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钟山》2012年第5期
阴雨连绵,人们最后来到那片著名的农场青年坟地。两位年轻人,摄影U(留英硕士),编导K(英美文学博士),跟随众人上得山坡,满目葱绿的乱葬岗,小英的墓在哪里?木质墓碑早就朽烂干净了,民谚“桦木不剥皮,三年烂成泥”,何况三十年。镜头乱晃,萱草(金针,黄花菜),野芍药,杨,榛,柞的枝叶,在各色雨伞间沙沙做响,旁白同样是湿冷的——哪里?这是南吧?再看一看,西面吗?过去再看看,是此地,此地对不对,啊,不是?
知青记忆的老农场,离不开当年劳改犯细节,这片缺失墓碑的青年坟地,会使我想到十多里开外另一处著名的乱葬岗,那边埋葬的多是1960——1970年代农场犯人。墓地旁边有一口寂寞的砖窑,一口水井,日本开拓团的遗物。70年代初期,我与泥瓦匠师傅,前劳改犯林德,经过这一片累累荒冢。林德朝坟头吐一口痰说:嗱,我当年,差一点就死了,差一点埋进这地界。林德的话,让我想到有个北京老犯人站于长凳上,与一匹母牛搞活动,被某女青年窥见告发,大群男青年闻讯赶来,上去就打——最后拖到建房工地上,用砌墙的瓦刀,桃铲,连番抽耳光,牙齿全部打掉,不久就死了。这老犯人没有墓碑,就埋在这满目荒芜的所在。当时我告诫林德说:以后牛圈和羊舍,还是少去为妙。林德笑了笑。太阳在远处落下来,有苍蝇飞过,砖窑脚下的墓与墓,毫无章法,年头久远的一些,已随地势起伏,变为微弱的隆起,有不少狐狸洞,如果是冬天,据说在凝结了暗霜的洞口附近,下一个铁夹子,便有所获。但是林德说,他解来东北呆了这许多年,只见过一只狐,有一辆跑黑河的长途卡车停下来,司机遇到了朋友,就从后厢里拖出一只火红的大狐,非常自得,神情不无炫耀,称是在半路打死的,黑夜的狐狸一旦上了公路,会随着大光灯跑个不停,应该是压死的,但是当年长途司机驾驶座后面,都备有双筒枪。我告诉林德,我本人也见识过一只,上海普陀区某个浪荡青年,曾经买了一杆霰弹枪,闲来常到这片坟地巡视,以后他果真就打到一匹白狐,也就是银狐,只有猫身那么细小,初夏是换兽毛后期,可惜了它浑身斑驳凌乱,一分不值。
记忆里林德的自述,总是跌宕起伏,他徐徐说道:嗱,我如果是北京人,上海人,天津人,1961年,我肯定葬在此地了。想想看,大队管教在麦地500米开外,摆一桌子,摆一堆午饭口粮,大家一起从地头开始割,谁先割到桌子前,谁就开饭嘛,可以随便食,随便拿,这什么世面,嗱,人人就要拼命,只要某天我食不到饭,接下来就等死吧,每天有死人运到这边来埋的,是老天怜惜我广东林少爷,以前我钟意(喜欢)艇仔粥,老火靓汤,好嘢,以前我摇摇扇子,穗港两地走,听红线女,听马师曾,这是含辛带悲嘅剧情了,悲旦林巧妆,听过吧?我摇摇头。林德说:过去叫“闺秀旦”,歌喉有价,断肠花,红遍嘞南洋。我说:老林,你讲的什么鬼?林德说:嗱,我是话我哦,我这样嘅人,怎比得过麦田里这一帮犯人呢,全是坏人,右派,强盗,土匪,还乡团,嗦我嘅油(占我便宜),一个也斗不过,玉皇大帝照应啦,我睇到麦子地不少嘅老鼠窝,我粒声唔出,每天就找鼠仔啦,广东人嘛,清楚这是大补,血红透明,粉嫩嘅鼠仔,麦草里一窝就有四五件,虾饺颜色,好营养,嗱,老林我吞了一件,四腿乱蹬,吱的一声,吞一件,四腿乱蹬,吱的一声,强身补体,北京人,上海人,敢不敢食呀?喉咙里活活滑下去,一咽是一件,备一小瓶酱油,每件蘸了酱油,一口吞落。当时我笑笑说:吞咽,不经过舌头,为什么要调味,说谎吧。林德说:丰子剀写西湖嘅老人钓虾,也是自备调料,湖里钓上来一只虾,蘸一蘸料,立刻就享受掉嘛,旁边摆一支黄酒,饮一口,正常。我说:人家无案在身。林德不语。我说:老鼠也不洗一下,很不卫生,如果打嗝的话,是什么味道。林德说,饱肚人打嗝,鼠仔,哪食得饱?讲卫生,煮大粪不讲卫生,熏死过人。据林德所讲,其实当时的农场年年丰收,但粮食都被卡车拉走了,于是农场管教下令,改用人粪大便去喂猪,犯人们收罗不少的大小便,倒入大锅,放一些野菜煮开,然后提到猪圈里去喂。想想看,屎尿烧滚了,是什么气味?猪圈一个烧火的老头,先就是给熏死嘞,就埋在东面哪。
