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韵痕(179) 墨香洗砚池
王羲之故居有一片池水,临沂城内的宅院,这样的情景少见。我在襄阳看过习家池,水势不小,成了钓鱼台。王羲之屋前的一汪水,不是这样,它是练字时洗砚用的。墨水池头日几临,和建在绍兴兰亭的墨华池意境仿佛。 池边立数峰太湖石。列植的是柳树。临冬,树身枯瘦,园景因之疏旷萧寥。金柳拂水,很轻柔。如换成郁茂苍松,风味就不同了。还应栽些花木,兰亭的右军祠即有和泉石相伴的竹荷。临沂靠北,天冷了,花凋草枯,无从赏看。 傍池筑亭造桥,晋墨斋、砚碑亭给波光一映,颇为入眼,远效兰渚山下的水边春禊也能得其雅韵。羲之论书,“字贵平正安稳”,是求得一种闲雅从容的境界。这片屋轩叫人隐隐地领悟王书清妍劲媚的体势。绕池一走,也算得了一番熏习,仿若听弦赏音,心是静的。 羲之真迹无存。如果不是唐太宗请人钩摹,《兰亭帖》、《快雪时晴帖》我哪里看得到?梁武帝论羲之书法,下了八个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是需要“养气”的。眼前这一池水,升腾着浩然之气吗?我蹲下身,水面静得不皱一丝清漪,正像一幅可供落墨的素笺。这寂寂的古池哟,千年前的洗砚人连影都不留。池中偏要建起一座留香亭,来存那早逝的墨魂。看着在清波中弄影的白鹅,我似触到书圣微温的心;而韩昌黎的一联诗恰可来应眼前之景:“羲之俗书趁姿媚,敷纸尚可博白鹅。” 粼粼的水波,在冬日的阳光下闪亮,我宛如溯至中国书法史的上游,体味两晋书家浪漫的性灵和超卓的才情。又悠然远想。“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这话,是王羲之的名言,我恍如随他“营山水弋钓之娱”,听樵语牧唱,徜徉自肆,何等欣畅!风景是一股清流,潺潺灌注人的心灵。这片园池,临沂人叫做“大墨汪”。书史上常以“妍美流便”四字来赞羲之新体,此番笔意是由这“大墨汪”洇润着的呢。 后人宗尚羲之,习其书迹刻本。临池碑廊,尽展墨华,将心中吟咏寄诸正行草隶。格熟功深,众体皆有可观,笔势犹存晋人书品古淡风姿,正仿佛四方书家在池畔酬唱宴集。这是艺术情感的浓聚啊!当今之世,学书者莫不尊仰羲之,视其为书史上一座峻直的逸峰。细看碑上腾舞的字痕,如见一片虔心。羲之回首书苑景象,也当朗声而笑了。羲之曾当过右军将军,后负气称病辞官,隐迹蕺山。昔世少了一个官人,历史却多了一位书圣。 曾巩在那篇传世的《墨池记》里说“羲之之书晚乃善”,固然和他“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的经历相关,又印证着“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的道理;而“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一句,足可为训。羲之清峻的骨格才是书艺的根底。话又落回曾巩的文章,云:“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默望右军故迹,吊古怀人,且领受其笔髓透出的风流气骨,我直如捧赏羲之的真迹影本,寻其笔踪,在波磔的妙迹和飞舞的墨花中,见到书圣的深心。毫芒印于纸上的微细牵丝,是他的一缕心痕,又宛似感性的小溪,静静地汇入书艺的川流。 北面一间大屋,是琅琊书院,清乾隆年间创设,授孔孟程朱之业,非王氏家馆,亦无关羲之痛痒。杜荀鹤诗:“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在这等清雅处,诗意真是不请自来。前面是一片平地,立碑,刻“晒书台”三字。草草看过,无心详问它的典故,只觉得意味不及墨池笔冢深浓。日后知道,羲之爱书,常将家存的汉简置此晾晒,故名。 书圣大概崇佛,曾舍宅为寺,普照寺。他在绍兴蕺山的庐庑也舍为戒珠寺。语曰:北国普照,南国戒珠,皆羲之故里。庭户成了青莲宇。昔年的寺貌颇壮观,我只游了一角。 临沂旧为琅琊郡治,素以孝义名天下。据传,那位以卧冰求鲤的懿行而入《二十四孝图》的王祥,即为羲之曾祖。出城奔东北走五十多里,入孝友村,能遇王氏后人。 (原载于《旅游文化报》1994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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