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办事儿,骆驼只带了随身的挎包和一个旅行袋,所以,也没有提前告知家里人接站。
出北京站,坐公共汽车约摸十来站地,再溜达几步就该到家了。
胡同口儿,骆驼驻足观看。
也许是因为大人们都上班儿去了,孩子们都上学了的缘故吧,胡同里人不多, 略显清冷。
到了傍晚,应该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该下班的下班儿,该放学的放学,马路上骑自行车回家的,车把上大多挂着个网兜,里边儿除了饭盒儿,或许还会有用纸绳儿系着的油纸包,不知里边儿是什么吃食。
胡同里的的孩子们也会突然都冒了出来,男孩子叫着喊着追逐着嬉闹着,女孩子在马路上用粉笔画好线,玩儿着扔包儿的游戏,或者几个人凑在一起跳皮筋儿。
孩子们的喧闹声和自行车铃声混杂在一起,这才是骆驼熟悉的童年的声音。
“这不是骆驼吗?”
谁叫我?骆驼转头看去。
路边那个扫马路的,正拄着大扫把在看着自己。
这人谁呀?骆驼还真没认出来。
“我庆元啊,李庆元。”那人把脸凑过来让骆驼辨认。
“你你你是庆元?你丫怎么,没事儿啦?”骆驼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这不挺好的吗?”
骆驼万万没有想到,回到北京遇到的头一个熟人,竟然是李庆元。
就是那个让对象给甩了,完后就得了神经病,丢人现眼被人耻笑的李庆元。
李庆元和骆驼同校不同班,当年一块儿去的东北兵团。
这厮,在学校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到兵团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激情满怀上蹿下跳地表现自己,终于得到了当官的青睐,调到团宣传股当干事。
还和团宣传队的漂亮女生谈起了恋爱。
几年下来皆顺风顺水,而正当春风得意之时,他那个对象被推荐上了大学,临行前果断地跟他分道扬镳。
从那儿以后,李庆元就变得郁郁寡欢,经常会出现走神发呆的情况,有时候还在夜里躲被窝儿偷偷儿地哭泣。
因为他一直都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无法正常工作,宣传股便把他退回了原连队。
回到连队,他的情绪似乎越来越糟糕了,不吃饭也不睡觉,嘴里总是唱着那首悲伤的歌:“失去了伴侣的人,情意两分离,我的青春即将逝去……”
常见他徘徊在江边,失神地盯着逝去的江水,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这可把连队领导吓得够呛,专门派一个人盯着他。
曾经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如今为了一个女的,变成了这么个屌样儿,即让人叹息,又被人嘲笑。
终于有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李庆元跳进了黑龙江。
被救起后,他被送进了省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后来就再没有了他的消息。
此刻,骆驼看着李庆元,怎么看也不像个神经病患者呀,见他手里正拿着一把大扫把,骆驼很迷惑。
“你怎么跑这儿,扫街来了?”
“噢,你说这个呀。”
李庆元回手把扫把放到路边的三轮车上,顺手扯下胳膊上的套袖。
“我回北京了,街道给我安排的临时工,一天一块。”
“这么说你已经办回来了?是办的病退?”
“是呀,我不神经病吗。”李庆元自嘲道。
“就你现在这样儿,你丫那个病,是他妈装的吧?”
“你觉得呢,是不是倍儿像?”李庆元得意地瞥了骆驼一眼,晃了晃脑袋。
“我操得嘞,你丫真特么豁得出脸去,装的那可是神经病啊,还敢往江里跳,要真死了,那可吃什么都不香了!”
“没辙,那张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哪儿那么容易到手啊,后来在省里精神病院那段儿,更他妈不是人过的呢。”
虽然庆元说得简单,骆驼仍可以想象得到,他应该是度过了怎样一段难以忍受的煎熬。
装神经病能装到那么长的时间,甚至装到不要命。
没有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理素质,根本无法做到这超越常规的坚持。
但是他做到了,他成功了。
仅在一瞬间,骆驼便完成了对这个人从鄙视到钦佩的心理转换。
看着不起眼儿,实际是真牛BI。
停了一下,李庆元问骆驼:“我猜,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也想开点儿诊断证明什么的呀?”
