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班里还有三个女生都是来自保定的知青,和副班长彭元昌是同为一校的68届高中同学。十来个人的集体,几乎囊括了各地的知青,大家分别来自北京、天津、保定、青岛、呼市及当地。班长老牟是66届高中生,与种子站的赵会计处于热恋中,很少过来,一般情况下不过问生产班的事情,常务工作小彭一人说了算。
做豆腐要早起,把头天泡好的黄豆捞出,从磨孔中漏到磨盘里研磨出豆浆,再倒入挂在柴锅上的布包中摇晃,豆浆漏入锅中,豆渣留在布包内。然后将豆浆煮开,落开后即可从浆面上揭去三次油皮,将其晒干就是腐竹;晾温时加入少许盐卤,豆浆既成为豆腐脑,点制豆腐的老嫩与否全在这一环节。最后一道工序是压制豆腐,将捞出锅未成型的豆腐用布包好,平摊在笼屉上,再放上石头将豆腐里面的水分挤出。幸亏用的是电磨,如果用驴拉磨,半天之内能出一锅豆腐就不错。一大锅豆浆点好了能出三屉豆腐,点不好的情况下也就出两屉吧。
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从磨豆浆开始,将近十点钟左右,才能将新出锅的豆腐送到军人服务社,每天送豆腐时,都会看到门外排起的长队。
没想到在生产班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大半天的时间属于自己,重新勾起了我画画的爱好。李孝宽起初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手,看到画后,他建议我去招待所试试。听说天津艺专来招收美术专业的学生,就住在师部招待所。
当天下午我俩去了招待所,只见到一位姓邓的老师,我的画经他指点后豁然开朗,临走时他留下了三张,待商议后再做答复。
回到生产班就撞见了彭元昌,他正在四处找我。原来是小学校的老师探家去了,学生正在期末复习考试阶段,需要一名代课老师,听他的口气没什么余地,我只能硬着头皮去代课。
晚饭前,彭元昌带我去学校见了校长,就算是认了个门。带回来的只是一本小学五年级的算数课本;上学时,我最烦的是上数学课,所以懒得看,再说了小学课本也没的看。学校为了方便代课老师的作息时间,将第二、三堂课的内容连起来,都上数学课。所以说即便去代课,还不影响本职工作。
第二天一早照常做豆腐,直到豆浆倒入锅中该点火了,他才提醒我该上课了。匆忙之间课本也忘带了,我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走到教室的门前,站在门口的那位女老师向我点了点头,便同我一起走进教师,她先走上讲台对同学们说:“今天为大家上课的是李老师,请大家鼓掌欢迎!”一阵掌声过后女教师走出教室。我走到前排第一个女生课桌前轻声问道:“你们复习到第几单元了?”
“第五单元,该讲应用题了。”女同学说着翻开了课本。
我借用了那位女同学的课本,在黑板上列出了一道示题,便讲起解题的方法,很快一堂课过去了,第二堂课让学生作练习,我当场解答学生提出的问题。
下课后,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才意识到老师备课的重要性,虽说是代几天课,也不能误人子弟。当天下午,从课本中的第五单元开始,我认真整理了一遍教案。
一周下来,学校乃至学生家长反应还都不错。周一我照常去上课,走进教室后,只见原先后面的几个空位子上坐满了新同学,我并没在意,以为是上周请假的同学。每堂课我还是很遵守时间的,主要是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在黑板上刚刚列出一道示题,就听后面吵吵起来,我回头一看,坐在最后的高个子男生,正在抢一个同学的铅笔合。
“你怎么回事?”
“老师,他借我橡皮不还。 ”
“我根本没借过他的橡皮。”
“好了!你们俩的事下课再说,别耽误大家的时间。”我继续把没写完的公式列出来,此时只听身后“啪”的一声响,我回头一看还是那个男生给了另一个同学一记耳光。
一时间,我怒从心起快步冲了过去,从座位上揪着男孩的耳朵拎出了教室。
男孩哭了,大声嚷道:“你知道我爸是谁吗?”