小雨淅沥,眼前回到了青年墓地,这是农场当年郑重其事为城市小青年开辟的最后息壤,这里埋葬几十具青年尸体——还记得进口处有一块标语牌,祖国万岁!青年万岁!小英埋葬于此。七分场一位上海男青年,暗恋一哈尔滨女子(?),他的情书最后被女子交公,领导当众宣读,他就失踪了。两个月后,一老妇去到雨后的林中采菇,她蹲着前行,两眼盯着草丛,忽然觉着头顶有碍,有水滴,发现这是男青年垂下的一对湿漉的农工胶鞋,人已经悬颈往生,就埋葬在此。另有两位天津青年,在地里偷瓜,被巨雷击毙,埋葬于此。一对恋爱男女,在麦草垛中谈爱,结果被收集大草堆的两部拉网履带拖拉机拖死,是否埋葬于此?还是等着家人前到,摊开两张大铁皮,放上一堆木材烧化,带回了上海?我记得,此地另埋有几位得患出血热,克山病的过世者。一位骨癌过世者。本场一位17岁上海少年胡某,刚来几个月,即被土锅炉炸死,埋葬在此。在那个寒冷的冬夜,脱谷机修好了,胡催促围炉取暖的那群活泼女青年去上工,她们带走一片笑声,胡某坐下来,准备独享温暖,但只是60秒的悠闲,轰隆一响,锅炉象马一样跳上半空,待烟火平息,胡某完好平躺在草丛里,只是脑浆的细流,已慢慢从他的双耳溢出,锅炉的铁脚,马蹄一样踢到了他的脑门……胡某爸爸从上海赶来,领取97元人民币的死亡补贴,胡爸爸是工厂技术员,检查了土锅炉的蒸汽压力表,发现仪表是坏的,爆炸无法避免。我们在胡某的棺材里塞入扑克牌,白煮蛋,镜子,木梳,红皮语录本。别了,大家合上棺材盖子,抬上这座坡来。
现在的坟场,等同坡地,分不出坟墓,分部出轮廓。他在哪里?她在哪里?他们在哪里?他们归于泥土,融入泥土,坟头平缓模糊,四周安静寡淡,年复一年野花盛开,草虫轻吟,寒风凄号。这个死亡所在,集中了故事,埋葬了呼吸。他们是普通人,这里并不是拉雪滋神父公墓,青年万岁!这个昼夜静谧,被人遗忘的世界,让我想起月黑风高的某个景像,那是在它北坡之下,当时鼎沸人声,数十个烟头的红光闪亮。不,这不是海蒂·霍因曼表现的拉雪滋公墓参拜者,不是《永远》的观众,不是青年自发的祭奠聚会,国人有这层情怀吗。聚会的缘起,一般只为芝麻绿豆的口角,演变为打赌,演变为练胆。青年双方趁夜赶到了这里来,比一比彼此胆量,在黑夜中,谁能否独自走进这个坟地,敢,还是不敢,仅此而已。众人也来到这山坡下围观,参加1970年代这场的著名派对,以火光——灯光为主的派对。30年后,我同样参加了依赖火光的主题活动,那是在上海西区某老洋房大门口,直达内庭的巴洛克门廊,它的西洋水池,法式精致花园的复杂小径,金间玉叶,弯弯曲曲,蜿蜒到大厅前的罗马立柱,沿着甬道的两侧,摆放了某跨国品牌标志的大大小小购物纸袋,每个logo纸袋里,摆一个蜡烛,大小纸袋都在夜色里微微发亮,形成眼前一系列长方纸灯的花园,断断续续,错落高低的纸灯们,繁星照屐,引领来宾进得花园,最后,步入有两排黑衣侍者,两排衣帽架的大厅侧门,从外到内,衣香鬓影,步步生莲。四周只闪耀地上纸袋的光,朴素,奢华,无穷无尽的纸袋,无穷无尽的微光,无穷无尽的公司标志,诚是这一夜的主题。梦回灯灭,早前的这类遥远聚会,口味重得多,一群无所事事青年,隐没于青年万岁!标志附近的黑暗里,不远就是这个永无闲人进入的草莽坟冢,全场只备一盏提灯,已经有人仔细擦亮了马灯的玻璃罩,让进入者一手提妥,众青年退后,集中于山坡之下,引颈聚睛,看定黑夜中这么一丁点光亮,看它一寸一寸进入坟地,在内里巡游。黑暗中,孤灯有如磷火,似人似鬼,黯淡也多么耀目,因为周围太黑,灯光越看越亮,似乎静放出万道金线,更是明晃夺目,它表现了胆怯,也意味着勇气,看它是否跌跌撞撞,摇头晃脑,表现了坟头的疙疙瘩瘩,高高低低的曲线,它是否四面光顾,无一遗漏,像模像样,四处停留,甚至一往直前,坚定刚毅,神出鬼没。灯火在坟前坟后,蜿蜒曲折,它到底照亮了什么呢,照出了黑暗中的地底的言论还是叹息!一寸一寸丈量寂寞与死亡——山脚下,聚集众多的这一批如学习开会,听取重要新闻广播的青年们,在夜风中,他们遥望坟墓这一星火光,周围是同样的黑沉之夜,他们围拢在一起,愉快议论,欢笑,吸一角三分一盒的“握手牌”香烟,眼前只是一片磐石般的黑暗,夏风习习,他们看不见巡游青年的身影,只有看灯的行为,看它是否忽将熄灭,是否突然停止,突然矮下去,有否晃荡,哆嗦。有人祈愿它镇定自若,有人巴望它最终仓皇滚落到山脚下,这要看人们为这场勇敢赌博下注几何。那次的结局,是这位青年赢了,青年万岁!当时他应该是唱着歌,快步行走于夜中的这片青年坟地,直接爬上了墓地最高处,灯火缩小了,定然静幽放出了华光,像是接触到夜空的彩云,这个寂寞的小坡,被一星温暖的黄光,照出了依稀的轮廓,在某年某年这个深夜,夏夜,这小坡柔和曲线的夏风中,恍如隐现一座大坟的剪影,顶端放出微弱的,萤火虫那样的珍贵光华,点亮了这一批早灭的年轻亡魂。这是我记忆里,唯一深刻的印象,应该记取,还是遗忘。如今是它的下一个败落世纪了,眼前的山坡与坟,只有星光的抚慰,仿佛一直浸淫于冷雨中,包裹了表面的鲜嫩绿意,极其柔和,也寂寞万分。如今静卧地下的各位兄妹有知,安息在此所有同伴里,最重要意义是,这批地下成员们,将接纳唯一的一位嫡传后代的参拜,那是他们的一株独苗,一个三十岁的,拿着长锭香烛的上海小女子,若没有她的到来,没她沉睡不醒的地下母亲,谁还记得来此祭扫?算一下,生者比他们已枉活了30余载,有何委屈可言。