“是呀,我也正办病退呢。”骆驼回答,又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我看出来的,是这两年从各地回来的同学,好多都在弄这个呢。”
“真的呀,咱们同学里有谁办成了吗,有什么好路子给哥们儿参谋参谋。”
“我先接我媳妇去,等会儿慢慢儿跟你说。”李庆元推起三轮车。
“都有媳妇啦你?你这是连病退带搞对象两不耽误呀!”
“还是原来的,上大学那个,咱们团宣传队的。”
“她不是把你给甩了吗,怎么你一回来,又成了?”
李庆元看着骆驼没回话,只是笑了笑。
“一直就没断?”骆驼明白了。
“服了服了,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局,愣是没人看得出来,你们俩太有心机了。”
“这么着,我先回家,一会儿找你去,今儿我请你们俩吃饭,咱翠华楼,让你们这对儿人精好好儿的帮我设计设计。”
反正现在家里人都没下班呢,应该只有姥爷一个人在家。
干脆就请他俩吃顿饭,听他们讲讲开诊断的事,出出主意,再了解一下其他同学们的情况。
这两口子,根本就没跟骆驼客气,三个人在翠华楼一共花了六块多,相当于连里半个多月的伙食费呢。
看在六菜一汤的份儿上,两口子给骆驼提出了好多建议,但是真正实用的基本没有。
总不能跟这小子一样,从头儿开始,去装神经病吧。
又一杯红葡萄酒下肚,李庆元砸吧砸吧嘴儿,神秘地低声告诉骆驼,要想开出有病的医院证明来,要不然你有本事装得让人看不出来,要不然你就得有后门儿,托得上人。
这不废话吗!
那个宣传队的大美妞儿更是只顾着吃,话都说不出一句整的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上的大学。
不过,骆驼还是从庆元嘴里打听到不少朋友的消息。
“你记得路小文吗,就是那个小花儿贼。”李庆元说。
“他,我当然记得,那时候我还老上他们家玩儿去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找不着他了。”
“他哥哥因为招一帮人在家里跳舞,被判了两年劳教,这事儿你知道吧。”
“知道啊,那时候咱们还没走呢。”
“抓他哥的时候,他一害怕就颠儿丫子了,在外边儿躲了大概有半年多,去东北这拨儿他就没赶上,后来随着咱们后边儿的那拨儿去了云南的农场。”
“我说怎么找不着他了,还以为也被抓了呢,他哥呢,应该早就出来了吧?”
“他哥劳教出来以后,觉得没脸在北京待了,就也去了云南找他去了。”
“你回来以后见过路小文了?”骆驼问李庆元道。
“前几天他还找我要你的地址呢,说是挺想你的,要给你写信。”
“他现在就在北京?”
“在呀,没跟你说前几天还见着他来着,你要是找他,就上原来那地方找去,他还住在那儿。”
“得嘞。”
吃完饭,骆驼直接去了路小文家。
刚进院,骆驼就知道路小文肯定在家,因为屋里头传出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旋律,这肯定是放的唱片,收音机里绝不会播这个的。
骆驼没有像原来一样推门就进,而是在窗户上轻轻地敲了敲,屋里的音乐声马上就停了下来。
“谁呀?” 还是路小文的声音,没变。
“警察!”骆驼压着嗓子说。
“有什么事儿啊?”屋里边儿慢条斯理地问道。
这小子,怎么现在连警察都不知道害怕了?
骆驼忍住笑,道:“逮你来了,跟我走一趟吧!”
门一下被打开了,路小文猛地撞了出来。
“哈哈,骆驼,我一听就是你的声儿,真是太好了!”
说着,拉起骆驼的手就往屋里拽,同时,对着骆驼身后说道:“没事,这是我最好的朋友。”
骆驼回头,见一个面色黝黑的青年,正在扭头离去。
“谁呀?”骆驼问道。
“我一朋友。”路小文答道。
“怎么走了?”
