不出话来,吭哧了半天,突然看见骆驼带来的烟酒。 “为什么他给您送礼您就收,我送的礼您就不收呢?” 戚主任用手指着骆驼,急赤白脸地解释。 “这是他刚拿来的,我指定不会收,我谁的礼都不收。” “戚主任,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求您把章帮我盖了,您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行吗,我绝不会往外说去。” “我,我没做亏心事,你爱说什么说去,反正章我是不会给你盖的。” 看戚主任蒙冤受屈又百口莫辩的憋屈样子,骆驼觉得很好玩,正待作壁上观,刘晓雨又冲自己开炮了。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简直是无妄之灾,乐一下招谁惹谁了,莫名其妙。 “我没笑啊,我只是觉得戚主任太难了。” “你叫骆驼,都办完了,就等着回家了是不是?” “你有事说事提我干什么?” “我说的就是你,你凭什么这么顺,这么快就办完了,就凭你有后门儿,凭你会送礼,凭你会软硬兼施吓唬人,打击别人达到你的目的。” “照你这么说,我都成地主恶霸了。”骆驼嬉笑着说。 “你就是一恶霸!连戚主任给你让路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要是有本事,你也这么来呀。” “我一个女的,我哪儿有你这么大本事,我也就剩这张脸了,这回要是病退不了,连里我就没法待了,女生嫌脏嫌味儿没人搭理我,男生都笑话我看不起我,连里那些老娘儿们传闲话,说这病是我不知廉耻,自己胡乱捅咕给弄的。” 骆驼发现,戚主任的老婆在一旁,听到这儿有些动容,有心上前安慰,却又不太敢。 而且,骆驼也确实感到空气中有一股臭咸鱼的味道,发自刘晓雨的身上。 “脸面都不要了,怎么笑话我都可以承受,为了要回家。如果这个章盖不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求求您帮帮我吧。” 骆驼又看到,戚主任老婆拽了下男人的袖口,用恳求的眼光看着这个已经有些被打动了的男人。 “诊断证明我可以给你开,因为你的病确实没有造假,但是只有这一个病是不够病退条件的,到军务股能不能批下来,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松口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戚主任的极限了。 连戚主任都能做到这个程度,骆驼当然不能甘居人后。 “军务股的事我来办,还有师里的医务处我也可以帮你盖上章,我还会再帮你找一个,体面一点的病。” “你俩,认识?”戚主任满腹疑团地看着骆驼。 刘晓雨也不敢相信骆驼的话。 “我和你都没说过话,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你不信我?” 虽然是一时冲动夸下的海口,但自己的话被人质疑,骆驼很不悦。 “今天我一口吐沫一个钉,无条件帮助刘晓雨,是叫刘晓雨吧?无条件帮助刘晓雨病退回家,决不反悔。” “可是……” 戚主任很是不解,明明不认识,为什么要去无条件地帮忙。 “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不用经过你,我随时可以给她拿到她需要的各种材料,包括师部医院的诊断证明。你想过没有,我要走你拦得住吗?那么多病退的,几个是真病,你又拦住了几个?” “也就是刘晓雨这样的才会被你刁难,可你又能拦她多少天?即使我不帮她,她最终还是会走的,即使不走病退这条路,转插、困退,有的是办法返城。” 骆驼接着说:“戚主任您应该清楚,支边青年返城已经成了趋势,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这个大潮的源头不是起于民间,而是上面的政策,这些政策已经逐步在细化和下发落实当中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戚主任微微垂下头,仔细听着骆驼的每一句话,这些话虽刺耳,却蕴含着很多信息。 他的思考,也是对骆驼的话一种审慎地回应。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刘晓雨问骆驼。 “你是哪个连的?”骆驼随口问了一句。 “我在十七连。” “十七连?”戚主任老婆的反应好像有些敏感,她马上看向戚主任,而戚主任这时也在看着刘晓雨,欲言又止。
骆驼和刘晓雨一起从戚主任家里出来。 “你真的能帮我拿到那些证明材料吗?” “嗯。” “戚主任也说会帮我开证明了。” “是呀。” “那,我谢谢你了。” “好。” “你说句整话有那么难吗?” “我是在想,你说你是十七连的,他们的反应好像有点儿不大对?” “我也觉出来了,刚才我还想,我们连有一个当地的女生也姓戚,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那女生的家是哪儿的,你知道吗?” “好像是哪个连的,没问过。” “也许真跟戚主任有关系呢。” “她正和一个北京青年搞对象,那男的也办病退呢,弄得他俩最近挺别扭的。” “你打个电话问问连里,要真的和戚主任有关系,那我就知道最近他为什么发疯了。” 隐隐约约地,骆驼又闻到那股腥臭的味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刘晓雨一见,脸顿时红了起来。 “对不起,我这就走。”说罢就要转身。 “不用,我正想问你,你的病是怎么得的?” “你干嘛问这个,这不好说的。” “我知道有一种特别绝户的法子,用了以后就会得这种病,你该不是也……” 从开始办病退以来,骆驼接触这方面的人和事情太多了,各种稀奇古怪或者歪门邪道的路子,让人不可思议。 其中就有一种,将鸭蛋煮熟后,剥下壳上的那层薄膜儿,切成小块放入女人下体,这个膜会紧紧贴在肉上,无论怎么冲洗都剥离不开,时间一长就发出那种难闻的气味儿,妇科检查会发现局部有不明原因的块状溃烂。 据说这是古代的一种惩治不贞洁妇女的刑罚,羞辱性极强。同时对身体的伤害性也很大,好多人一辈子都治不好,轻则无法结婚,重则会因此丧失生育能力,甚至危及生命。 刘晓雨承认,她用的正是这种极为阴损的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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