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轶事之: 傍晚的集体宿舍里充斥着男人特有的臭鞋臭袜臭汗的浑浊气味,上下铺上懒散的躺靠着身心疲惫的年轻人们,收工后冲淡劳累的最好方法是聚在一起云山雾罩,香烟作赌注的打扑克。洗衣服的,补裤子的,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一心想加入组织的在写思想汇报,也有为明日批判会照猫画虎的撰写批判稿,还有嘴里哼哼唧唧念着谁也听不懂的洋文,有半导体收音机的把音量放到最小“偷听”着莫斯科对华广播,这幅图画大家都会似曾相识。 十一连是我来到北大荒第四个单位,连队的知青们经过“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的洗礼,思维难免麻木浑噩,各个地方的口音也被黑土地合并同类项。黑龙江对岸的“苏修”似乎没有对咱中华大地突然袭击的迹象。连部上空的大喇叭反复播放革命歌曲和样板戏,装饰性的图书室码放着浩然的几部农村题材小说,还有《资本论》《共产党宣言》以及《激战无名川》《大刀记》等和日本鬼子和美国佬打仗的作品。文革前的小说,世界名著都成了“封资修”的代名词。读书浅尝辄止的我实在有愧于“知青”的称谓,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好在连领导们相对开通,几年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算平安无事。阅读的渴望则一直充斥着我在军川的日日夜夜。远在干校的伯父常寄些书来,聊补我对精神食粮期待的填充。饥不择食的阅读能摆在台面和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书籍,消除枯燥生活带来的苦闷。小时候受父辈们影响和老师的鼓励喜欢读各类的书,更喜欢历史,那时真想拜在老同学的外祖父林汉达先生门下,年龄太小暂时作罢。文革的爆发中断了学业,拜师的欲望成了泡影。在院墙外”炮轰、打倒”的喧嚣声,两耳不闻窗外事,如饥似渴的阅读有用或没有用的闲书。古代的,现代的,国外的,被批为糟粕的,林林总总,精神世界里经常充斥了各种书籍空想的画面。体会“冉阿让“在悲惨世界受大主教庇护后的开窍。读懂《巴黎圣母院》丑陋的卡西莫多善良的内心。仿佛听到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涛声,为莫泊桑《麦琪的礼物》受到感动,羡慕什捷缅科《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的指挥若定,惊叹《基督山伯爵》恩怨绑定金钱的作用,为托尔斯泰描写《安娜卡列尼娜》主人公爱情的悲剧流泪,欣赏《欧亨利小说》结尾处戛然而止,陡然逆转,意想不到结果的余韵悠长,叹鲁迅先生《聪明人、傻子和奴才》的尖酸刻薄,折服“赵子龙的当阳救主、单雄信的独踏唐营”的气概,向往清末剑侠小说《三侠剑》取人头于千里之外的神奇,迷恋唐九公《镜花缘》周游列国的际遇。那时的阅读给以后侃山积累了宝贵的素材。 “天天读”“老三篇”,时日久了甚感乏味,能看到《参考消息》就挺高兴,起码能捕捉到点滴的国外新闻,弥补好奇心的缺憾。边远的地域阻隔了知识源泉,读着枯燥的《哥达纲领批判》不理解马克思为什么批判“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这些书读的似是而非,不得要领,拿它作为调侃也不错。一次,有位老兄与我谈论积极要求进步的话题,咱小心翼翼的问“你是党员,你读过共产党宣言吗?宣言第一句是什么?”对方木然,看不出眉眼高低的咱不知好歹的自言自语“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你太反动了,说共产主义是幽灵?”轮到咱瞠目!气儿来了“妈的!反动?这明明是马克思的原话”,不欢而散。过后思忖咱是否有些过分和刻薄?家里寄来一套姚雪垠的《李自成》,翻来覆去的阅读,总感觉姚作家笔下的农民军似曾相识,一样的打土豪分田地,一样的“迎来谁谁不纳粮”,仿佛是一部明代的《红旗飘飘》,千万别说,后果难料。七五年评水浒运动,团部组织一干人马进行宣讲评论,咱有幸受连长委派参加。为什么评?为批谁?不用管它,能够阅读到被金圣叹腰斩的《水浒传》后四十回才是最大的收获。回想《荡寇志》里的方腊,心中疑惑实在不解。比起古人乱折腾,今人折腾的更起劲,这就叫“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曾在宝泉岭书店买了一套萧子显的《南齐书》,这是南齐最早的纪传体断代史,咱的古文造诣有限,阅读令人生涩,糊里糊涂,知其然不知所以然,能弥补阅读的空缺也不错,比没有强。一位四川籍老兄曾送给我一堆文革前的老杂志和一套小说《大学春秋》,阅读时融入其中,幻想在大学校园吟诗作画,观花赏月,卿卿我我,杞人无事忧天倾的场景。转念想,这些大学里的布尔乔亚们真应该来“广阔天地”接受锻炼,别那样无病呻吟。咱曾梦想上大学而不得,连队里那些被推荐上大学的幸运儿们带着窃喜的微笑走了,是对他们优良表现的褒奖?还是荒唐岁月的怪现象?不得而知,酸葡萄心理时常在咱心理作祟。 军川的原野一望无际,秋风起,大雁南来,锲而不舍的寻觅梦一样的家园。天永远是那样的蓝,心却像白云样的飘忽不定。站在马号前那口老井边,摇着辘轳,聆听西边不远的小学校里的朗读声,看到老师们穿戴整齐的授课,不受风雨侵蚀的读书,羡慕他们温文尔雅言辞,在粗俗语言充斥连队的村落里显得那样脱俗超群。自己曾写过一篇《有辱斯文》的小文章,描述一段代课的经历,哀叹“文化人不好做”。俗语说“跟着君子做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屯垦戍边教会了我什么?除了种地,再教育还是遥遥无期。连队里藏龙卧虎,书画颇有心得的有之,外语能朗朗上口的有之,吹拉弹唱文艺人才有之,一个不起眼的老职工居然把《百家姓》背诵的一字不落,实在令人称奇。连里的许多年龄稍长知青知识层面确比北京的“小六九”高出一筹,交谈一二,品味立判高下。他们其中不少人在后知青时代脱颖而出,大学校长、教授,高管,军界、警界精英以及在西方世界发展者比比皆是,没有文革的肆虐他们会更上一层楼,十年浩劫太害人。老连长文化层次较高,他喜欢把有才气的年轻人招致麾下,量才使用。在那个年代,能给人一丝宽慰。这些人都在以后的日子里感到受益匪浅。 北大荒的生活艰苦,经风雨见世面。上山下乡运动以荒唐的形式开始,以劳民伤财后的滑稽方式结束,应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老话儿。好在那个岁月只有十年,假若再继续十年会是什么样子?珍惜现在平静的日子,珍惜美好。且不管上山下乡运动的是非曲直,一大批山南海北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也是缘分!几十年过后还是犹如亲兄热弟一般。聚会相拥相握后,旧话重提“你拿的什么书?”“歌曲集”“什么歌曲?”“阿里啦”,深刻而会心的年代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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