荒草绊腿,树枝颤斜,生者移动湿漉漉的背影,小英的女儿,手拿两把切花,估计是上海花市买来,广西空运,白纸包裹的黄色康乃馨,沉着脸色,东南西北寻找和紧跟,兜了一大圈。听阿姨爷叔的低语:在此地好吧?可以吧,那边好一点,啊?灌木一年比一年绵密了,墓丘逐年变矮,成为一系列微隆的地貌,每个高度都消失了特征,回归更自然的生态。可以选此,选彼,大家兜遍墓园,最后选址定当,只因为比较开阔。康乃馨拆成一棵一棵,围“坟”摆了一圈,然后一个阿姨说:小英,今朝是你女儿看你来了!阿姨边说边跪,这刻镜头摇晃,摄影U的眼泪流了出来,把持不住机器。小英的女儿没有哭,只顾低了头,仔细烧纸,锡箔蜡烛,棒香,烧个不停。上海小菜场买的几种面值冥币,印有“天地银行有限公司”,“天堂地府通行”,“冥国通用”,某一款与佰元人民币接近,有赤色毛泽东像,台头为“中国冥民银行”。火焰终于爬上这堆红粉色的印刷品。静然良久,小英的女儿一字一顿说:……姆妈,我蛮想侬的,想侬的……不过,全家在上海蛮好的,侬放心好唻,放心好吧,放心好了,我以后还会来的,来看侬,现在我蛮好的,蛮好的,侬不要牵记我了好不好……不要牵记了,不要牵记大家了,可以吧……她抑止情绪,认真交代这些重要内容,深含她爸爸的请求与其他。等她全部讲完,眼泪才一粒一粒滚落下来,嘤嘤然,悲从中来,还是努力克制,自言自语……姆妈,老娘,侬生我出来做啥呢!姆妈,我一直不开心……我没开心过,我不开心,真的呀。最后,她呻吟起来,声音低下去,低下去,逐渐嚎啕大恸了……
诗曰:……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我不想再看,再听。三十年,四千里路相隔,众目睽睽,包括镜头的审视,生与死之对话,还能如何。“中国冥民银行”已成灰烬。读书看到一日本女人铃子,将亡夫的钱包供在灵前,每有需要,她闭目合掌说,拜托了,我要用了。中国式的祈祷如何,摆一只碗,摆一双筷子吗,在平素家中,在梦里,女儿对母亲三十年来,悄悄说什么?需要修订的是,小英并没有老过,她不是老娘……移开这个思绪,知道眼下是小英之墓,还是胡某人等等的墓?……心里戒懼,悲哀的萌蘖日炽,只能是不重要了,不细想了,不再探究,无论土中是谁了。他(她)们当年的相貌,都比眼前这个女儿更年轻,草必枯干,花必萎死,香色今何在,空枝对晚风,这个祭奠,属于两代的青年,是当代的青年,哀悼上一代更为年轻的青年亡灵,这里几十年,寒暑无情,哀号穿过绿色草木,渗入地下,他们在此长眠不变,阿门,年轻的同伙,青年万岁!我只愿你们,人神合乐,男的忘了耕,女的忘了织,安稳静好,别再想念这个世界。
摄制人员K与U,三十出头年纪,东北这一趟出差,百十位老阿姨,老爷叔的名字,如数家珍。K满脑子是小英故事,她回到上海之后,接连几个星期天,带了自家小孩到沪西棚户做客。小英女儿的姑姑,在楼底开一个小饭店,兼卖盒饭,姑丈厚道本份,埋头炒菜一天,收入平平。K说她第二次去姑姑家,见一个民工躺在小饭店门口,因为吃掉了盒饭,但付不出钱,赖在地上不动。姑姑于心不忍,想让他走,但是浑身油汗的姑丈不答应,最后姑丈报了警,并且与姑姑大吵。警察来到现场就笑了。警察说,盒饭是4块钱,民工付不出来,也只能批评,总不会为4块钱拘他。姑丈不做声,姑姑笑笑,K也笑了。这场面,真是纪录片的好内容。前文提到的礼堂,碗与筷子,青年坟地系列的死者介绍,甚至打赌内容,应该是纪录的主题。提供女孩北上旅费的一位老爷叔,写字间设于浦东花园石桥路,花旗银行28楼,喜欢意大利菜,面对小陆家嘴和外滩,做中美英三面生意。但他当年的同伙,小英女儿的爸爸,早就下了岗,在U的镜头里始终不露面。那扇通向瘫痪祖父房间的窄门,四周挂满破烂,封闭20年。这一系列素材对比与现实,是纪录片焦点,出于种种熟知的原因,K解释说,都不能采用,包括此次北上,小英女儿去祭拜,另一位上海阿姨,因她头胎产子的一副衣胞,当年埋在了老农场某一棵树下,这次想去找寻,曾经的年月呀,国人都热衷红茶菌,更认定马,羊,猪及人的胎盘(药典“紫河车”)为补物,那时的上海青年们,一定从北方带回了不少这类宝货,事先请马厩猪圈的熟人收集晒干,半张枯荷叶大小,如风干海蜇或者“霉千张”,黄中带紫,中有道道血筋,可用来炖鸡,炖排骨,或焙成干粉口服,人胞,是更为弱小珍贵的,无缘得见,人的产量一直比动物少。