“甭管他了,咱们进屋聊。”
……
哥哥路文出事后,小文跑到外地亲戚家躲了有半年多,一直到哥哥被判劳教,案子已结,尘埃落定后才敢回到北京。
这时候去东北的已经走了,路小文只好跟着下一拨儿毕业生,去了云南农场。
到了云南,路小文依然和在学校一样,是被同学们欺辱的对象,甚至连农场的老职工,也跟着一块儿排挤他,路小文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默默地忍耐。
一年多以后,哥哥路文劳教期满,获释后到云南来投奔小文,可是由于有污点,无法落入农场的集体户口,只好在不远的农村住了下来。
和沉默寡言的路小文不同,路文在被劳教前曾就职于编制内的文艺团体,他多才多艺,性格外向,善于交际,很快就适应了环境。
当时,云南境外,缅共武装正在如火如荼地发展,给了境内各农场农村和云南建设兵团中的青年们以极大的启示。
在革命热情极度高涨的这些城市支边青年的心中,缅甸的革命是“世界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出境加入缅共人民军,投身到“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中,是当代青年义不容辞的“国际主义义务”。。(去掉)
于是,从打刚一进入到七十年代,就有大批抱着革命激情的有志青年跨出国界,加入到这个伟大的战斗行列中。
这里面当然也有像路文这样,目的不是那么纯粹,想给自己的未来寻找出路的一些人。
在境外,路文凭借自己的才华,被分配到宣传鼓动部门,做政治教育和劳军演出方面的工作。
直到人民军攻占南卡佤山,占了邦桑和邦扬,邦桑成为缅共中央所在地,路文的生活也逐渐地安稳下来。
路小文这番话,又把骆驼说得血脉偾张。
“我就日了个去,都跑到外国闹革命去了,你哥是真牛,那你呢,你怎么没出去?”
“我不行,那又是打QIANG又是开PAO的,我害怕。”小文老老实实地回答。
骆驼想起来李庆元说的话,又问路小文道:“那你这次回北京,是不是也想弄个诊断书伍的办病退啊?”
“我没想回北京,我们家就我和我哥俩人儿了,我哥在那边儿混得挺好,我干脆也在云南那儿待着得了,反正一个人回来也没什么劲。”
“噢,我还以为你回来跟我一样,为的是开诊断呢。”
“切!”路小文不屑地一撇嘴:“说句心里话,我对北京还真没有什么念想,我这次回来,是因为过几天民族宫有场交响音乐会,我是回来看演出的。”
“你装什么大个儿的!”骆驼笑了,用胳膊肘狠怼了路小文一下。
“要说你哥还差不多,人家是专业的,就你,还交响乐呢,你听得懂吗你?”
“就是我哥呀,我们俩一块儿回来的。”
“哟,你哥也回来啦,那我可得等会儿他,跟他都多少年没见了,比你时间都长。”
“我哥不在家里住,他陪着一个朋友,住宾馆呢”
“那明天,”骆驼豪气地把大拇手指头一挑:“你跟他说,明天咱们一块儿,翠华楼的油闷大虾,我请了。”
嘴上是流氓假仗义,心里却盘算着,你们是俩人儿,你哥还比我大好几岁,能好意思让我请客?
“再说吧,明儿我早早儿的就得上民族宫排队去,去晚了就买不着票了。”
“什么音乐会呀,你们哥儿俩费这么大劲,那么远的跑回来看?”
“是中国交响乐团的,聂耳冼星海作品音乐会,指挥是李德伦,还有秋里。”
路小文说到的这两个人,骆驼似乎是有点儿印象,记不清是交响音乐《沙家浜》还是钢琴伴唱《红灯记》,就是他俩谁指挥的。
管他谁呢,骆驼想,反正这几天也没什么事儿,好不容易见着了,就找个辙多近乎儿近乎儿呗。
“这样吧,明天我先跟你一块儿民族宫买票去,完后你带我去见咱哥。”
“好嘞,那咱明天早点儿起,一块儿过去。”
又聊了一会儿,骆驼才想起来,这个点儿了,爸妈可都该下班儿了。
路小文把骆驼送出家门,拉着骆驼的手还是恋恋不舍。
“骆驼,你还不如跟我们回云南去呢,那边儿四季如春,气候可好了,我们哥儿俩在那儿都习惯了,混得也还可以,真的,比回北京舒心多了。”
其实,骆驼一开始给自己办病退的时候,其中很大成分就是跟个风儿,起个哄,较个劲而已,并不是像别人那样儿,目的性明确,火急火燎抓心挠肝的。
现在已经办到这个份儿上,不弄成了,非得被人笑话不可,该有多掉价儿。
还得接着办。
“行吧,等我办回来以后,上云南看你们去,顺便去趟广西,我有好几个朋友当初就是从那儿出去,援越抗美去了,正好我也去看看他们。”
“那些人啊,现在可不行了。”
“怎么了?”骆驼问。
“帮着人家打跑了美国鬼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人家国家不但不感谢,还把人全给轰出来了。”
“真的吗?”
