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见 梁 兄 王显庆
夜里做过的梦醒来以后我总是忘得一干二净,好像被谁捏着鼻子灌了一口“孟婆汤”似的。人都说梦记不住是好事,对身体好。您想啊,记吃不记打,跟耗子似的“撂爪儿就忘”,整个一个没心没肺的,那身体能不好吗?
可是今儿这个梦却记得十分清晰,因为我是刚刚哭着醒来的。我觉得自己个儿好像是哭出了声儿,抹一把眼泪,冰凉。明白了只是做了个梦,赶紧坐起来环顾四周。好在老伴儿已经起床到厨房忙活早饭去了,要不老太婆一准又得笑话我“为老不尊”。“男儿有泪不轻弹”嘛,都七十好几的糟老头子了,还来不来就哭一鼻子:“想谁啦?”她动不动就拿这话敲打我,所以我还是尽量别惹她为妙。因为这事儿是说不清楚的,只能越描越黑!
我重新慵懒地倒在枕头上,回想着刚才的梦。
……好像是一个路边的小食品店,门口还有三级台阶……梦是怎么开始的?已经记不清了。有个词叫“恍然如梦”吧?我这会儿正是这种状态。……我从食品店门里刚出来,手上拿着一盒烟好像是刚买的(因为前面的细节真是想不起来了),还站在台阶上就看到迎面正走来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旁一边跟着一个年轻人。“中间那人瞅着这么面善呢?”我想着已经走下台阶,此时他们三人也走到近前,正从我的右侧擦肩而过。我脑子里忽的一下突然想起来:“这不是梁兄吗?!”我不禁脱口而出喊道。
来人侧过脸瞅着我,脚下却并没有停止行走,他好像不认识我一样面无表情地瞥过一眼。“梁兄!你不认识我了?是我呀!”这时已经走过几米的他站住了。我追上去把他拉到路边,他却木讷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惊喜。我赶紧拆开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一边在口袋里摸着打火机,一边嘴里喋喋不休的絮叨着:“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还好吗?”我给他点着了烟接着问:“你儿子还是那么机灵鬼似的吗?他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在北京吗?还是跟他妈在国外……”说到这儿我突然收住了,想起当年他老婆跟他离婚了,带着儿子去了东欧……嗨!我跟他提这干什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偷眼看看他的反应,发现他并没有在意我说什么,只是狠狠地吸两口烟,灰白色的烟雾从他鼻孔溢出,缓缓飘散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朝想去的方向望望,好像在寻找刚才哪两个伙伴。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俩人已经没了踪影,梁兄也许是急着要追赶他们去吧?我感到分别的时候到了,急忙问“梁兄,你现在住哪儿啊?给我留个地址吧!有空我去看你!”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签字笔,又从裤兜摸出一张背面空白的名片卡递过去。他也不推脱,接过纸笔坐到小卖店的台阶上垫着自己的膝盖若有所思地边写边琢磨,写的很慢。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那早年就有点谢顶的脑袋,心里五味杂陈,顿觉几分凄凉:这个我曾经那么相信,那么依赖的老哥,如今怎么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漠?你看他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我说了这么多,他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莫不是真的忘记了我这个兄弟?想着想着忽然悲从中来,忍不住竟落下泪来,而且越哭越止不住了……
这一哭,就忽的一下眼前一切都不见了。没有了谢顶的脑袋,没有了路边的台阶,甚至于没有了路,也没有了小卖店……我仿佛飘在天上,飘落在软绵绵的云里……睁开湿漉漉的泪眼,才看清楚,哪有什么白云,那软软的其实是我的被窝。
醒来的时候,我沮丧的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梦。这才想起我那梁兄,他已经过世多年了,真真的“人生如梦”,不禁一声长叹。
退休都十三年了,今儿个怎么又梦见了梁兄呢?我的梁兄啊!我是真想您,可我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能找您去呐。得亏您的地址还没写完我就醒了,要不然拿着您那地址我怎么去找您呐?
人都说职场上没有真正的朋友,可是我说有!梁兄,是我在房建处几十年的老朋友。他待人真实、诚恳,嫉恶如仇,是一个透明的人。
当年我从北大荒回来不久,刚来到这个单位,一身草莽气,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在这儿更是两眼一抹黑,举目无亲,无依无傍,干的是装卸工。一年后才因为偶尔舞文弄墨、写写画画的事儿露出了一点“才气”,被提拔到行政办公室成了“以工代干”的科员。科员是干嘛的?我又没什么专业,也没技术,打个零杂呗!但是打零杂的活儿,可不是想象中那么好干的,就跟饭馆里的店小二似的,你得哪儿叫哪儿到,啥都得会干点,还得有眼力见儿,会来事儿。有人说那叫“磨道上的驴——听吆喝”呗。梁兄后来自嘲地说这叫“磨坊里的磨——听驴的”!
