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夜宿农家
太阳要走了,但她还那么依恋这山川田野,将她的光辉照抹在天边的云彩,照抹在远处喀尔巴阡山脉的层层峰峦;照抹在林间树梢,照抹在旷田郊野和水塘河溪。火烧云悄悄地变化着它的形态,给人以种种想象。两只鹰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时而如箭直插天际,时而如陨星直向大地俯冲,时而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滑翔。林间的地上斑斑驳驳,鸟儿啁啾着飞来飞去,松鼠机灵地窥视着林间公路开过的汽车,一种幽静深远的意境笼罩着整个森林。河边的苇子里藏着几只野鸭,聚精会神地监视着河面:几条大胆的鱼,挑逗地跃出水面,“卟刺”一声又潜进水里,击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而卧在草场上的牛,似乎对周围的一切不感兴趣,只是沉静在它自得其乐的反刍里。
我们的汽车行进在离特尔古穆列什市的西边六十公里的地方,美丽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天黑以前不想进城了,在一个小村庄里我们把车泊下了。村庄宁静极了。碎石子的路两侧是排水沟,沟边长着青青的草,有两三只鸡脖子一伸一伸地觅食,偶尔有一两只狗从路面上出现,只是停下来看我们一眼,又只管忙它的去了。一幢一幢的平房,很规则地排列在道的两旁,房前都有大小不一的花圃或花坛,种着美丽的康乃馨、郁金香、菊花。在路的拐角处,有户人家在翻修房子,男男女女的有十几个人,楼上房下忙碌着。看见了我们,都停下手中的活。我们问候了他们,表示我们一路跋涉很累了,想在村里借宿一夜。这家人正在忙于翻修房屋,我们不合适去打扰。其中有位妇女很热情地向我们介绍另一家,并指派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给我们带路。转了几个弯,在一户人家门口,小孩子大声呼唤了几下,走出一个看上去已经五十多,长着一张黝黑脸的汉子。孩子向他说了几句,他也对那孩子嘱咐了几句。小孩子就一蹦一跳地去了找什么人了。那汉子就打开铁栅栏大门,请我们进去。
我们走进去,见到由不规则的大小花岗岩铺成的道旁有着一尺多宽,长长的花径,里面种植的花儿有点萎靡,杂草间生期间。道上拱形铁架上攀附着葡萄藤。拐角处有一株高大的核桃树。这个庭院显得缺乏整理打扫的模样。主人引领我们进了屋。甫定,我们再次向主人说明了来意。主人显得有些举足无措的样子。但是我们可以看出他不是拒绝我们,而是似乎不知如何接待我们。数分钟后,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的出现给客厅里原先有点沉闷的气氛带来了轻松。首先她热情地问我们想喝点什么?然后略带不满地看了那汉子一眼。男人这才如梦初醒般走出屋,一会儿提着一个外套藤筐的大酒瓶进来。女人已经在我们面前搁上了酒杯,艳艳的红葡萄酒被注了进去。女人前后左右地张罗着,看得出很会持家。我们以为她是女主人呢,原来不是,她是来帮忙的邻居。后来才明白,这家女主人在当年的四月份病故了,一个儿子在服兵役,一个女儿已嫁出去了,家里就剩下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男主人坐在那里呆呆的,泪水缓缓流下,喃喃地说:“田里的庄稼全部种上了,她却走了,连收获也没有看见,她走了,她走了……”接着发出低低的啜泣声。那是一种何等深切的情感啊,从他那简单的话语里流淌出来,立时弥漫在整个屋子,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女人走到他身边,用手轻轻地抚着他宽厚的脊梁,又俯下身在男人泪水盈盈的脸上吻了一下。
交谈中,我们知道好个女人是个寡妇,丈夫在两年前去世了,膝下无子女,很孤单的。我是个冒失鬼,喷出一句:“你们两个是不是可以重组一个新的家庭?各自挺孤单的,多不好,两个人一起过多好,非常好!”男的立时摇摇头:“不行,不行。”女人解释说:“他必须在一年后才能再婚。这是此地的规矩。”那个男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原来他们这儿有为妻为夫守节一年的风俗。那女人又亲吻了一下那个男人的额头。
女人打算准备晚餐了,可是冰箱里空空的,女人摇了摇头,就走出去忙碌了。趁空,我走进院子里,绕到房后,有个很大的菜园子,种了不少蔬菜:洋白菜、西红柿、黄瓜、西葫芦……还有一棵棵的果树:桃、李、苹果、核桃……周围有鸡窝、猪圈、牛棚。然而显得零乱,缺乏管理。我想,可能是那男人丧偶后,心情悲伤,无心管理的缘故吧。
晚餐很简单,一种酸酸的汤,炸土豆条和煎鸡蛋,主食当然是面包。餐毕,屋里来了不少邻居,院子里也有小孩子跳来跑去的,时而扒在窗户看看屋里。屋里大姑娘、小媳妇、壮汉、老头、小伙子来来去去的,嘻嘻哈哈的打情骂俏,非常热闹。男主人只是一个劲地给人斟酒,那位准女主人是被取笑的重要对象。然而她很随和,一点也不恼。取笑有时也转向男主人,他只是笑,一付憨厚的模样。不知谁提议取出家庭照片来看看,男主人就捧出一个大盒,里面装着经年累月积下的照片。他分给我们一人一摞。在看的过程中,主人或邻居不时地给我们介绍照片上的场景和人物。主人的结婚照拍得很精彩,男的英俊,女的很漂亮。一看就是美满的一对。然而现在只剩孤雁一只了,使人叹息。睹物思人,男主人又在那里索索地泣起来。
夜深了,人们慢慢散去。主人把我们带进了卧室。卧室明显比客厅整洁。互道晚安后,主人退了出去。我们一时不想睡,坐在那里抽烟,谁也不想说话。男主人又在外面低低地哭了起来。秋虫很同情似地伴着他轻轻呜咽着。起风了,树叶儿沙沙地响起来,一阵一阵的。
清晨起来,客厅的长桌子上已摆下餐具,待我们洗漱完毕,食物已经放上了:新鲜的牛奶、果酱、面包、煎鸡蛋、炸小泥肠、凉拌蔬菜;后又是咖啡。显然,主人和准女主人特意精心搞得丰盛一些。
该告辞了,我们拿出一些钱,作为住宿打扰的补偿。可是男主人不要,准女主人也心向着他,不肯收下。最后,我们只能偷偷地将钱塞在茶盘底下。出门,他们俩站在门口,一直挥着手,直到拐弯后。
几个小孩子还陪着我们前前后后的蹦跳着,到了那家翻修房子的人家,那里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此时却停下来,向我们行注目礼。昨晚介绍我们去那户人家的女人,拍打着手上的灰尘,走到我们面前,首先表示由于翻修房子没能接待我们而表歉意,然后请我们以后有机会再来就一定住到他们家。热情的言语让我们心中深感温暖。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每当我在尘嚣甚上,噪杂烦扰的城市里或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想到那宁静、美丽的田园风光和淳朴善良的民风。于是就会走出去散散心。这些年,我曾以这样的形式借宿过锡比乌、肯皮纳、嘎拉嘎、斯各耶尼等郊外的农舍,每次都有新的感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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