因此临产时,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担心衣胞的去处,担心自身这块血肉,被农场接生婆偷走吃掉卖掉,逻辑是成立的,等于自身一部分,被别人放进砂锅里炖鸡,是极不愉快的场面。动物母性初萌的一刻,都视它为产后唯一褒奖与力量,会把它吞吃干净,作为女人,血脉舔犊的敏感,它是孩子的附件,有生命,有灵魂,当时她嘱咐丈夫,必须在第一时间,悄悄把它埋在附近的小树下,万勿让人觉察。几十年来,她念兹想兹,总放心不下这个附件。在小英女儿找水井,找墓的当口,阿姨一直在找树,所有的房舍都破败不堪,树呢,是哪一棵呢?找到了又怎么样?胞衣完全是软组织,当时是裹了《黑河日报》埋的,伴随衣胞出世的男婴,现已在上海结婚生子。但是作为母亲的这种寻找,极其合理明显也毫无指望,完全找不到确切的原址,找不到那棵树了。泥土与树木是那么冷酷与陌生,胎盘犹如树根那样,明知遗留在此,却无从辨认与找寻,往事隐入女人的愁纹里,她只能是想到,确定是找不到了。K,我们如果从泥土,从树根,切入三十出头这位上海后代男青年的家,延续,重复,停顿,把他母亲和下一代都加入镜头,多么合适。K没有说话,其实她知道,她自己早已入镜,两代人,几代人,确实都该融入到这个故事里,K,让所有的内容都融入记忆好吗,上海与东北融合在一处,上海闪亮的鼻尖,耳朵背后的污垢,广阔的北方原野,与沪西密集的棚户屋顶,都存放在你的记忆里,你的片子里,那都是好表情,好情感,好颜色。
关于纪录片的形式,结构,内容,在接下来阶段,我和K有太多的讨论,新一代的编导,牢记业内守则,也满脑子国际标准,常会顾此失彼,无从落手。此刻,我们都想到了一个世界级片子,主题为三位美军家属返回越南,找寻亲人坟墓——片中大段大段人物独白,配合越南火车空镜头,使用惯常的“越战”历史黑白资料补充,最后,她们只找到一座空山,没有任何具体收获,令人瞩目的是,死者家属们的面孔,殖民地色彩风貌,越南火车上旅客自己用筷子炒菜的一系列情感图画,湄公河不断掠过的水面,船头,梦幻的京族音乐……是本片保存的诗意,录下一位铁杆抗美的越南女游击队员,当场对三名美军寡妇表示,她曾打死了多少美军;三位寡妇中,一位是越南女人,原是西贡妓女,邂逅一名美军嫖客产生感情,从良生子,最后是丈夫战死,她携子赴美生活,然后,她回来寻找亲夫下落……整片冗长沉闷,依靠字幕维持过程,虽是第一世界的角度,但表现的死与坟墓,是人类共同的主题。
着手做具体的工作,总是犯难。插一段闲话, K当时介绍我结识了记录片制作者S,他的新片《乡愁》正在上海人民公园一个机构内放映,内容是以本市老居民身份,表现即将拆迁的弄堂“大中里”,特点在自述自摄,通过作者之眼,接触各类人物,接触弄堂故事。S就此常找我聊天,讨论如何以纪录片方式表现生存之难,这是S的兴趣点,之后,他提出想用我一篇旧文,做一个1970年代老弄堂故事,我欣然应允,无偿提供,只需片头注明“根据某人某作改编”即可。以后,我甚至对改编本提了修改意见,但对于他再以后提出的融资要求,我只能婉拒了,所谓青年万岁,青年的努力,我理该这样支持。以后,便再无消息了。数年之后,据闻这部小电影在中东地区获奖,我给S电话,望他寄一个碟来。S抱歉说,怎么是寄过来,一定是要亲自登门,送给老师的。但至今数年过去了,杳无音信。网上搜索此片的彩色片首,字如细蚁,不知是否加了我要求的版权说明。
做纪录片,处处有难,官办编导,熟悉审片的限制,陈式固定,个体拍摄者,更有理想和时间精力,可以锲而不舍长期跟踪,经济上明显会捉襟见肘,入不敷出。K虽自谓意愿坚定,常容易头绪纷乱,莫衷一是。她曾5次赴美,做美军顾问团在华历史的回顾抢救,十多次找寻行将就木的老军人采访问话,做到头来,不获通过。与一位个体拍摄者合作,住河南农村2个月,制作“自选村长”题材,最后无疾而终,而那位合作者,据说却因为以后私自卖片给境外播出,给K引来无尽的麻烦。话虽如此,K每逢某个策划的开端,仍然满腔热情,她着手做过《最后的深山求雨师傅》,一个口述类题材,拍了大量的带子,记录求雨师如何恭写“求雨文告”,如何灵验,如何排场,如何仪式举手投足,如何告诫山中野兽,不祸害庄稼。只是3年后,老师傅的深山贯通了公路,村人逐渐接驳到外面的空气,求雨师包括求雨的仪式,在这个拍摄过程中俱已老迈,在山民中逐渐失去地位,短时间变成一个寂寞的不合时宜者。当她第三次看望这位深山老师傅时,春节就要到了,作为私人意义的问候,她买了猪肉鞭炮等等各式年货,结果到达的当天,已经改由村长接待,村里请饭,根本不让老师傅上桌。在整个素材带子里,遥远的老师傅坐而论道,比越战寡妇的言论更为沉闷,因了种种限定的模式,K最后只能撂下来,虽她明白,此片内容足可吸引某一层面的观众。接下来,就是接手小英的事了,她同样很快融入了情景,但依然不甚懂得如何依据条件,采用更轻灵更巧妙的腾挪之法,常常陷入到压力与长考中。
