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岁月(44) 山里大姐
我曾在北大荒一个农场的山区生产队务农10年,那个地方很偏僻,山道弯弯,头几年还没通大客,到场部往返30公里,载人运物全靠拖拉机和马车。我坐着拖拉机去队上报到那天,有个女孩从我肩上接下行李,并问寒问暖。她告诉我,她也是知青,比我早来半年。 她结实的身材,乍看上去既不像城里长大,也不像农村长大的女孩,给人的印象有些特别。她比我大一岁,要我管她叫大姐。后来才知道,东北人管女同胞叫大姐,是尊称,也是习俗。 身居山里,我们盼望车载马拉来的邮袋里有自己的信。大姐每天下午都去队部取来邮件分发,有一天,她在给我信时挺认真地问道:“好像有一个字写得很棒的女孩经常给你写信,是吗?”我被她的细心逗乐了,故意说:“是呀,她长得很漂亮哩。” 山区没有都市的霓虹闪烁,却有秀丽的山川田园、浓郁的乡情民风。放假时,哥几个便相约上山拣木耳,下河捉泥鳅,草甸采黄花,坡地捋榛果,一起划拳喝酒,一起哼曲唱歌。而大姐呢,则悄悄地在山的灵气中寻找诗的源泉,一提起写诗,就进入了状态,把个小树和大山写得沸沸扬扬。 队里的人很感激大姐,都说她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那年,队长叫她写春播动员的讲话稿,并嘱咐:“别整‘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过了芒种不强种’那些老掉牙的嗑,今年咱也整点新鲜词儿。”她接下任务写道:“不要等春风多情的暗示,不要盼春雷迟到的宣言,潮湿的泥土已孕育出被耕耘的欲望……”会上,队长照着念,只是把“暗示”读成了“指示”,把“宣言”读成了“宣传”,把“欲望”读成了“那个……啥望”?知青们听了禁不住笑出了声,大姐也乐了,对我扮了个鬼脸。 冬天到了,我们坐在火炉边尝着泥鳅老头鱼的美味,听大姐讲她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夏天,大姐采来野果,挤去果核,拌上白糖水。我们分享她的成果时,她称这比供销社买的水果罐头更有营养,还数落我们,生活给予我们很多创造的机会,可惜没被我们发现。她那股鲜活的机智与幽默,带给我们无限生机,使我们永不倦怠。 最难忘大姐在场部为我主持的25岁生日晚会。那晚各地的知青挤满了会议室,大姐在正壁贴上“天地山水人”五个大字,便开始别出心裁的庆典。晚会在大姐创作的诗歌《致二十五岁同龄人》的朗诵中被推向高潮,诗写得极感人,把我们这一代的酸甜苦辣,把我们的牺牲与追求,抒发得淋漓尽致。那一刻我哭了,几乎所有人都涌出了泪。 有天黄昏,我听见院里有人在聊天,听有位大嫂对大姐说:“你与他挺配。抓紧追呀。”我看见大姐朝我的屋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一脸迷惑地离去。我不由一阵紧张。我当时很感激大姐的沉默,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因我仅仅是喜欢她,亲姐弟一样。 我比大姐幸运,10年后便回城了,记得那是个晴朗的秋日,大姐送我离开大山,我们把行李放在马车上,跟着马车沿山路走,她走在我后面,话明显少了许多。到八里坡时,她突然唱起山歌来,唱出一口地道的山里人的歌:“花哟开得那满山的崖呃,云哟流过那八里的坡呃……”第一次,我看见大姐眼里噙满晶莹的泪水…… 这些年来,我时时在梦里回到那大山的深处,时时怀念那段苦涩而美丽的年华,以及那个遥远的写诗的大姐。 (原载于《农垦日报》1998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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