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羊 草 宋宝安
我们的住处,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弄好。是新建七连搬进新房后,替下的两座帐篷。这次打羊草十四连动用了两个排的兵力,一个男排一个女排。帐篷,男左女右,规矩;干活两性搭配,周全。五十来号人,不可能揭开行李随意想占哪就占哪,大多和我一样是刚刚调到新组建的武装连不久的各连知青,要听两个排长的战术安排——按部就班居住。男排长姓邱,无人问及其名讳,当面都唤他“邱排长”,背后叫他“邱迷糊”。与人起外号挺有学问,邱排长的两只小眼儿老是睡不醒的惺忪,添置俩沉重的眼袋,额加一对厚厚的嘴唇,一搭,就是个迷糊的傻模样。邱排长根苦苗正,50年抗美援朝过过江,复转到了北大荒农场老二队。当初刚复转那会儿老邱是香饽饽,队里一位不开眼的姑娘看上他,上赶着一将胜勇追穷寇。谁成想,山东老家一个漂亮的柴禾妞儿投奔老邱,并以身相许,棒打鸳鸯。麻烦接踵而至。应该佩服老邱快刀斩乱麻的果断,B是一样的B,模样有高低,就高不就低,舍近求远老邱与柴禾妞儿成了家。估计“邱迷糊”的绰号就是那位肉体心体双重遭受伤害的姑娘给起的。眼不见心不烦,不开眼的姑娘调到别的队里,听说后来当了卫生员。为此事老邱付出了代价,只保留党籍。直到组建兵团才在连队勉强弄了个排长的衔儿。用他自己的话说,咱不稀罕混这个露水官儿,管这几个鸟人都不惜的管。只有离开连队才能正式行使权力一把。
我们的住处——如此称呼显然太过正规,大有名不副实之嫌,还是叫大帐篷吧——搭建在离七连不远的荒郊野地,这样洗漱用水,吃饭等可以依托七连方便一些。帐篷住着闷,点油灯,除此与在连队相差无几。寄七连之篱下吃饭,四个人一盘菜,也比在连队强。十四连的知青足有二百口子,人满为患。开饭时端出一屉馒头抢光一屉,还有饥肠辘辘等着的。需要武装的知青们见天吵吵着发枪,枪的铁锈都没瞧见。这次打羊草连长破例从弹药库提出苏式冲锋枪,授予两个排长一人一只,两个梭子平分十发子弹,令我等盼发枪的小伙子们羡慕不已。
来时还是响晴薄日,刚安顿好住处就下起小雨,倾听细雨有节奏地击打着帆布不啻仙籁天音。日头正当中,突然起了风。有风就有雨,下雨好歇工——在辙。按说小麦晒浆时节下雨对作物成熟不利,大农业连队累屁了的知青哪管得了那多,下它七七四十九天才高兴呢!造化,三天三夜的雨一直没停,大下小下,大小一直在下。聊天,下棋,打扑克,安安稳稳待着,只要帐篷不漏,尽可以高枕无忧。有磨闲嗑问邱排长的,我们啥时发枪?就你们还发枪,发给你们抢只能成为苏修的战利品——邱迷糊的厚嘴唇里吐不出象牙。受抢白的人嘟嘟囔囔,发给我们枪,你奶奶成为我们的战利品。舒服不如倒着,顺在被窝里,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吃饱了再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滋润的?三天,老天爷给我们放假,邱迷糊想不同意也没招儿。傍晚,雨停了。在七连食堂就餐时邱迷糊扯着破锣嗓子喝里,十四连的四个人一盘菜,四个人一盘菜;晚上男帐篷开会……。吃饭也不让人消停,当是你们家四个人一条裤子穿,与你老婆裹一床被子,谁的裤裆开了,让这迷糊玩艺儿又露头了。
饭后一棵烟,赛过活神仙,这话本来就是至理明言,用在此时的帐篷里,最是精准不过。半躺半坐,歪靠在铺盖卷上,点着,几乎人手一支。没办法,烟枪太多,原本不会的,也被熏会了——我就是。躲开,出去溜达溜达,下晚儿蚊子浪生的,谁还有那心思。作为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邱迷糊把自备的大叶关东烟和冲锋枪都挂在帐篷山墙顶上,需要烟的时候取下几片,搓碎,剔除烟梗,放入烟包。我是现学的,自然没有准备,暂时抽迷糊牌的伸手烟。今晚破天荒,老邱把搓好的用《兵团战士报》裹着的烟摊在炕头,招呼着大伙,愿意卷的尝尝关东烟儿。应招者不在少数,有断顿儿的,有尝鲜的,还有凑热闹的。