在K接手这部纪录片的2006年,《永远》的导演海蒂·霍因曼,已详细展现了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那些平凡的拜祭者,此片以一位习琴的日本女生来肖邦墓前献花开始。霍因曼提倡爱,自谓爱的劳工(Labor of Love),专事静观前来公墓徘徊祭奠的普通人们,她的眼前周遭,永是宁谧而深远,处处为长满绿苔的文字与雕像,这里埋葬了不凡的人物,普罗斯特,肖邦,肖邦……包括歌手琵雅芙,莫里森……寂寞,神秘,美好……镜头以抓拍画面,人物及随意口述为主,搜集平凡人等的私事密语,表达普通生者的祈愿,对于不平凡死者的膜拜崇尚之情,她坚信这类叙事,可使当事人与观众,获得心灵的柔化与抚慰。纪录某个市民奉献一朵花,置一封信,默默说几句心思。巴黎出租车司机来看伊朗诗人某某的墓,他与死者是同样国籍,同样漂泊来到巴黎,想对死者唱一支歌,因为他需要生存勇气……片中常出现一位神秘的清扫墓地的老妇……最后,一个惆怅美丽的镜头,以日本女孩首次提琴演出的画面作结。此片确实动人。有论者称,去看此片,“坐飞机掉下来也值”,“朝闻道,夕死可矣”。因为,这是巴黎。典雅的墓园与同样的绿色枝叶,常与监视器中卑微的北方墓地相撞,其情其景,纠缠缭绕,难以挥去。奥斯啊·王尔德的墓碑诗句“异乡异人泪,余哀为残瓮,悼者身孑然,悲歌长久远。”(And alien tears will fill for him, Pitys long-broken urn, For hismourners will be outcast men, And outcasts always mourn)。我说,K,有这种记忆的人,为什么心潮难平?为什么,总会发觉一种恨呢?
我还记得那个大寒之夜,林德踏雪找到了我,他曾经的粤籍狱友,在农场总医院苟延残喘,估计活不到天亮了。林德说:嗱,人已经差不多了,咽气之前,就想吃一口甘蔗水,他明明知道,黑龙江冇甘蔗,冇香蕉,冇荔枝。我说:发配东北十多年了,还做梦。林德说:是呀是呀,嗱,只给他剩了一点白糖。林德看看我,不再言语。眼前的大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夜风里,雪地发出蓝光。我说:这就是广东话讲的“派糖”了。林德笑笑,递上一小纸包的糖,上海叫“绵白糖”,我仔细掖它在棉衣与老羊皮袄之间,扎紧腰里的麻绳。林德牵过浑身白霜的马匹。风雪迷目,我上了马。林德说:这老谗虫,嗱,阎王爷睇到,是收了他呢,还是不收呢?林德的话立刻被风雪卷走,马匹顺着雪中的蜿蜒小道,以一排电线杆为标志,快跑起来,前蹄溅起的雪块,不断甩到我的两肩与膝盖上,人马的呼吸,大团飞舞的白绸。九里路,满眼发白,睫毛凝结寒霜,前胸铺满细雪,两腿冻僵。等白糖送达,人已归西。我走出医院,舒了一口气,我发现栓在门口的马,已经脱先跑回了,只剩寒风彻骨的遗恨。几天后,林德与几个犯人,带了洋镐,把老广东埋进那片荒坟。这个地界,他埋过另一个老头,原山东地下工作者W,此人最后叛变革命,1950年代押解到此。我见过W,他是硝皮师傅,工棚里挂满牛羊皮板,本场一般只是做粗硝,皮板残存的蛋白质日夜腐败,发出逼人的恶臭。当地人的皮衣,皮帽子,皮裤穿脏了,W都负责整新。我与林德走进棚子,W正使用白酒与小米面,揉搓一顶狐狸皮帽子,皮货清污的程序就是如此。我掩鼻对W说,当时怎么叛变的,讲讲看。W说:嗯,很明白的,脱光我裤子,绑起来,从炉子里夹一块烧红的方铁,直接搁我腚上,铁块立马就沉下去了,滋滋直冒油烟,我只能是招了。林德说,好嘢好嘢,脱裤子,给我嘅徒弟见识见识。W褪下裤子来——据说很多人见他,都这样开场白:W,脱裤子看一看。W撅起后身,左屁股上,有大块凹陷,四四方方的烙印,醒目如猴腚。林德说,只知道小牛小马,大腿上烙火印。我说,山东离海那么近,干嘛你不捕鱼不去摸虾呢。W笑了笑。一年后,他就死了。林德说,皮师傅是无疾而终。另一个说法,是皮铺紧靠猪圈,有一夜失火了,雪地火灾,特别无望,人们站在黑夜里,白雪映衬下的大火,尤其鲜红,特别狂妄。