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32）无言的桃树

颜逸卿

叶青苔痕（32）

无言的桃树

    和老师分别二十多年了，他的样子我还记得，连神情也是清晰的。
    老师姓邵，瘦瘦小小，要不是嘴巴大而厚实，就完全属于人们说的那种苦相。他教我们初中语文，除了讲课，不大开口，显得对谁都很冷淡似的。但同学们很快发现，他的讲课语调平缓，极细极熟；他的字写得极好，神形兼备；他阅批作业严格，比其他老师顶真。
    “文革”初期，或许性格真的决定命运，他成了冲击对象，理由是他对工人子弟没有感情。他处事处世一如既往，不管别人质问什么，回答只有“是”或“不是”，绝不多吐一个字。一次“帮助”会上，有个常被老师批评教育的同学，将一颗小石子扔到他头上，鲜血从额头上流出，顺着鼻梁流到嘴角，他仍然表情木木的，一动不动。我真替他难过。难过的不是他的伤痛，而是知道他有委屈有血性，却忍着不发怒。
    记得念初一那年，一天放学后，老师把我叫到宿舍，从抽屉里出一本颜鲁公的字帖，一支狼毫毛笔、几本大楷本，虽然在当时也值不了几个钱，却是我想往已久而绝不能向父母开口买的东西。也许老师知道我家境贫寒，经济拮据，只说了一句“你练字有基础的”，其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是从他眼光中读懂的。后来才知道，老师当时工资并不高，家境也不好。
    到了快升初三的当口。母亲因不愿随厂内迁而丢了营生，生活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父母打算让我辍学，进厂当学徒挣钱。我把想法告诉了老师。他听完后，没什么表情，只说一句“你应该读的”。晚上回家，我和母亲正说着话，门外有人“橐橐”地敲门。把门打开，我愣住了，原来是老师站在门外。
    老师上门，母亲好生感动，连忙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一点白糖，沏了满满溢溢的一碗糖水。老师把水碗推过一旁，开门见山就劝母亲让我上学。我在旁边，第一次看着老师口若悬河地给大人讲课本以外的内容，十分诧异。母亲没有文化，加上那时读书有啥用，任凭老师道理讲了一大堆，她就是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口。我想这下真没辄了。谁也料想不到，老师突然面孔血红，怒气冲冲，呼地站起来，用手指着母亲大吼：“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做娘的？！”那一声炸响，震得我惊呆了，母亲也惊呆了。半响，母亲满是眼泪，拉过我说：“妈供你读。不然对不起老师！”老师复又归于冷漠和沉寂，旋即便走。
    我送老师走出门外。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月光下，我发现老师的背有点驼了，拐过东边墙角的时候，一棵老桃树笼罩了他。触景生情，我记起书上说的那句“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的古语来，不由得想，或许老师就是那无言的桃树吧！
　　                                     （原载于《河北教育》199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