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访碎片(16)
洋插队的知青
久居上海,常见祖籍外乡的同事和朋友在某个场合遇见老乡,那种亲热的劲头,实在让人动情。不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场景,起码也有类似半个知己的情份。他乡遇老乡的境地,在我身上也遇到过多次,而回访黑土地途中遇同路老乡,仅此一次。 在开往哈尔滨的卧铺车厢里,我认识了她。她也是北大荒知青,在绥滨农场一个连队生话了10年。返城后又到美国“洋插队”,一大圈兜下来,还是念黑土地的好,这次回国特意去看看父老乡亲。 说到国外生话,话题是从在美国纽约唐人街找工作谈起的。她说:“像我这样的人,想找到一份工作也不容易!要文化没文化,一句英文也不会说,张口一个洞……”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得很平淡,但话里却浸透着灰黑的悲哀。我见过很多回国探亲的新移民,他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又说为着生存而挣扎奔命,但如此沮丧、如此失落的女人,我还真没见过。 她出生于那个危机四伏的年代,儿时碰上三年饥荒,没踏进中学就赶上大革文化命。从学校出来的她又遇上上山下乡,她打起背包下乡到北大荒。1977年高考恢复了,空空的肚子啥也吐不出,连最后一班车也没法赶上。 1987年,33岁的她披上了嫁衣,丈夫越洋将她接到了纽约。然而到埠后,映入她眼中的并非梦中豪华的高级住宅、花园、轿车……而是脱落着洋灰的黑黄的墙,透出一股霉味的地下室。她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说,我理解。 没有空流泪的时间,生存需要勇气。搜肠刮肚找不到可以与人交谈的洋话,当年学会的几句英语根本用不上。她说:“没有办法,我只能在唐人街找生活。”纽约遮天蔽日的摩天大楼、牵动着世界金融神经的华尔街、日夜不停地销售着色情的42街……这一切又与她有何相干?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种工作:当车衣工或到餐馆打杂。她终于在一家制衣厂找到一份工,月薪1000元。清晨出门,晚上8点多回家。十几个小时的活儿把人累得连思想都没有,哪会有梦呢? 她早到了当母亲的年龄。可是,一年又一年,肚子依然空空的,一检查,该长孩子的地方却长了瘤子!但她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查、去治,直到回国,大陆的医生告诉她:“你的子宫已经长满了瘤子,你再也没有生育机会了,只能切除子宫!” “我们这代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失去之中,什么机会都失去了,现在连生育的机会也丧失了,我真的无可选择。”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始终无法出口,等着她的又是什么?她说丈夫是独子,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没有子宫的她已经失去了作用。虽然丈夫没有说三道四,但是……从她的无奈中隐隐流露出的是对日后命运的担忧。 我不敢为她再想下去,只觉得仿佛眼前浮现的是纽约唐人街上一个孤独、凄苦的女人的身影。那天我们谈得很晚,话题也很开阔,或许是老乡的缘故吧。 (原载于《民族文化报》1997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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