“我不管你爸是谁,你可以不听我的课,但你不能影响别人!”
“我找我爸去!”那个男孩哭着走了。
当天下午,学校的那位女教师通知我明天不要去上课了。快吃晚饭的当口,彭元昌风风火火地从机关大院回来,将我和李孝宽找来,交代我俩到萨拉齐去买盐卤,并把支票和介绍信交给了李孝宽,我觉得这事谁去都可以便随口说道:“非得我陪他去吗?能不能让别”我的话还没说完,彭元昌的眼睛就瞪圆了,平时他的眼睛就大,这么一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啦:“你听明白啦!不是你陪他去,是他陪你去。”李孝宽拉了一把,顺势将我推出了屋。
当时只有我还蒙在鼓里,大院里都已经传开了,小学校来了一位代课的老师体罚学生,并殴打了王副参谋长的大公子。管理科的协理员闻讯后,为防止事态恶化,便把彭元昌叫去做了如此安排。
李孝宽买了车票,没有座。我俩在乌拉山车站等到晚上九点多才上车,上车后直奔餐车,饭虽说晚了点,还算过得去。去餐车吃饭为的就是占个座,在车厢里李孝宽和我聊了聊机关的事。
大院里的琐事,我有意无意地听了几耳朵,便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列车停在萨拉齐站时,已经天光大亮。我俩下车后直接去了旗招待所,兵团的介绍信在地方挺管用,跑了一天的路,所有事都有了眉目。
晚上,我俩躺在床上时,又聊了起来。经李孝宽介绍,我才知晓在机关大院里,王副参谋长的资格最老,孟师长都要敬他三分。
“被你体罚的学生,是不是个子很高,大眼睛、挺白净的?”
我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认识他呢?”
“何止认识,还相当熟,他就是王副参谋长的大公子,名叫王磊。那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父母都舍不得捅一指头,你可倒好满不吝啊!”
“你看这事过得去吗?”
“你我不知道如何发落,反正生产班是走到头了,年初就吵吵要解散,是管理科的协理员一直在从中作梗,这回八成是谁也栏不住了。”
“要真的解散了,这十几个人怎么安排?”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你还是先考虑考虑你自己的去处吧。”
“我早想好了,大不了回连。”
“回连,你想得美,我看不给你发配到黄河南二十团算对得起你,什么事都怕倒过来想,如果是我的孩子被人如此欺负,那肯定不能轻饶啊!应该去毛乌素沙漠,在风沙的洗礼中接受再教育。”
我懒得听他唠叨,索性拉起被子蒙上了头,不一会就昏昏睡去了。
次日清晨,我俩来到车站的货运站,办理了托运,整整三麻袋的盐卤摆放在站台上,黑褐色盐卤块暴露在封口处,一眼就能看出其品质的好坏。望着那些盐卤块,不免心生疑惑,便随口问道:“听你的意思,生产班就要解散了,你还买这么多盐卤干什么?”