大盆大盆的雪被传送到火前,只化为丝缕蒸汽,天明时分,废墟里横七竖八的焦黑猪骸,另一侧,躺着焦黑的W,有人拉扯一条猪腿,立刻散发外焦里嫩,酥软芬芳的烤肉香气,然后猪肠子被扯断了,覆盖熏人的恶臭,人与猪,都是拉到此地来埋,林德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这个结局,他只是叹息道:W一直想回山东老家,但回不去了。我无话可说,我觉得他是葬下了想喝甘蔗水的老友以后,思乡之情倍增。两年过去了,他蒙恩获得回粤探亲的宝贵机会,喜不自胜。那是1974年,5位上海青年托他在广州代买最行俏的“荷兰式”皮鞋,之后他们接到一份广州电报:“鞋已买妥,不日即带回。”之后,直到如今,我们再无关于林德的一丝一毫音讯。林德一定是偷渡去了香港,他的家人全在港澳,是必然的一种揣测。记得林德以前说过,如果退潮时下水,容易游过去,保险的办法,是口含一支人参。林德并没有说清楚,蛇口一带的海边,偷渡者曾暴尸荒滩,只到十多年后我看见一篇描述蛇口巨变的报道,才明白这番悲惨景象,这些死人们,有无坟墓?无人可答。只是在以后,每一次我去到香港,每一次在森林般的广告牌里,我会见到林德的相貌,面对这空中密集的繁体字和缓慢开行的有轨电车,我心里都会说:喂,林德,老林,你最近好吗,你在香港吗,你是在吃早茶?还是虾饺,在听台口的梆黄,滚花,南音呢,还是,你早已经淹死了?林德?他没有回答。即使到了如今,但凡老农场人群聚会,还继续有人提起“广州皮鞋”这挡子懊恼事。我心里说,林德,老林,只有我相信你,这五双皮鞋,你一定是买了的,你肯定买了,临走一定是委托熟人邮寄,寄来了北方的嫩江,但是这熟人没有寄出,他没有寄,一定是这样,对吗老林?
(本图为作者金宇澄先生手绘)
面对记录影片《永远》,容易引发观者的胡思乱想,片中巴黎殡葬人为死者化妆,伴有肖邦音乐的场面,让我忆到了农场的同伙Y。返城后,Y做了不少蚀本生意,最后决定在沪上某火葬场附近,盘一间门面,专事“殡葬一条龙”服务,包括贩卖冥币,冥器,寿衣,寿枕,联系佛事,道场,豆腐羹饭等等。他现今只穿黑衣,系黑领带,与临终关怀医院的护工关系密切,总能率先获知病者的死讯,也是拜托他的手,送走了不少老农场的同伙。然而在很多年前,他曾是一个白衣少年,思维敏捷,围棋下得好,喜欢“劫”战,最特别的一次对局,不是“让子”一粒或者九粒,而是“一把”——对弈人抓一把黑子撒上棋盘,留在十字线上为有效。他经常细密长考,口吟诗句,隽语如流,藏有多本无名氏的小说,《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喜穿白色“的确凉”衬衣,洗成月白色的劳动布长裤,满面聪慧,时时警惕文字隐藏的阴暗色彩,他最不满意无名氏“爱情小说圣手”的称谓。我记得他说过,无名氏明明是林德这代人,但笔下就是无尽的阴暗,他哪来的这些阴暗呀,小说的终极目标,就是爬上了华山——在孤独困苦中,书中人物想到的并不是林德那种反动的花天酒地香港,而是寒冷料峭的华山险峰。如今呢,年华与青春均已不在,作家无名氏,80年代离开了大陆,最后身无分文,孤身客死台湾。Y一身黑衣,整日与死亡为侣,盘旋于医院太平间和火葬场的上空……此刻我难免想到编导K的构想,想到白纸假花中的沉重的黑色领带,最终停留于无名氏寒冷的名句——它不可能镌刻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石碑上——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
当年青年大批回城,重起炉灶,一分三,三分九,散布深广,一般在工厂,里弄加工组混饭,射鹿得獐,结婚离婚,做组长,做支书,炒股,大批下岗,开出租,卖盒饭,或耗于图书馆,舞厅,夜总会,耗时于眼下的棋牌室,在公园的树荫下,可泣可歌……他们处处有谱,不少人勤恳辛劳,不少人游手好闲,或者眼高手低,碌碌无为。北上的火车帮PK飞机帮,表露出人生努力的无数结论,他们一生的机遇和欲望,形成了复杂的交际隔阂,贫富之比,仿佛一直是这代人永恒的话题,对为富者的仁与不仁,都有流露。K与U此次到得哈市,刚刚跟随大家入住酒店,一飞机富人敲门告知,请他们置换到更低一级的房间去住,他们遍走世界,见怪不怪,一笑置之。我结识一个陌生知青富豪的情况也差不多,2003年冬他在外滩宴客,座中都是某知青组织热心人。席间,这位豪杰没来由地自述财富,称已把自己名下所有公司,交给独子打理,他近期将带着婆娘,乘玛丽亚皇后号邮轮做环球航行,票价(2003年)每人100万人民币。众人无语以对。他应该知道,在座多位是贫俭的下岗人员以及普通居委干部,他这种没来由的炫耀,应是阶级矛盾的起因。