上海知青大胡子就近裂下小半张《兵团战士报》,抓烟要卷,被邱迷糊一把拦住,胡子,胡子,这是卷烟,不是装土炮,真是的,这儿有烟纸。;瞧瞧,瞧瞧,你卷的这是啥——跟老娘们的松裤腰似的,能点着吗?。一经有人提到女人,帐篷里的气氛立马变得活跃起来。你言我语,从老娘儿们的松裤腰一直聊到大腿根儿。扯闲嗑邱迷糊是个行家里手,他说,一次我去北京参观,那个讲解员整个儿一个漂亮,真漂亮……,恍若隔世的旧事就像发生在昨天,邱排长说得口水横流,有机会再去北京非上了她不可。哈哈……狎笑,欢笑,混合着烟呛,汗酸,脚臭,恣意放纵……。直到女排的铁姑娘们来开会真正嗅到异性的气味,帐篷里的插科打诨才嘎然而止。开会,动正格的邱排长断了章程,老邱不会罗里罗嗦地套用先国际后国内,一片大好加“但是”的讲话路数。他讲究嘎巴干脆有啥屁放啥屁,三天多歇得够滋润吧,邱排长吧嗒了两下厚嘴唇,明天起,早晨一起出工,打草有定额,每人一天50捆,完活可以回来,干不完的中午地里吃饭……。 够狠呐,邱大迷糊,混到死,你也就这芝麻绿豆大的前程了。有人欢喜有人愁,抓紧时间磨磨镰,睡觉。
该起喽……该起喽,起来磨磨镰, ……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叫丧似地破锣嗓子。我从睡梦中被惊醒,揉揉眼睛,周围一派漆黑。天,本来就没亮。有人嘟嘟囔囔骂着脏话。摸着黑穿衣服,帐篷的尽头亮起了提灯,离我们最近的这盏一直没亮,有人摇晃,没油了。于是骂声更多——只知道叫早,不知道添油,该死的邱迷糊!邱迷糊是这里的最高带队长官,挨骂最多的当然非他莫属,背后骂皇上图个心里痛快。他不让我们好受,我们也不让他祖宗八代安生,老家伙拿脑袋撞墙才解气呢。星斗依然璀璨,尚未显露出即将隐没的疲态,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只能跟着前面的人影,磕磕绊绊前行。不能跟得太紧,以防不留心被后甩的镰刀碰上,有人还在打着哈欠……。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天开始放亮,如火的朝霞渲染着半边天际,瑰丽多姿。不知不觉已走进齐腰高的草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地若绿毡含盖八方。北大荒的许多景致其实都被延绵不绝的劳累糟蹋了,如果不干活,没有50捆的定额,这里也算是少有的湿地优雅的景区。破坏景区优雅的先是邱迷糊的破锣嗓子,在这开镰,大伙抓紧,昨晚摇通了电话,连里一会儿来车拉草……。大多知青第一次用镰,即便在学校学农劳动使用过,那也是玩儿。猫腰真累,抓一把草,割下一把,不一会虎口就酸酸地。再看本地青年,铁姑娘的进度都比我快。邱迷糊过来,看得出,对我的不屑鄙夷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一点都不加掩饰参假,打羊草是粗活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看看别人,学着点儿,说完,走了。冲着邱迷糊走远的脑壳,我举起镰刀狠狠地在空中剁了几下。学别人,我也不用一把一把地割,左胳膊轻轻按住羊草,右手挥镰在草根处猛扫——这叫釤。釤倒一片,用镰刀尖一拢,拢到脚下,抓一小把草当要子恒垫在草下,单腿一跪将草压实,两手攥住要子左压右盘就是一捆,……。连里的“五十五”来拉草时已近中午,只剩女排一两个知青还差几捆的定额。邱迷糊大呼小叫,都来装车,把拖拉机送出草地我们回去吃饭,下午休息。一片欢呼。不一会儿,两个拖斗装满了羊草,杀了棕绳。拖拉机力气再大在草甸子中也难以施展,我们一行人围着拖斗助力向前推,“五十五”仍冒青烟。拖拉机累了,我们累了,饿了。这种累和饿的本能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荣誉冲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