“一看你就没在机关呆过,想让领导满意顺从是第一,办好是第二,最忌讳跟领导耍心眼,无论你是与公于私,都不能和领导对着干,长此已往下去,机会就会光顾到你身上。”他那得意的样子,使平时不大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看得出来,他一定摊上了好事,但他的口锋很近,察觉不出任何信息。
第三天的上午大约十一点来钟,我俩回到了生产班,果然被李孝宽言中了,生产班全体人员正在忙碌最后一顿散伙饭。彭元昌和三个保定来的女生就要走了,小彭去了四川科技大学、三个女生是去十三团、白彦花电子管厂,因此就提前开饭了。大家刚刚拿起筷子,司机就到了,他们四个人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和大家告别上了汽车。
送走了小彭一行人后,大家回到桌上继续喝酒,不知为什么气氛十分沉闷,往日席间谈笑风生的场景不见了。我只顾闷头灌酒,不一会就倒在了饭桌上,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抬回了宿舍,只听李孝宽说:“让他先睡吧,一会儿还要去车站接周文喜,咱们还得快点收拾。”
生产班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驴车,养了两头驴,一头黑驴、一头灰驴,两头驴形影不离。饭后,李孝宽套上驴车,赶着驴车前往乌拉山车站接站,剩下来的人也都坐上了驴车。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只觉得天旋地转,又过了不知多久,恍惚中听见窗外传来驴叫,我便从床上爬起来,头重脚轻地走出了屋,却不见黑驴的踪影,再细看伙房前的驴车也不见了。
意识中好像听说是要去接什么人,我便寻声走到伙房的东山墙,果然,灰驴被拴在那里。我牵过驴晃晃悠悠地骑到驴背上,就奔车站去了。根本不用引路,驴跑得很快,沿着黑驴刚刚走过的路,很快就到了车站,而且快步走上了路基,当走到铁轨中间时,驴不走了,站在铁轨中间一动不动。列车拉响刺耳的汽笛声轰鸣着驶进车站,车站的站长飞奔过来,将驴拉向路基。火车已经减慢了速度,但巨大的气浪冲过来,险些把我从驴背上刮下去。
这时,站台上生产班的人才发现骑在驴背上的我。一拥而上,将我抬到驴车上,我躺在车上便鼾声大起又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政治部的蓝干事来到生产班,她见到我后歉意地笑了笑说:“前两天乌力吉托我的事,我给你问了,机关卫生所确实缺男卫生员,但后来听说要来的人就是那个体罚学生的代课老师,人家不敢接收,真不好意思。”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倒给我说懵了,此刻,乌力吉正好从屋里走出来,把话接了过去:“不行就算啦!我也是随便问问?还不谢谢蓝干事。”乌力吉用手捅了我一下,我顺势接过他手中的提包应道:“太感谢您啦!这么忙,还为我们的事操心。”
“没什么,这是应该的,乌力吉是我看着长大的。”蓝干事说着让司机打开了车门,他们先后上了车,我向他们招了招手。此刻,乌力吉从车窗里向我喊道:“你那三张画在我这,就算送给我啦!”公路上扬起一道黄尘,汽车向东疾驰而去。
乌力吉是蒙古族,原内蒙党委子弟,从十七团调到生产班大约和我同期,我俩同住一屋。我和李孝宽去萨拉齐的当天晚上,生产班就宣布解散了,他的去处已是板上钉钉,当了警察,先去集宁培训。没想到我不在的情况下,他多方奔走,想为我谋个好去处,真令人感动。
当天下午王殿文、马志刚去了服务社,周文喜、申有才去了通讯班外勤;青岛的尹松去了警卫班,天津的何云刚和本地的小周去了管理科。
如此安排之后,只剩下三个人,而且都姓李,李明增、李孝宽和我。“好饭不怕晚,我肯定比他们强”。李明增胸有成竹地说着,招呼仨人玩牌。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通知书就发下来了,李明增去人大、李孝宽去北大。我赶着驴车送他俩去了乌拉山火车站,回来的路上,我在想师部就是师部,普通连队三、四百号人摊上一个上学名额就算不错,一个只有十来个人的生产班竟有三个上学名额,而且都是名牌大学。顾影自怜如今真的剩下了我一个人,如何发落也只有听天由命啦。
协理员、王殿文、马志刚站在生产班门前的空地上等候多时了,我刚要卸车,就被一位当地老乡把车赶走了,没想到这么快生产班就被地方接管了。
协理员招呼他俩扛着我的行李向招待所方向走去,我在后面跟着,心里想住招待所干什么?要去的地方八成不近。进了招待所的大门,迎出来的是值班员赵建国,协理员吩咐将我的行李放在值班室旁边的那间屋,就让他俩回去了。
我随同协理员走进屋,便把门关上了。协理员坐在了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开门见山地对我说:“据生产班的人反应,别看你个子小,主意比谁都多,胆子比谁都大,什么事都敢干!这回师部重新组建集训队,是王副参谋长亲自点将,首选你当文书,听说你课教得不错,但最出色的是体罚学生,所以这回升级了,集训中你面对的都是现役军人,倒要看看你能体罚谁?”