狄更斯笔下,铁匠舅舅到伦敦看望已成“上等人”的匹普,发觉贵族朋友在侧,舅舅说了几句乡下闲话就识趣告辞。匹普送客,心中难过。身份的高低,作者选择朴素的铁匠与爆发户做比,这是一般审美的表露,类此“心中难过”,双方尴尬场景,眼下继续发生。在老农场的同伙们中,铁匠舅舅只属常规类型,位居董事的某知青爷叔,曾为难地告诉我,不少老农场同伙仍留在1970年代时光里,他们有事来见,仍然满口戾气,粗话连篇,30年“纯朴”丝毫不变,走进公司走廊即高喊姓名,踏进他办公室,照例派发一圈香烟,一屁股坐上大写字台,裤管一提笑骂说:好呵好呵!你个小逼养子的,现在你摇庄(上海话:赚钱)蛮好对吧?装腔作势,还戴领带?!这情景表明,狄更斯笔下舅舅的纯朴敦厚,匹浦的跋扈,反之也全然成立,却少有描述,尤其这一辈,农场记忆实在是他们一生中之最亮点,而在另一部分人的感受里,老农场种种灰暗的捞什子回忆,诚为一生之噩梦,割断了它,忘记了它,才是真正起步的动力,何足道哉。
北上归来,因为小英,因为纪录片多次的补镜,群情再次激活,人们自青年至老年,永遠是意見不一,舌底翻莲,议论纷繁——比如某人如何刁,某人如何傲,某人有什么了不起,谁付得多,谁付出少,谁貌似领袖,谁骨子里本来就贱,永远不老实。谁眼界小,谁牛皮大,行前答应捐赠多少台电脑,之后食言……如何对待原老农场当地干部,也是一份更复杂的答卷,部分人极为反感,视之为“酷吏”,“典狱长”者,在另一拨人眼中,这些曾经的管教青年人者,垂垂老矣,善目和颜,恍然已立地成佛——早年对方曾提拔培养了自家,官至班长,排长,支书,指导员,因此知恩必报,合情合礼。人们集聚一堂,其中显现出最单纯的缅怀,是当年曾经恋爱的男男女女们吧,遥远的老农场在他们的回望中,始终是表里莹彻,积翠堆蓝,闪耀玫瑰的色泽,颤动柔嫩的花蕊,环境完全被情爱所控,在镜头里,他们游目四瞩,真可惜呀,过去散步的小树林呢,怎就没有了?黄昏时分,落日映出绵长情话的旧影,一切总是在闪耀,蔓延,静静站一会吧,我的青春小鸟,请飞回来……小树林遗址的背后,是一片菜园。有年深秋,林德曾对我说:嗱,上海嘅女仔,现在怎么会要胸冇胸,要腰冇腰,要腿冇腿?我笑笑。林德说,嗱,我53年跟上海嘅靓师奶,广州嘅茶楼饮茶,楚楚风韵,人家嘅香气,嘅旗袍领,小腿,啧啧啧。我笑笑不语。小树林后面,正有一群穿着臃肿,脸如铜盆的上海女青年在菜园里劳作,撤除黄瓜藤蔓,北方叫“扒园”。我说,老林,住嘴吧,现在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她们来北方劳动,不是到南方广州,每天吃土豆,不吃河粉,她们不是吃马拉糕的命。林德说,要关心呀,最近,你们忽然都有交女朋友啦,一眨眼嘅功夫,人人有找,不管好看难看,都有找啦,就你粒声唔出,小金啊,黄瓜要扒园啦,以后冇黄瓜了,快找快找,嗱,歪瓜劣枣也划来一个嘛,懂不懂?小金,过了这嘅村,就冇这店了。小金。
如今回望遥远的青年时代,因为人性感伤,因为主观动能,因为岁月煎熬,一生只这一种集群的经验,纷繁复杂的生活往事,可以“老黄瓜刷绿漆”,披霞带彩,始终闪光。尤其对于失意者言,想到在这个“平等”年月,在4千里外“生活战斗”场景,难免强调虚幻的自足和自豪。因为,人生只一个回忆,还能忆什么呢,当兵的谈连队,犯罪的讲牢饭,下乡的一开口,可谓“青春无悔”,其实长夜如磐。人的一生是有悔的,然而肠子悔青,同样无人理会。
这整整一年,是拼接青年与坟墓的一年……满耳是过来人等世俗矛盾所谓天心不许人愿,人们一直不断地分裂与分化,不管50后,也许60\70\80\后,同样在不断裂变,一直在变?K,你的片子里,可看得清飞机,看明白火车吗?我提到这群人等的好颜色,好意义,好细节,可否罗列下来,任由观众选择?在一般模式中,这伙人常激情满怀,铁板一块,是死抱一处的所谓整体,一群白头宫女——继续组织彩排20年,30年,也许40年的“文艺小分队汇报演出”,看到了节目单,有人视之绮年玉貌,天籁绕梁,大声赞好。有人认定僵尸还魂,极度恶心,差点背过气去……这代人的真实变化更是在于,当年曾经的风云人物,一旦现下缺失经济支撑,也就抽走了底气,逐渐走入萧条与陨落,往往是当年无籍籍名,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如果现今事业有成,性情随和,肯出钱支持任何的活动,肯定会成为这个群体的核心新领袖……是为这种种的变化,使部分人们在话说当年之刻,情绪上更激越和悲愤吗。