每天面对那些冷漠的面孔,支使你打开水,倒纸篓,复印文件再送处长办公室去。要不就是去机械段或者二段组织个啥材料,统计个啥数字,回来写成个啥报告……简直不胜其烦!可有一个人,只要他自己干得了的事儿从来不支使我,遇到繁重的活儿他还上来帮把手。特别令我感动的是,他还经常指导我学会做那些我从没接触过的工作,指点我怎么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就这样久而久之我们成了好朋友。这个人就是梁兄。
梁兄是个转业大兵。可“文 ge”时期在部队里他那个耿直的秉性因言获罪,不知怎么就让别人拿他聊闲篇的话立新功去了,把他不赞成副统帅的某个观点的闲聊给捅出去了,结果成了现行反革命被掐监入狱,吃了好几年牢饭。直到那个“永远健康”摔死在温都尔汗以后,发现他那个罪名没有了落脚点,他才得以平反,转业还乡。
就这么个嘴上没有把门的家伙如今成了我的师傅,他手把手的教我如何与各怀鬼胎的同事们“相处融洽”,如何应酬高深莫测的各级领导。其实他也自知比我强不了多少,于是我们就成了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这以后两个倒霉蛋、出气筒就经常一起被点名批评,一起挨骂。挨骂的时候他还偷偷冲我做个鬼脸儿,或者捂嘴偷笑,于是我也就释然了。他管这叫“左脸贴在右脸上——一边‘不要脸’一边‘二皮脸’!”什么头头也拿咱没办法!
“你说你可怎么好?”骂够了,主任走过我身边用手指头重重点三下我的脑袋,“都有家有业的人了!你们!”然后扬长而去。
可我从来不见他点梁兄的脑袋。有一次刘大姐告诉我,要是再点他脑门子,那挨骂的可就是主任自己了。据说主任他老人家因为点人脑门子这个小嗜好,曾被梁兄那炮仗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俩人僵持好久,互不理睬。直到一次在处机关干部会上,主任作了公开检讨,道了歉,这才作罢。可能也是为这事儿吧,有一次机缘巧合,四顾无人,主任还小声跟我道歉来着呢。我笑着说:“没事儿!您好歹也算我一长辈儿是吧。”您瞧,我是真不会拍马屁呀,这话好像是横着出去的。于是他就继续这么点我,跟敲木鱼似的,直敲到他功德圆满,退休回家。可我没敢像梁兄一样跟他急眼,因为他居然还认识我老爸!当年我爸在工业局当总工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东西”呢。
梁兄就这么个人。他不仅帮着我,护着我,有一次还跟着我吃了“挂落儿”。祸是我闯的,他替我顶包受过,那个月的奖金都给扣没了。可他硬是按着我不许吱声,却让我占了一把“哑巴便宜”。具体事儿就不在这儿说了,职场上有些事不是说得明白的,因为它牵涉兄弟单位好几个人呢,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后他跟我说:“你不懂!这事是咱俩的。我比你大四五岁,又是处办的老人儿,责任就得我承担。要是你出面担了,我也跑不了,结果就是咱俩都得受处分,那个月奖金都没了,知道不?还不如可着我一人罚去吧,还能怎么滴!”
……
梁兄啊!今生今世我们朋友一场,如今梦见你是个什么兆头?可惜你已经认不得我了,是过奈何桥时喝过了孟婆汤吧?
说到这儿想起了另一位梁兄,就是“老梁说事儿”那个梁宏达兄。有一次他在节目中讲到了人的生死。那一段讲的真的挺有深意,不妨记述于次,权当做个备份,以便经常看看:
传说人死后先来到鬼门关。然后途径黄泉路,路的尽头有一条河名曰忘川,河上有座桥曰奈何桥,桥上有个亭子,孟婆就坐在亭子里。她给每个经过的人一碗忘川水。我们老家的传说里管那叫“孟婆汤”。总之所有人喝过之后就忘了今生的一切。
如果你想来世再见到今生最爱的人,你可以不喝这碗忘川水,但是必须跳到忘川河里泡着,晒着,风吹浪打着等待一千年才可以再投胎。这一千年里,你可以看见最爱的人,但她(他)看不见你。就这样一遍一遍地看着她(他)从桥上走过,但无法交流。千年之后若是苦心不负,你可以带着今生的记忆重入人间!
忘川岸上有一块“三生石”,上面记载着你的前世今生还有来世。走过奈何桥前可以站在“望乡台”上再看人世最后一眼。
奈何今生相见;奈何来世重逢。
我的梁兄啊!我们来世还可以重逢吗?
202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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