“那当然了,好多从那边儿回来的,都跑我们那儿过境参加缅共去了。”
“凭什么呀,这不白眼儿狼吗!”骆驼不忿儿地说。
“亲苏反美呗,因为现在和苏联关系还紧张着呢,中美关系反倒稍微缓和了点儿。”
离开路小文家,骆驼的心里面又多了一份惦念。
也不知道董建武和刘明水刘明春兄妹,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回到家里,父母和哥哥姐姐都下班儿回来了,桌上摆着好几个菜,正等着骆驼呢。
赶紧洗手上桌儿,全家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聊,也是其乐融融。
饭刚吃到一半儿,听院儿门口儿有一女的在大声儿嚷嚷着什么。
接着,那女的进了院儿,跟邻居打听:“大妈,您知道骆驼住哪屋吗?”
声音挺熟?
一想,我了个事儿的,是兔子!
骆驼赶忙迎了出去,叫道:“在这儿呢!”
把兔子迎进屋里,骆驼向爸妈介绍:“爸,妈,这是我们同事,兔子。”
“人家有名字,干嘛叫人家外号儿呀?”妈妈批评骆驼。
“没事儿伯母,我们互相都这么叫,习惯了。”兔子有礼貌地对骆驼妈妈说,一副纯真可爱,人畜无害的样子。
“吃饭了没有啊?”妈妈问。
“还没吃呢。”兔子很老实地回答。
“那就快坐下一块儿吃吧。”
“谢谢伯母。”
看兔子像一个腼腆的乖孩子,规规矩矩坐在那儿的样子,骆驼差一点儿就笑出声儿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骆驼查觉出不对劲儿来,妈妈不断地为兔子夹菜,时而问一些个人和家里的情况,那种疼爱的眼神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而兔子,除了乖巧地回答妈妈的问题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赞饭菜怎么怎么好吃,就像吃到了山珍海味,满汉全席,还诚心诚意地向妈妈讨教这些菜的做法。
爸爸冷眼旁观,哥哥姐姐找了个辙躲出去了。
饭后,兔子帮妈妈刷完了碗,才和骆驼一起出了门儿。
“你怎么也回来了?”骆驼问。
“就许你跑,不许别人啊,屁股上让他们打的全是大青包了,再不跑非残废了不可,不信你摸。”
“哈哈哈你又玩儿这套,还是那个‘插条’吧?”
“就是那玩意儿,黑药汤子打进去,太疼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骆驼换了一个话题。
“打听呗,想知道就能知道,你那么多同学。”
说得也是。
“什么时候上医院开诊断书去?”兔子问骆驼。
“过两天吧,先探探道儿,试试水再说。”
“那明天咱们就找几个医院,先看看去。”
“明天不行。”骆驼说:“明天我一大早儿就得赶到民族宫排队买票去。”
“买什么票?”
“交响音乐会的票啊。”
“音乐会?”兔子上下扫视着骆驼,就像刚才骆驼嘲笑路小文一样,说出来的话,可比骆驼说的难听多了。
“还交响?狗长犄角,你装什么羊(洋)啊你!”
“土鳖了吧!”骆驼用轻蔑的语调对兔子说道:“这叫艺术修养知道吗,文化素质懂吗?”
“几天不见,你素质高了不少啊!”
兔子呵呵一笑。
“得,那就让我开开眼吧,明儿我跟你一块儿去,见识见识那些个高级玩意儿。”
听兔子说也要去,骆驼连忙阻止。
“你可别去,听音乐会的那可都是些文化人,你这样儿的不合适。”
“你丫看不起谁呢!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闹着玩呢你丫急什么,识不识逗?” 看兔子有点儿急了,骆驼忙解释。
“主要是明天我还有一朋友呢,怕你跟我一块儿去人家还当是咱俩搞对象呢,再误会了。”
“秋红兵?我打听了,她不是没回来吗。”
“不是秋红兵,是一男的,云南回来的,他哥跟我也认识,人家当初是大乐团的演奏员呢。”
“那你怕什么呀?”
“我怕你这嘴没把门儿的,胡说八道的。”
“怕我给你丢人?”
“骆驼,我在你心里就这样儿的人是吗?那行,打今儿起,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说罢,兔子一甩手,气呼呼地离开了。
还急了,至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