完成素材带,K只剩半年的后期,她列有提纲结构,做出录音文字稿,细写脚本,据此剪辑,配乐,字幕,一切在此间急待完成,相当紧张。某内行说:“老外即使做一个瓶子的纪录片,会在能力范围内,把所有能找到的瓶子都找来,都摆在桌面上,一看就特明白。”西方一个90分钟片子,一般做几年调研,几年拍摄,半年做后期——前期做足文章,烂熟于胸,后期相对就容易。本次的采访,相比是急就章了,内容参差,重心不稳,缺少大段补充材料。前文写到一切的神神鬼鬼,按播出标准,都属口水八卦,对片子毫无脾益。唯有一位上文提起的“陆家嘴爷叔”,面对镜头讲出一大段缠绵的情感独白,而其他人等的素材,单薄零碎,相对捏不起来,形成一人独大的格局。整体结构怎么来做?尤其扯到主题,那是一个更麻烦的讨论黑洞,可以无休无止天昏地暗吗,如果照例穿插知青运动黑白资料带,定位“青春豪情”,比较脑残,根本不可能,片长也不允许。继续沿用可笑的旧口号,划分他们是多少届,同龄人等等,种种粗浅抒情,究竟取悦于谁?这一辈的观众,都已尝试到家了,应该什么都知道,都已经懂得,他们是最能读解历史的国民了。老套路终归是一棵老树,累累蛀痕,长不出苹果,应该劈了它,扭头离去。本片的立意,应该只为现在的青年,应参与年轻一代的面孔,才深得动力,如果没有他们,何必再炒冷饭,所谓伟大的题材,多么聒噪,早已腐朽糜烂了。U提议说,选几个人补做口述吧,还是,再谈谈个人情感的段子?最理想的方式,是深得几代人关注,老少咸宜,收视率——记录片是否需要文学思考的形态?在判断与抉择中,它的读片技术,内容,背景,有更多的制作流程,更多管理与限制。是的,U与K走的路,确实没我花几个晚上写完本文的这种自由。
那段时期,每当我走出威海路上海电视台大门,经常已是午夜,有时随着大家去茂名北路吃“热气羊肉”,狭小店堂里,眼前这些青年人仍在议论小英,议论种种的可能……这些70,80后的青年们,或许除却了他们,还有多少他们的同龄人会对这段历史如醉如痴?夜晚的剪辑机里,反复出现北方的风,吹动荒草,一望无垠的土地。小英已结束在地底深处那座潮湿的石头房子里,但她的力量,我感觉此刻已延伸到了上海。她有话说,有根须,有触角,曲曲折折,从东北嫩江一直通达到此,延伸到上海威海路电视台地底。经过了30年,她无疑仍然是这些年轻人为之争执的中心话题,她短暂的故事过程,直到今天,仍然驱使陌生的他们,去做更深层的搜索吗?包括这个摆有火锅的小桌,似乎都散发出死者强大的影响力……
就这样,年轻电视人和一个孤寂的老爷叔,为了回忆,为了长眠30年小英,以及泥沙俱下所有附加纠纷疑义——为种种范畴的复活与矛盾,人们终日折腾,反复考虑,一遍遍重复搜索素材带,写看提纲,议论到深夜十一二点,然后黯然打道回府。最终,我离开这个旋涡中心。到了小年夜这天下午,我与K通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关于片子的话。K突然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起来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马上要疯掉了……同事怪我,U怪我,你也怪我!我孩子也怪我!我老公也怪我!我有时间吗,我没有时间了!你们统统怪我!我天天在台里做!在想!在看!我快要疯了!我已经没办法了!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有位导演说,每个东西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会过期……我开始怀疑什么东西不会过期。我想的大概是,死不会过期,鬼不会过期,回忆不会过期,纪录片不会过期。回忆,不是圣马丁披风,遇见乞丐,可以拔剑砍下一块,分给对方。回忆与记录,令人喜悦悲伤,也会使人堵塞,绝望,崩溃,使脑海大面积空白。在零星的鞭炮声中,我听到话筒里K的抽泣声,无奈之中想到了苏北婆婆的大碗……心中漾起一阵激动。放下电话,眼看弥漫天空的上海灰色黄昏,我在心里祷祝说:……小英,你还是家去吧,家去吧!你家去吧!……我想看一看,小英你是不是在,我希望把筷子一松……如果它直立起来,竖在碗中间……我们就可以冲出去了,去把这只碗彻底砸烂吧,也只有这样做,我们的苦恼,才可以结束,K也可以得到神惠,彻底破除这个诅咒,让我们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挽救这痛苦惶遽的局面……可以吧,小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