我一听就傻了,这是摁住了开宰啊!原来不让我走的意思全在这儿呢?这分明是慢功整治制呀!
协理员见我脸都吓白了笑出了声:“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玩笑归玩笑,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重新组建集训队是师党委正式批准的,队长是司令部的刘参谋,他去包头了这两天就回来,你是文书,又从十七团调来一名通信员,叫李明武,大概明天就到,把你安排在这是等他们来后一块过去。”
“我能不能先过去看看?”
“也好!我先陪你过去转转。”协理员说着让赵建国取出钥匙,就出了招待所的旁门。
看过集训队的院子后,我送协理员出了招待所的大门,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感慨不已,正是他的努力,致使生产班的十来个人都有了妥善的安排。说来也巧,他的名字与我的名字只有中间一字之差,结果传闻他是我的堂兄,他来自山东、我来自北京根本联不到一块,但人们不愿接受真实的现实,反而津津乐道那些扑风捉影的笑谈。
送走了协理员后,我叫赵建国帮我搬行李,直接搬到了集训队的大院中,我选择了第一排房的第二间,一般第一间都是办公室。赵建国推说要值班,放下行李就走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不知为什么眼前像过电影似的浮现出几年来的兵团场景,如果没有这场代课引起的风波,我还觉得没什么,尤其是像导火索一样快速解体的生产班,看似是起始于我的唐突。实际上没有这一连锁式的反应,生产班照样解体,三个党员都上学去了,这个班还能办下去吗?与其如此任人摆布,不如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又是谈何容易。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响声,细听起来像是投来的石子,接着又有两枚石子落在窗台上,我立刻警觉了起来,这是贼在投石问路,这是哪来的不开眼的贼,我都混成这样了,还来偷我。想到这里,我快速穿上了裤子,蹬上鞋系好鞋带。站在窗前向外望了望,月光下空旷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此刻,又有一枚石子投来落在了窗台上。我发现贼就躲在窗外右侧的墙角处,于是,我环顾四周,空空如也的屋中只有去年冬天取暖的炉子还没有拆卸,可见这间屋很久没有住人了。我用左手拿起火盖,右手抄起炉台上的火勾就跳上了窗台,轻轻拨开右侧的窗扇,侧身越上窗台,左手一扬,火盖贴着墙边飞了出去。只听“唉哟”一声惨叫,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纵身一越,跳下窗台追了上去,追至招待所的旁门,不见人的踪影,又继续追至招待所的大门还是没见人影。我将手上拎着的火勾挂在了栅栏门上,喘了口气,四处望了望,那来的贼,跑得也太快啦!我索性去了机关大院,敲响了协理员的家门。我进屋一看孩子都睡下了,两个大人还没有躺下,我气喘吁吁地向协理员陈述了刚才事情发生的经过。协理员听完之后笑了:“哪来的贼啊?肯定是谁在跟你开玩笑,我看这样吧,你先搬到管理科来住,小张探家去了,他那里空着,我来帮你去搬家。”协理员说着就披上了外衣。
“不!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您了解一下情况。”我说着便转身匆匆离去。从协理员家里出来,我才发觉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顿觉有几分凉意。
次日清晨,我去招待所食堂吃早饭,迎面碰上了赵建国,只见他左耳包着厚厚的纱布,他一见我笑着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了。见了他如此惨状,我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心想,幸亏是打在了耳朵上,若是打在头上还真麻烦了。后来,一火盖的事传了出去,再没有人敢与我开这种玩笑了。
两天后第一期教师培训班开幕,政治部的范主任致了开幕词。六十多人的学习班吃住都在集训队里,招待所过来五人负责接待以及常务工作。集训队的三人只负责课程的进度、课时的安排、主讲的内容以及提前预约主讲人。真到忙时别说三人,再加上三人也忙不过来。紧接着就是连长培训班、指导员学习班,一期接一期的集训一直办到年底。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代课引起的那场风波也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